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荻宜

民国74年春天荻宜与古龙合照（当年秋天古龙辞世）

约莫十四年前吧，我为联合报“万象版”的一个专栏，去访古龙。

头一次见面，头一个钟头，古龙坐在一张桌子前，一手端著面碗，嘴里吃著，另手却拿著笔，一边描绘各式各样兵器：刀、枪、剑、钩，还真画得有模有样，他曾随高逸鸿习画，寿命若够长，恐怕还要登上画坛，做一方盟主也说不定。接下来，接受采访的古龙，边聊天，边把手边的洋酒当茶水喝。

版税丰裕，够令穷酸而死的前辈跳出坟

同去的摄影记者不停拍照，没人察觉，古大侠的衣服穿反了，等到发现，两卷底片已一张不剩。哈哈大笑声中，五个人同进晚餐。此时的古龙，妻子已离婚他嫁。古龙豪爽说，他的妻已嫁与当年“第一任未婚夫”。说罢，他哈哈大笑几声。这大半天哈哈大笑成了他特别习性。

晚餐几道热炒，由“伙计”外面买来。丰硕的版税、电影、电视的摄制权收入，使得古龙生活阔绰。身边两“伙计”协助他，做些秘书、司机、管家的工作。这两个亲兄弟“伙计”每天怎么上下班的？各自开自己的汽车来去，这是1983年（民国七十二）秋天的事，买得起汽车的年轻人又有几个？

话说当天我和摄影记者依约至指定地点，路旁一辆加长型凯迪拉克。瘦高挺拔、长相斯文，服装整齐如五星饭店BOY的年轻伙计静待一旁。霎那间一阵晕眩，原来摇笔杆还前途有亮哪！不是吗？有人一辈子摇笔杆，越摇越穷酸，而咱们古大侠，笔杆摇来摇去，竟锋回路转写出这等排场来。当年古龙座车可真拉风，全台湾仅两部，另一部是某财团负责人的。

前辈作家一生可没有少努力过，却不敌运势，穷酸而死，看到古大侠如此风光，不知会不会气恨得跳出坟来？

楚留香也会痛哭

“楚留香”把古龙推到奇情武侠盟主宝座，楚留香之风流倜傥，也成书市、影视最爱。而创作“楚留香”的古龙，花心不遑多让他笔下人物。古龙坦言，他此生“接触”不下两千名女性………。我一听此话，呼吸顿时停止几秒钟。

酒色财气追逐。女人的杀伤力大于一切，妻子宝珠因而求去。虽说古龙谈起宝珠嫁与“第一任未婚夫”，曾哈哈大笑几声。随后他坦承：脂粉堆里，知音难觅。（他喜欢漂亮又有灵气、好文笔的女子，至少能帮忙他誊誊稿甚么的。古龙啊古龙，想得太美吧，你的风流，不到几天，就会气跑此等兰心蕙质女子！）

文友秦梅姊与古龙同是淡江校友，谈起古龙，她说：“宝珠走了，古龙很寂寞，我两次打电话，古龙不在，和打扫的阿巴桑聊天，阿巴桑说，古龙独自在家，常会放声痛哭。”

纵情如楚留香，也有深沉的寂寞和悲哀。

大侠促狭，输得光溜

人前的古龙，精灵促狭、名堂多多。有豪放女同席的宴会上，大侠歪脑子一动，想出坏点子：猜拳脱衣。谁输了，谁剥去身上一件东西。豪放女眼一梭古龙，大方应战，毫无为难。女人配件多，耳环、戒指、镯子、发饰、隐形眼镜……。依序而剥，资源繁多。当人家身外之衣尚称整齐，大侠已白肉净露，仅剩内裤。众目灼灼，看他出拳。输！举座哗然。古龙二话不说，剥了！别说女生避之唯恐不及，连男生也面红耳赤。


纵情豪饮，干盆过瘾

没多久，古龙发觉自己酒精中毒，肝硬化了。以往拿酒当茶饮的他，有段时间没敢喝酒，他说：“酒是不能喝了。”真是明智之举，知道惜命了。

少了酒，却多了红粉知己，美女二十出头，清秀可人，是电视公司演员训练班结业的。两人在金钟奖颁奖典礼认识，自此全心全意照料古龙饮食起居。

但是过了不久，古龙又开禁了！手上重握酒杯，他自有说词：“以前喝惯了，不喝，对身体反而不好。”

不知何时，大侠吐血，送入医院。一个人的福份，想必有定数，该吃喝多少想必有指数。古龙爱酒，如慢饮浅酌，可以喝到七、八十岁，还可尝遍醇酒好味。可叹他太放纵自己，干杯已不足解他酒馋。干杯？不，干盆！拿一个脸盆，酒往里倒，倒满了，英雄好汉！干！捧盆咕噜咕噜灌，想像得出其中滋味吗？

医生救过古龙一次、两次………。古龙认为医生可以依赖，吐血，医生可以救他。终于古龙的血汹涌而出，止不住，救不回，初秋时节，生命划下句点。

千山我独行，醇酒相送

殡仪馆里，古龙戴瓜皮小帽、长袍马褂、脚蹬功夫鞋，十足是个古人。他右鼻孔塞著棉花，上沾血渍，即使人已僵冷，血水仍缓缓沁出。

驾鹤归去的古大侠“千山我独行，醇酒相送”，在他左肩上方，一瓶瓶白兰地叠放著，未开封的酒，香气、烈性冷冷凝著，不是古龙，不能领酒性发威、血液奔腾而出的惨烈………。

倪匡从棺里拿出一瓶白兰地，他不认识我，却开瓶招呼我：“到这里来看古龙的，都要喝一口。”

捧著酒瓶，泯上一口，辛辣钻喉。这玩意儿有甚么好？古龙大哥因它四十几岁就回归道山，去修甚么崆峒武当大法！

三毛抓抓古龙的手，晃动两下，再捏捏古龙的鞋，摇动两下。像跟老友开玩笑，亲匿唤：“小古龙啊！”瞬间，微笑的三毛，泪落两腮。

记得三毛曾送挽歌一幅，词句已记不周全，大意是：“古龙大哥：彼岸清凉，你先去去，我随后就来！”她果然履约，不到几年，追随而去。

往事如烟，人生似梦。那个豪情万丈，才华横溢、擅制造悬疑、铺陈奇情的古龙，经过十余年岁月，早已白骨一堆，要寻他的精灵和才气，只有在他风狂雨骤，刀笑剑鸣的书中觅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