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流离失所
1、花错——关键词:错误
花错自始至终都是错。
他一生下来就错了,他根本就不应该到这个世上来。伴随着他的成长他只有越来越错,因为他身不由己,只有将错就错,一直错下去,包括他根本不应该有的干妈以及他对女人的丰富经验,甚至他与因梦的结合——对于因梦漫长寂寞的生命而言,他只是一个“过客”却不是因梦希望的“归人”。
——他最错的就是他从小就希望他的掌中能够握有一柄无坚不摧、天下无双的快刀,因为世上根本就没有这把这么样的刀。“无敌”这两个字根本就不存在,那只不过是某些自大狂妄的人心里的一种幻觉,他们迟早都必将死在自己的这种幻觉中——花错也不例外。
花错从小爱刀,也许因为刀和他生活的阶级层次是密切相关的。从小就在烂泥里打滚的他爱刀并不奇怪,在浊淖里长大的孩子追求一把快刀也并没有错,可是他不知道当他追求一柄无坚不摧、天下无双的快刀的时候,他也是在渴望超越他的生活,包括他的卑贱的出生,他污浊的生存方式,甚至他错误的生命。
用刀的人死在刀下也算是死得其所,徐老怪说剑越锋利就越接近死亡,刀也一样。所以说“无敌”只是一个神话,但是千古以来流传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却是一句大实话,何况当时花错、丁宁和姜断弦都是以绝世刀客的姿态三足鼎立于江湖?他们之间迟早要有一战。只是当花错在遇上姜断弦的时候就错了,错在他不明白高手相争有时候败就是死,只要败一次,以后就根本没有再犯另一次错误的机会。
花错生是错,死也是错。死则死矣,错误却依旧在延续。最可怕的是他不仅自己错,还引得别人也跟着犯错。他的死让因梦错认了丁宁,而因梦又让慕容秋水和韦好客连带着一并犯错……错误就象滚雪球,越滚越大,人们为此付出的代价也越来越高。
我想,如果风铃中的刀声可以被听到,那么它最可能发出的声音就是:错、错、错。古龙写下它的用意就在于告诉我们:每一种悲剧都最少有一种方法可以去避免,他希望总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出现这样的悲剧,减少这样的错误。所以,风铃穿过刀声而发出的声音就是:莫、莫、莫。
2、因梦——关键词:等待、报复。
花错既错,因梦也就无梦。
一场江湖大风暴因梦而生,从江南到漠北,无人得以幸免。慕容秋水和韦好客找来风眼对付因梦是有深刻含义的。
风眼是最初扶助因梦的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因梦,也许只是因为没有人比他被因梦利用得更彻底。虽然他没有怨恨因梦,因为诚如他自己所说,一切都是他自愿的。而那些曾经也只能是陈旧的往事而已,此时非彼时,往事都已经过去,是非恩怨俱忘。对风眼来说,一生中被人被人利用一次已足够。
风眼的拒绝对无往不利的因梦来说是意想不到的失败,对他人来说却是一场不可估量的损失。因为再没有人可以制住因梦,每个人都必将身处因梦刮起的这场风暴中。
因梦的报复是非常女人的报复,是怨气极重的报复,她没有立即杀了丁宁,她要丁宁慢慢地死,她要让他也经历她所经历的苦楚,她要让他知道,活着有时远比死更痛苦。
爱极生恨——因梦爱极了花错,才会恨极了丁宁,这个过程很容易推导。
自从因梦嫁给了花错之后,她的生命就是等待。于是才有了大漠里丁宁看到的那一幕:白色的小屋,檐下的风铃和那个白色的女人。
为了花错,因梦甘愿做大漠深处等待归人的思妇。她穿着白色的衣裳,忍受无边的寂寞,在漫长的等待中变得象梦一样不真实。
关于等待,有太多的东西可说。
大仲马说:人类的一切智慧就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等待和希望。
因梦的希望就是她的爱。
狄金森写:等待一小时,太久——如果爱,恰巧在那以后——等待一万年,不长——如果,终于有爱作为报偿。
