作者:墙头草

1985年9月21日,古龙在病榻上完成其天鹅绝唱《猎鹰。赌局》后离世,时年48岁。他的死因也非常之浪子:酒色过度外加被情敌砍了一刀失血过多。古龙嗜酒,友人们在棺木中放了48瓶轩尼诗XO,在诸多挽联中,好友乔奇的一副后来被广为传诵:小李飞刀成绝响,人间不见楚留香。

绝响,一点也没有夸张。机智过人的陆小凤也好,风流倜傥的楚香帅也罢,抑或白衣胜雪的西门吹雪,还是孤傲绝世的中原一点红,和李寻欢比起来都或多或少有些失色。我一直有一个很主观的判断:在古龙笔下塑造的诸多浪子形象中,他本人一定是极偏爱李寻欢的,可惜大侠已殁,无可求证。

“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这使得李寻欢成为古龙塑造的诸多人物中有着进士身份的惟一一个,只不过这个探花郎虽然文武风流,却不恋庙堂之高,反退居江湖之远。他的仗义疏财,他的以德报怨,他和少年剑客阿飞的伟大友情,他和上官金虹之间的生死一站,在江湖的口耳相传中被逐步定格为经典,甚至是在经年以后的某个九月,叶开依然念念不忘地提到他,足见其影响之深。青山白云外,何处不江湖?飞刀,不见飞刀。

一、阿飞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苍穹作洪炉,溶万物为白银。

古龙的写作历来随意而不羁,但这样的开场白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显是经过苦心孤诣地锤炼的,和那句“天涯远不远?”(《天涯。名月。刀》)一起成为古氏作品中最耐读的开篇。就这么不露声色地,古龙开始了一段最重要的叙事。主人公的名字,分别叫李寻欢和阿飞。

两人在全书的甫一开始就相遇进而相知,这如同一本明明以李寻欢为主人公的书却偏偏把书名定为《多情剑客无情剑》一样,这样的安排是意味深长的。

解读李寻欢必须从阿飞开始,当然,你尽可说我这是谬论。

鲁迅先生在他的不朽名著《阿Q正传》里安排了一个叫小D的人物,先生自己给出的解释是此人是阿Q的影子,没有辫子的阿Q,亦即年少时的阿Q,这个例子可以很好地解释《多情剑客无情剑》里的阿飞这个人物。表面上看,两人在出身、性格乃至气质上都有着天壤之别,但稍作分析就不难发现,古龙其实是把阿飞作为精神世界里的李寻欢来写的:李寻欢视朋友如手足情人如衣服,但又终日不能从失去林诗音的阴影中解脱,于是漂泊江湖,纵情酒色,所以阿飞被写成了不苟言笑但内心热情如火的少年剑客,他对林仙儿几近盲目和疯狂的迷恋未尝不是李寻欢没有或者说不敢展示出来的一面。

多情、无情之间的距离不过一线而已,所以,他的名字叫阿飞。阿飞者,混混尔,他绝不是浪子,要是你觉得是,那是因为你没有看到他内心的伤口。

阿飞其实就是李寻欢,《九月鹰飞》里提到的两人十年一聚不过是一个人的精神盛宴而已,那是一场没有硝烟的自我保卫战。

二、忧伤

总有一些忧伤是无可逃离的,如咒语,如梦魇,如影随形,寸步不离。

对浪子而言,忧伤是一种必不可少的气质,否则所有的流浪与漂泊就成了无根之水,显得滑稽且不真实。李寻欢的忧伤是与生俱来的,如同奔流在身体里的血液,在全书的结尾,李寻欢从和上官金虹决斗的密室中走出,微笑着握住孙小红的手,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笑容之一,这个天性忧伤的男人,握刀的手还会继续雕刻那个梦中的人像么?