凭着爱的信念等了两年,因梦等来的却是花错的死。花错的死打破了因梦的希望。当希望变成了绝望,等待以失败告终,思念就变成了仇恨,感怀就变成了怨毒。于是血就要开始流了。
花错的死等于直接宣告了因梦的等待毫无意义,也等于宣告了因梦的生命无意义——因为她的生命除了等待之外毫无意义。因梦如果想要继续活下去就得打破这种无意义的状态,使之变得有意义,这一次,她抓到的救命稻草是丁宁,是仇恨,是报复。
如果说花错之前她的生命是等待,那么花错之后她的生命是报复。
为了达到报复的目的,因梦不惜一切代价,动用了所有的人力。
不得不承认因梦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人,她与以往古龙所写的女人大不一样。她是一个白色的女人,既是天使又是恶魔,而更多的时候她象一个幽灵。她的魅力于男女一样有效,她对付女人的手段远比男人更可观。
她只用眼神就征服了慕容秋水的女人柳伴伴,也许因为她也曾是伴伴那样的女人,自然明了伴伴这种历尽沧桑、饱经创痛的女人的心理,可是我想不会有人比她做得更出色。
她对伴伴对丁宁那种复杂的心态了解得非常透彻,是她让伴伴认识到经过了那么多男人对她无情的摧残和折磨之后,只有女人才是真正可以信赖的,而且绝不会对她有丝毫伤害,最终成功地瓦解了伴伴的心防——原谅我的孤陋寡闻,这样对女性之间精彩的刻画之前我只在沃卓斯基兄弟的电影《惊世狂花》里看到过,反观因梦动不动就跟男人讨人情债的情形实在是差太多了。
只可惜,这样魔魅的因梦还是稍嫌单薄了一些。她除了象幽灵一样无处不在,无人不利用之外就只剩下了强烈的报复心。这一切都掩盖了她那高明的预见力和洞察力,还有她那极强的驭人能力。
爱极生恨,恨极又生爱——从爱到恨,因梦的存在是鲜明的,而需要重点表现的由恨到爱却在书的后半部变得不可捉摸起来。当慕容秋水和韦好客一起逼着因梦交出丁宁的时候估计已经到了于东楼的续写部分,这时书中突然提到因梦对丁宁产生的感情让人觉得突兀而生硬。当然这不能全怪老于,因为古龙原先所做的铺垫就远远不够。
说实话,《风铃》的整个故事从花错到因梦都显得相当老套,古龙真正的用意应该是放在花错之后的丁宁身上,丁宁才是古龙要发挥创新的地方。但是因梦是不该被忽视的,她是一个很关键的角色,她如果写不好,那么后面的故事就很难出彩了。看到这里不由得可惜因梦这个如梦如幻的白色女人,这样美却这样苍白。
3、丁宁——关键词:牺牲
古龙曾在《风铃》的前言《风铃•马蹄•刀》 里写道:要消除血腥和暴力就必须付出牺牲,而牺牲自己是非常困难的事,可是并非没有人会去做。丁宁无疑就是他要赞颂的那一个。
我以为,在《风铃》里,丁宁的牺牲就是他想要表现的主题。
可是这个主题因为书写过程的暧昧不明被弄得支离破碎,显得很没有说服力。面对因梦残酷的报复,丁宁毫不辩解地承受下来并选择宽恕。如果古龙不是让丁宁与因梦发生感情也许会处理得更不落俗套,更能衬出这种牺牲的伟大和感人。而让丁宁和因梦发生感情的后果是使得丁宁的牺牲有沦为私情之嫌。这一点在丁宁对待同样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助因梦报复他的慕容秋水和韦好客时显得特别突出,虽说这两个人身为他的好友在得知了真相之后仍打算置他于死地确实太过分,可是从这里至少可以看出他们的友情并没有传说中那么牢固可靠。丁宁不是另一个李寻欢,也不可能是另一个叶开,古龙大概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于东楼的代打尽管拙劣却出乎意料地解决了所有的难题。只是在脱去了丁宁牺牲的外衣之后,将丁宁这个黑色男人暴露在阳光底下,完全抹杀了他应有的魅力。
4、挑刺
总的来看,《风铃》的语言无疑是优美的,几个配角人物的塑造也相当出色,而它所贯穿的哲理常常让人要把它当作哲理诗来解读──篇中的很多章节完全可以当作一篇美文,甚至是一首诗来读,比如开篇的“白色屋中的白色女人”,比如后文的“刀魂与花魂”一章。与《天涯》相比,《风铃》更接近诗,《天涯》是具有诗的灵性,而《风铃》本身就是诗,但它又不可避免地存在很多毛病。
首先,于东楼的续写就是最大的败笔。虽然之前已读过不少古龙虎头蛇尾的作品,但每多读一部就会多一分遗憾。张爱玲曾把“曹雪芹《红楼梦》残缺不全”和“高鄂妄改,死有余辜”列为人生四大恨事之二种,同是爱书人我可以深深理解她的懊恼之情。于东楼的续写虽然解决了所有的问题,却让一切都走了味变了形,毫无乐趣可言。
先是姜断弦与风眼之战变成了“拼酒战”,进而两人还推杯论盏成了朋友──这怎么可能?!《风铃》中我最欣赏的就是姜断弦和风眼之间那种暗地潜流一般的张力。
《风铃》中几个配角与姜断弦的关系是有趣的,姜断弦与影子、“五十六”还可以说是同一种人,与风眼却永远也不可能是朋友。况且姜断弦一早说过“我们之间永远也不可能是朋友”,风眼也承认了。不是朋友,就是敌人,就是对手,风眼与姜断弦的敌对关系却也不同于姜断弦与丁宁之间的关系,更多了几分莫名的敌意。“做你的朋友比做你的敌人愉快多了”──风眼对姜断弦的感觉和姜断弦对风眼的感觉是一致的。我私心里曾猜想过,也许他们这一战会比姜断弦与丁宁之战更有看头,也许风眼会比丁宁更有成为姜断弦对手的气势,也许姜断弦真正的对手应该是风眼而不是丁宁……可是,随着续写的展开,我的幻想就此破灭。
还有期待中的姜断弦和丁宁的实战也落了空,成了遥遥无期的棋赛。更无奈的是于东楼把因梦写死了,简单粗暴地了结了她与丁宁的复杂情结,还把伴伴和丁宁写成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却忽略了他们之间的暗涌。这样的结局倒是偷懒省事,只是苦了死心眼的读者。
除了这个狗尾续貂的结局之外,《风铃》本身可指摘的地方也不少──想到这里,对结局的愤恨方才得以平息。
想起第一次读《风铃》的时候,最大的感受就是艰涩,这种艰涩和阅读文学大部头的艰涩有几分类似,我觉得自己就象是迷失在沙漠中一样,又渴又累,如果不是先前有高人介绍文中关于姜断弦和丁宁二人插花论战的文字如何吸引人,我恐怕很难打起精神读完这本书,更何况一开始就知道它是本“残缺”的书呢?
有朋友说她正是在这种艰涩中读出了《风铃》优美的文笔,而对我来说,则是在这种艰涩当中读出了哲理之美,使得我最终爱上了这本书。翻来覆去地读,才发现所谓的艰涩只是我无法体会的表面现象,但造成这种艰涩的原因却令我深思。
从结构上来看,《风铃》的结构还是太疏散了,尽管它有一条贯穿全篇的线索,但这条线索和主人公因梦一样苍白,和丁宁一样无力,没有真正起到统领全篇的作用,以至于部分章节的光彩盖过了整体,有欲脱离整体而自成篇章之势。比如影子的 故事。而且行文越到后面线索就越不清晰,主题越不明显,人物当然也就越苍白,说实话姜断弦和丁宁二人论战之后我真不知古龙如何让这个故事圆满地收场,所以说于东楼虽可恨但毕竟还是做了件好事。
而《风铃》中这种部分出彩,整体黯然的格局,就好象是一首原来写得不怎么样的诗突然蹦出了几个好句子,虽然也为全诗增添了不少光彩,但读过这首诗的人大抵是只记得那几个好句子而把整首诗还给了作者,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有佳句而无佳篇”吧。实际上《风铃》的局部优于整体,细节大于全篇──这是它给我的最大感受。
也就是因为部分强于整体使得文中在人物塑造方面,配角强于主角──当然这一点见仁见智,我不否认有很强的个人阅读偏好在里面。读完《风铃》,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影子和风眼,倒是几个主角相比之下逊色了。从全文来看,除了伴伴对丁宁那部分显得较有生气之外,《风铃》中描写人性的对立冲突明显不够鲜明,这与古龙一贯在文中的表现很不一样。本该大书特书的主角因梦和丁宁之间显得若即若离,可有可无,就是丁宁和姜断弦这对知己仇敌之间也显不出应有的张力。