李寻欢为人所诟病最多的,便是将至爱之人林诗音让给了龙啸云。通过这个在女权主义者看来简直是不可容忍的相让,古龙将忧伤象种子一样播撒到了李寻欢的心田,从此,这个在对手看来强大的几乎不可战胜的人有了最致命的弱点,这也才有了后来龙啸云等人的陷阱得以成功实施的伏笔。

你可以指责他,但这并不妨碍你去尊敬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判断。李寻欢的这种相让显然有别于浪荡公子的喜新厌旧,见异思迁,当你看到他在和从京城带来的青楼女子依红偎翠,醉生梦死时内心深处清醒着的痛苦之时,你就会明白做出这样的决定需要多大的勇气,万贯家财挥手易,心头至爱怎堪别?

忧伤是一柄双刃剑,这正如李寻欢手中那例不虚发的飞刀,既可取人性命于无形,亦可用来雕刻情人的木像,忧伤使得这个看起来几近完美的男人有了沉默和痛苦的理由,同时又支撑着他内心的强大、用爱和信念温暖他人。

“我们要天天思念,但不要天天相见”,黄舒骏这样唱到,不过无论如何,从李寻欢作别自己庄园的那一刻起,忧伤已注定伴他余生。

三、病态

自打一部叫《英国病人》的影片问世后,“病人”就成了一个时髦的词,冠以《XX病人》的书在书店里层出不穷,这年头,看来大伙都病得不轻。

李寻欢当然是一个病人,一个彻头彻尾的病人,一个从生理到心理都不健康的病人。古龙的身上似乎有着某种病态情结,对于自己偏爱的人物,如西门吹雪,傅红雪,到李寻欢,卜鹰,他们身上莫不有着这样那样的生理病态,试看《多情剑客无情剑》开篇对李寻欢的描写:“李寻欢叹了囗气,自角落中摸出了个酒瓶,他大囗的喝着酒时,也大声地咳嗽起来,不停的咳嗽使得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嫣红,就仿佛地狱中的火焰,正在焚烧着他的肉体与灵魂。”

美酒,佳人,苍白的脸,寂寞的心,构成古氏浪子亘古不变的招牌姿势。

理解了这些,才有可能触摸李寻欢的内心世界。李寻欢本质上是寂寞的,因为他找不到一个能关照自己心灵的人,林诗音本来可以扮演这样的角色,但他放弃了,这是一种主动的拥抱残缺,俗一点的说*就是自虐。西方的近代哲学里有个说*是精神流浪,所谓追求终极关怀,寻找精神家园,李寻欢的病态正深得此中三味,虽然看起来矫情了点。

也许古龙自己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毕竟,一个再坚强的人也无法抵抗这种看似遥不可及的精神漂流,所以李寻欢最终遇到了孙小红,而到了《猎鹰。赌局》里,酒气如故,香鬓不再,卜鹰的眼里便只剩下胡金袖一人,差不多快举案齐眉了。

“我们活着或许只是相互温暖,想尽一切办法只为逃避孤单。”(郑钧《极乐世界》),说到底,我们都是有病的人。

四、隐忍

我一直怀疑有些词在外文里是找不到对等翻译的,这个词算一个。

李寻欢的性格里有着一种隐忍的气质,这一点在他被诬为梅花盗以及困于少林寺的章节里表现得很明显。这真是一个很矛盾的现象:一方面古龙大学读的是外文系(好象是淡江大学),行文、思想中受西方文学及宗教影响甚深,在他的很多作品里都可以轻易找到希区柯克、爱伦坡等西方侦探文学的影响甚至模仿;另一方面受东方文化的潜移默化,他又不自主地赋予了笔下的人物一些传统文化里的东西。

佛教宣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宣扬“退一步海阔天空”。隐忍是一个很东方化的词,很有一些佛教禅宗的味道,包含着一种世事洞察后的练达与宽容,以及几许洒脱,但又不同于看破红尘后的归隐山林,所以例无虚发的李探花终究不是笑傲江湖的令狐冲。