结构之外,小说的情节也显得有些散漫,支离破碎。尤其是这个支离破碎,之前我说《风铃》是一首诗,诗的最大特点是跳跃性强,需要充分发挥联想和想象能力,这一点如果落实在小说里大概是接近意识流小说。基于传统的欣赏小说的心理,读者大都喜欢看故事情节强的东西,因此很难接受古龙把情节分割成一个又一个的片段,而且最后还没把这个缝合工作做好。《风铃》失去了古龙小说里一贯紧张曲折的情节,这也是使得我在阅读过程中感到艰涩的原因之一。
还有一个让我感到作品艰涩的原因就是通篇的哲理性太强,理性大于感性,很有点主题先行的意思。小说是感性的产物,尽管它不可避免地要传达一个理念,并希冀最终能引起我们的思考。可是我们的大多数读者还不习惯面对这种局面。
还是以影子为例吧,古龙让姜断弦和影子论杀手哲学,快活的是我这种喜欢钻牛角尖的读者,有多少人能象我一样为之痴迷?大多数读者怕是早已不耐烦了吧。杀人不过头点地,世人惯以成败论英雄,谁管你背后藏着多少深刻伟大的思想?而提到古龙笔下的杀手,人们想到的可能会是西门吹雪、中原一点红或孟星魂,细心一些的可能还会想到萧泪血和韩棠,但是有几个人能想起影子呢?影子的杀手哲学不能说不深刻──凭我有限的阅读经验还找不到一个可以与之相媲美的作品,之前姜断弦和丁宁的插花论道也不能说不精妙,可是这对于广大读者来说还是太玄乎了,有几个人能理解他们记住他们呢?
在这里,古龙把他关于武道关于杀手的哲学上升到了一个几乎不可逾越的高度,就如同他在《三少爷的剑》当中把剑道和死亡写到了顶,在《天涯》当中把命运和复仇写到了极致一样,阳春白雪,和者必寡,当他把一切推向极致,必然要面对这样冷落的局面。古龙一生求新求变求突破,以有限的个人生命去追求无限的“道”的确值得赞赏,但是这一次他又犯了和《天涯》差不多一样的毛病,他走得太远了。
《风铃》延续了古龙一贯求新求变的风格。如果说《天涯•明月•刀》是求新求变的发轫,那么到了《风铃》他又向前了一大步。《天涯》是小说的诗化,最后的目标是成就一首诗。而《风铃》的构思则由郑愁予的《错误》直接演化而来。这种诗歌向小说领域渗透的做法,符合了现代世界严肃小说的诗化即散文化(不重情节)这样的创作潮流,却不容易为大多数人接受。
整体来看,《风铃》没有《天涯》流畅,情节比《天涯》更散,但就《风铃》的细节而言,它比《天涯》更简洁,更峻切,更有灵气。古龙曾经希望《风铃》是一根能给他带来一点点生命上的绿意的浮木──可惜的是他有心无力,最后还是撒了手,不然他是很有希望抓住这根浮木重新上岸的。
5、沉迷
话说回来,尽管《风铃》存在着这么多的硬伤,却还是让我不由自主地沉迷。这是为什么?我问过自己,这样一部曾经在我看来晦涩难明、支离破碎的作品为什么会吸引我不断地读,原因不外乎有三个:一个是它的语言,特别是它的细节和片段描写;一个是它对若干配角地刻画相当出色,甚至超越了主角在我心中的地位;还有一个就是作品中蕴涵的哲理非常耐人寻味。
首先来看它的语言。
在我看来《风铃》就是一首诗,它有诗的节奏,分为因梦、丁丁、姜断弦、风眼等各部。它的跳跃性很强,却不乏鲜明的意象。可以这么说,《风铃》里最精彩的构思之一就是借用了台湾诗人郑愁予的《错误》中的“归人”和“过客”这一意象,并成功地将两个角色倒置。
“我达达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
因梦苦苦等待两年的归人是花错,可是花错虽然如约而至,却即时倒地身亡,成为因梦生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
丁宁不过是大漠里的一个过客,偶然投宿在因梦家中,却因被因梦误会成杀死花错的仇人而成为因梦生命里长驻不去的“归人”。
在因梦无尽空虚的岁月里,谁才是真正的归人,谁又才是真正的过客?花错与丁宁的角色倒置是生命里一个美丽的错误还是命运开的一场残酷的玩笑?
鲜明的意象之外,古龙驾驭语言的功力是有目共睹的,尤其是他后期的创作。《风铃》中则更见其风致,就象它的书名《风铃中的刀声》一样。
“一刀挥出,刀锋破空,震动了风铃。凄厉的刀声衬得风铃声更优雅美丽,这种声音最容易撩起人们的相思。 ”——这段话实际上概括了全篇的语言风格——凄厉而又优雅,凄厉如刀,优雅如风铃,营造出一种销魂蚀骨的氛围。一面真实残酷,一面如梦如幻,刀声与风铃声交织,化做了篇中最动人的一章《刀魂与花魂》。
之前古龙文中有过很多关于参研武道的篇章,它们常让我觉得古龙是真正把武功当成艺术在写,在痴迷。也许武侠世界里剑更常见更普遍,古龙小说中写得更多的是剑道,他笔下著名的剑客如叶孤城、西门吹雪,如燕十三、谢晓峰都给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更难得的是他以刀为剑,并驾齐驱地发展了刀文化。他是深得剑意的刀客,他化剑为刀,把很多本来属于剑道的东西引进了刀的世界并将之发扬光大。他的飞刀系列创造了诸如李寻欢、叶开、傅红雪等与之前的叶西、燕谢等人齐名的绝世刀客。
最绝的还是他以旁触类通的手法论刀,例如他最著名的“手中无环,心中有环”、“无环无我,环我两忘”是借上官金虹的子母双环论道、论刀。而这一次在《风铃》中他是借插花论道、论刀。文字在平和中见功力,在优雅中暗藏杀机,说是绵里藏针还差了些意境,因为它们读起来是那么美,简直就是诗。
这一章的《刀魂与花魂》里除了丁宁还有另一个重要人物姜断弦。对于姜断弦这个人,我的印象一直是牵牵绊绊的,他不象别的人物一样可以独立来看,他需要对手或同伴的衬托才鲜明,比如和影子在一起,比如和风眼在一起,比如和丁宁在一起。
姜断弦是一个刽子手,人称姜执事。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江湖中广为人知的刀客彭十三豆。身为朝廷刽子手姜执事,他奉命要杀丁宁;身为江湖刀客彭十三豆,他曾败在丁宁手下,渴望复仇。于是古龙又回到了他一贯擅长营造的知己仇敌的格局当中,于是就有了姜断弦要求韦好客他们让丁宁象一个人一样去死,于是有了他收买牧羊儿去救丁宁,于是有了风眼的放行,于是才有了丁宁的活路和后来的一战。
纵观丁宁与姜断弦这一场对决,以鲜花为兵器,以韵致为胜境,可说是旷古绝今的一战。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以插花论刀,以插花示道,尽现刀魂与花魂之精魄,令人叹服。
虽然二人没有真正交手,可是一样令人惊心动魄。更因为他们以花论战,使得场面在激烈之余更兼赏心悦目。
丁宁以花布阵,留下一枝请姜断弦插花入瓶。姜断弦欣然应战,却在仔细察看之后黯然失色——丁宁的布阵极其巧妙,竟连一枝花也插不下去了。眼看姜断弦就要认输了,突然,古龙的神来之笔出现了。姜断弦如醍醐灌顶,猛然顿悟。这一段文字绝美,与诸君共赏:
忽然间,满天彩霞已现,夕阳已如火焰般燃起。
姜断弦心里忽然现出一片光明,随随便便的就把手里的花枝插入瓶中。
瓶中的花枝忽然间就呈现出一种无法描叙的宛约细致的风貌,花枝间所有的空间和余隙,仿佛已在这一刹那间,被这一枝花填满了,甚至连一朵落花的残瓢都再也飘不进去,甚至连一只蚊蚋都再也飞不进去。
这一战以姜断弦胜出告终,并以一种惊心动魄而又无比优雅的方式落了幕,令人不由得对他们二人的真实之战充满了想象和期待,可惜的是我们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
《风铃》这种优雅而凄厉的风格不仅落实在文字上,也落实在内容当中,比如它塑造的几个令人过目难忘的配角。
比如影子。《风铃》中最动人的名字一个是姜断弦——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另一个就是影子的真实身份,以诗书画三绝享誉江湖的眉山先生顾横波。
宋人王观有词曰“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偏偏影子除了姓顾名横波之外还号眉山先生,其人之文采风流可见一斑。对应他真实身份的另一面就是江湖上最富传奇色彩的杀手——影子。也许人都是有两面性的,阳光下的你和黑暗中的你总有些不同。在这里,古龙把这样的差异放大了,具有这种双重身份的除了影子之外还有姜断弦,在名声显赫的姜执事背后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著名刀客彭十三豆,游走在两个不同的江湖里,他有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与之相对应,就象死在他试刀之下的“五十六”也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五十六”和影子以及姜断弦一样具有双重身份,白天是人人敬重的好人,晚上则成了飞檐走壁的独行盗。不同于上述二人的地方是影子无论哪一面给人以无限的遐想,教人如何不向往?