李寻欢是令人敬畏的大侠,但他并不喜欢以暴易暴,也不愿意遵守弱肉强食的江湖游戏规则——虽然这只是小范围内的消解而非颠覆,骨子里他有着很深的平民意识,但同时我们又看到李寻欢有着相对强烈的正义感,他的善恶观念简单到几近迂腐,这也许能从一个侧面说明为什么许多人不喜欢书中他在少林寺那一段的描写,的确,在常人看来,简直是太假了。

深究起这种隐忍的背后,我以为是一种指导李寻欢的人生哲学在起作用,这种人生哲学的的精髓叫惟美,具体我将在下文提及。忧伤,病态,隐忍,都是构成这种惟美的基本意象,李寻欢不愿意表现的太过激烈与决绝,他渴望温柔的伤心。他把自己的生活当成一部作品,就象他一有空就雕刻美人像、在酒馆白天黑夜各喝七碗酒一样,永远追求精致与精确。

江湖弟子江湖老,李寻欢慢慢倒在自己的背影里,以美丽的姿势老去。

五、惟美

追求惟美的人往往自身都是有缺陷的,而且自恋。

李寻欢是一个彻底的惟美主义追求者,他把自己的一生当成一件作品在雕刻,打磨,用时下的话语来说就是作秀,李寻欢的一生是一场看似宁静实则绚烂的生活秀,你会说这样的生活很累,很做作,很矫情,没关系,李寻欢心甘情愿地选择了这样的生活,并接受由此带来的沉重——肉身和精神上的双重沉重。

所以李寻欢使用的是飞刀这样的兵器,飞刀区别于常见的刀剑枪戟的那种阳刚,有着阴性的温柔。李寻欢的飞刀是什么样的无人知道,人们只知道它能杀人于无形,有着慑人心魄的力量,这确保了李寻欢行走江湖时在兵器上占据了心理上风,并保持了自己必不可少神秘。所以虽然在百晓生作的《兵器谱》上李寻欢的飞刀位列上官金虹的金钱之后,一点也不妨碍李寻欢最终的获胜。

在李寻欢的身上,古龙毫不掩饰自己的偏爱,他毫无吝啬地给了李寻欢几乎完美的背景:出身书香世家,父兄皆探花,自身文武全才,有着深不可测的飞刀绝技,频频有美女投怀送抱,关键时刻总能化险为夷等等。

我曾对古龙把西门吹雪、叶孤城在紫禁之巅的决斗终于流产的安排耿耿于怀,比起西门吹雪来,李寻欢简直幸福得让人嫉妒:他不仅有了和上官金虹的一次名动江湖、永载史册的决斗,更可贵的,他能赢得对手的尊敬,甚至有了郭嵩阳肯为他舍命的一幕。

一个人能赢得对手的尊敬为自己割头换颈,真是无憾了。

六、江湖

江湖,终于要提到这个词了,虽然这很难。

多年以前,张学友还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周润发叼着牙签批着黑风衣,一副老大模样,狄龙教训张学友的台词成了经典:“我不做老大已经很久了。”的确,江湖就象一个舞台,再有名的角,经久不登台也会被残酷地遗忘。

——老于江湖,相忘于江湖。

李寻欢大约是不喜欢江湖这个词的,他所关心的,只是朋友、佳人、美酒尔。不到逼不得已,飞刀是不会轻易出手的,不象年轻气盛的阿飞,一出手就跟割芦苇似地放倒一片。李寻欢心目中的江湖也许比较接近临终前的阿朱:和爱人牧羊塞外,神仙眷侣,不知后来叶开提到的云游仙山的李寻欢身边可有孙小红的身影?

写到这里,我在文章一开头提出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古龙的确是把李寻欢当成自己来写的,《多情剑客无情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就是一本古龙自传。古龙崇尚佳人美酒的生活,渴望回肠荡气的友情,哪怕为了追求这些而牺牲自己的健康,或是违犯现实的价值观。这是古龙和金庸的最大区别。

所以和李寻欢一样,古龙永远也不会成为主流,虽然,他看上去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