比如风眼——我喜欢这个名字的含义。风眼就是风的起源处,当风向外吹时,到处都有风,只有风眼里反而没有风,这暗示着风眼能给人带来平静安稳的力量。风眼的职业类似保镖,更确切地说是“保护安全的人”,他的任务是预防,他所保护的对象不仅是别人的生命财产,而且防止可能会发生的罪案和意外。有两个词仿佛就是为他而造的,一个是“防患于未然”,一个是“未雨绸缪”。
忽然想起一个关于神医扁鹊的故事:据说有一次魏文王问神医扁鹊说,你们家弟兄三人都行医,为什么只有你的名气最响亮?是因为你的两个哥哥的医术不如你吗?扁鹊说:其实我们家医术最高明的是我的大哥,他可以在病人刚刚有得病苗头的时候就做出正确的诊断,开两副汤药一吃就好了,病人也不觉得他的医术有多么高明,所以他的名气只限于我们家里;我的二哥医术比大哥稍微差一点,他可以在病人得病的初期发现病症并找出根源,然后扎扎针灸就能治好病,所以也只有我们家乡的人才知道他,外地人一般就不知道了;我的医术是最差的,只能在病人病情严重的时候去开刀接骨、救人性命,结果大家都认为我能治好大病,所以我的名声反倒最响亮了。
风眼就象是传说中医术高明的扁鹊哥哥们。无论任何地方有他坐镇,都会变得平静安稳,外面的风雨绝对吹不到里面来,因为这个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风眼”。《风铃》中关于风眼的篇章不多,风眼与因梦的对话是最令人消魂的段落之一,随着风眼对往事的释怀,过往的一切俱与随风而去。
除了独特的语言风格和出色的配角以外,不容忽视的就是书中穿插的哲理。
比如在姜断弦和丁宁插花论战之前,他们有过一段对话。其实严格来说,他们那场论战应该分为两回合,第一个回合是心战,第二回合才是花战。而在第一回合里姜断弦低估了对手,丁宁胜出,并给了他一个很好的警示和教训。
当时姜断弦看着正在用刀削剪花枝的丁宁,想不到受尽折磨的他还能用刀,还能有如此刀意。丁宁回答他的话堪称经典:刀法到了某一种境界后,不用身体也可以练的。用思想,在思想中寻找刀法中的变化和破绽,寻找一种最能和自己配合的方法。一个人在肉体受到极痛苦的折磨时,思想往往反而更敏锐——听完之后,不仅姜断弦神色变得严肃和恭谨,一边行弟子礼,一边唱喏曰“谨受教”,就连读者也不得不叹服。
比如在《杀人者的影子》一章里古龙论及影子的杀手哲学。
“你的外表看起来非常平凡,几乎没有一点可以引起别人注意的特征,无论谁看到他,都不会把你这么样一个人记在心里的。因为你这种人实在太多了。”
——没有人知道影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没有人知道他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出现,但只要他一出现,那就意味着他又要开始执行任务了。没有人怀疑过他的信用,他执行这种任务时从未失败过一次。
“我是每一个人的影子,每一个想杀人的人都可以把我当作他们的影子。”
影子从不杀人,偏偏却是江湖中最可怕,最神秘,代价也最高,最富有传奇色彩的杀手。就影子的杀人哲学来看,他实在堪登杀手榜的No.1。比起那些不择手段、直取人性命的杀手,他可以算是杀手中的一个另类艺术家。
根据古往今来许许多多智者的分析,每一个人潜在的必理中都偶然会有杀人的欲望和冲动,换句话说, 每个人都会有想要杀人的时候,可是每个人杀人的原因和目的都不同。无论他们的杀人动机是什么,都绝对是出于人类最原始的共同需要。
影子也不例外,只是影子懂得宣泄。影子从这些杀人者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心里强暴冲动无知和脆弱的一面,当他要杀人的时候,就可以控制住自己了,因为他们的行动已经替他消除了心里的杀机。换句话说,他们已经替他把人杀了,他自己又何必再去杀人?所以到头来,他不是他们的影子,他们才是他的影子。
最让人惊讶的是影子的杀人哲学从某一个角度来看竟然类似于修道。
《大地飞鹰》里小方与噶伦喇嘛一战中,噶伦正是用他激发出自己的剑气,泄出心中的戾气与杀机。当噶伦放下他的剑,重入禅院时,又变为一位心如止水的高僧。因为噶伦心里的戾气和杀机,情与仇,爱与恨,都已随着他的剑气一泄而出,就在小方觉得他剑风中已无杀气时,他心中的禅境又进了一层。虽然最后剑客已败,但高僧却已在剑中悟道。
这段描写跟影子“杀人”实在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真想知道影子在每次助人杀人之后的心情,是完成一件创作的心满意足,还是杀气宣泄后的安宁平静?“魔”与“道”之间的距离,是否也如爱与恨一样,仅在一线间?
但是不管怎样,影子的存在都是一个沉痛的警示:人心里的恶念如影随形,如果不采取妥善的方法宣泄,那么经过日积月累它就有可能由“影子”变成真的实体——“影子”也是可以杀人的。
除此之外还有姜断弦和丁宁之间的插花论道,在前面谈语言的时候已经有所提及,照理说文章的内容和形式是紧密结合的,此处不得已分开来谈,实际上是非常不恰当的。
但是这场论战的后续无论如何应该成为我们解读的重点。
插花也象下棋,丁宁之前的布局已经非常完美,而且已经是一个定局。姜断弦这一子若是落得不好,破坏了这一局棋不说,非仅无趣,而且该死。所以我们看到,虽然“花枝在瓶中,带着极疏落而萧然的韵致,剩下的余隙还有很多,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把一枝花插进去,甚至连十枝花都可以随随便便插得下去。 ” 可是姜断弦却很尴尬,“他手里拿着一技花,却好像一个要写一篇文章的学生,手里虽有笔墨,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尽管最后他终于把花插了进去,在别人眼中看来,也许会认为是姜断弦看出了丁宁这一局中的破绽,及时攻入,只有姜断弦自己才知道,丁宁布局时刀与花的精魂已经尽在瓶中,他那最后一枝花如果不插进去,反而更见其妙。
为什么?——因为有余即不足,有空灵的韵致,就比“满”好。
宋人范温曾在他的《替溪诗眼》中说道:“有余意之谓韵”,“不足而有韵”。所谓“韵”就是“有余意”,只有在“有余意”、“不足”中才能产生神韵。
书画艺术的追求又与诗歌艺术的追求紧密相连。
这使我想起中国绘画中的“留白”,那种以虚空传递丰盈,于不著一字中表达着不尽的风流。还有书法里的飞白,园林中的漏窗月洞门,以及“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样的诗词,等等,深深体悟着中国艺术的一种空灵精神,所谓留白而生的“韵事”贯穿和实践着中国美学的精髓。(此处纯属引用,实在是写得太贴切了)也许,这就是庄子所说的“虚室生白”和“唯道集虚”吧?
我们应该学会留白。留白天地广——花道里以疏而有致为美,刀法也是如此吧,所以才有了古龙笔下如羚羊挂角般无迹可寻的小李飞刀,只此一刀,便给人留下无限的遐想空间。
这是艺术里至高的境界,落实到现实生活里就是告诉我们:“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要做得太满,否则他就要败。” 强极则辱,盛极必衰,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段插花论道总让我想起我们一衣带水的邻邦。他们在学去了我们各种各样的技艺之后郑重其事地把它们一一落实在具体的生活之中,道在天,道亦在屎克螂。花道也罢,剑道也罢,大道无形容天下。道可道,非常道。道之路曲折漫长,吾将上下而求索。
6、以诗解诗
综上所述,尽管《风铃》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都不妨碍它成为我喜爱的文学作品。是的,它已经超越了一般的武侠小说,以文学作品的形式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风铃叮咛
刀声断弦
你在大漠深处
等待一生的错误
……
我不去想以一首诗来解读另一首诗是否恰当,也不管它是否称得上一首诗,以诗解诗就好象阿飞的以酒下酒——会喝酒的人都知道,一个人若想快醉,最好的法子就是用酒来下酒,用黄酒来下白干——以酒下酒,以暴易暴,不是“若想快醉”,就是但求速死,只有真正的酒徒才会这样醉生梦死。以诗解诗,以心传心,不是顿悟,就是越来越迷糊,也只有真正的痴迷者才会这样读书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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