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珍珠

“一夜大雪,醒来窗外已是玉阶新砌、枝雪初捧,仿佛进入一个星魄摧落后的世界,还余一点温梦,却已经记不清了。恍惚间,廊前好似坐了两个人,一个模样很大路,另一个满目笑意,正抬头数着檐下的冰凌,一滴雪水落在她皱起的鼻尖上。 ”

一年前的冬晨破晓,我写下这个开头。想不到再次提起笔时风雪亦隔经年。

十年前的夏日,我穿过一条喧嚣的马路,走进一间小小的书屋,从此高阳酒徒日日醺,但寻飞花洗剑梦中人。

我曾在路边的阴影里听一个四条眉毛的人唱起那嘶哑的童谣,也曾在月圆之夜看那天外飞仙飘然而去,留下紫禁之颠的不胜之寒。还是这个四条眉毛的男人用一个秘密逗乐了所有人,一群平素八面威风的江湖豪杰们笑得东倒西歪,从肃穆的宫门里走出来,于是我认识了一个叫古龙的浪子。

他曾唱:儿须成名酒须醉,酒后倾谈是心言。

他的故事,他的性情,他的妙语,陪伴了我整个成长期,连喜怒哀乐,都分不清是我的乐,还是他的哀。

终于有一天决定离开,离开那些无论风神飘逸还是潦倒痴狂的人物,离开他蚀骨的寂寞,走进一蓑烟雨外的红尘。却发现永日越长的白昼里,藏着更深更沉滞的夜。于是我看到了另一个古龙,一个把问题想了千次万次,最后依旧沉默的古龙。

我不会知道那个触及他最脆弱的内心的答案是什么,因为所有人的问题只是相似并不相同。只有那些故事,那些人物,依旧在霁月白云里飘荡。我想说我能说的也只有这些人物。

树叶的叶,开心的开——叶开

花无缺不是完美,叶开却是完美的,他的血统、师承、经历、人格、武功无一不是上上之选。但我们记住他让他走进心间的,只是漫天黄沙里一线阳光般的笑容。这样的笑容连傅红雪都不能拒绝。如果说傅红雪是来自地狱的火焰,那么叶开他来自市声隐隐的十丈红尘,笑看炊烟升起,墟里零落,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叶开永远不会是不受欢迎的客人,他从人流丛中过,你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而来,又为什么而去,他像那裹挟一切的白昼,只有当闭上眼睛时才能听见他真实的声音。

岂到白头长只尔,嵩阳松雪有心期——嵩阳铁剑

百晓生的兵器谱上嵩阳铁剑名列第四。但在我心里,整个武侠世界里最值得把臂论交的非郭嵩阳莫属。

说不清那是怎样一次相遇,并不是太离奇曲折,也不是太惊心动魄,只是两个男人在剥落了武林高手、奇士名侠的外衣后,带点疲倦的游荡中,猝然相逢了,这一见竟然就是一世的倾心。

那时候的李探花,不必在陋巷小店里咳血守望,无须在少林寺博弈交锋,更不用在兴云庄里强颜欢笑,就像初回关中在风雪夜里遥忆当年折柳而去的背影,那是不胜人生的一场醉。自然的脚步变虚浮了,脑袋里松了弦,对林仙儿的游戏微微生出一点好奇,蓦的就与刚从温柔乡出来的郭嵩阳狭路相逢,剑拔弩张里透着狼狈。可是他们都笑了,因为无须隐藏的本色,因为惺惺相惜的理解。他们曾经在肃肃秋风中决斗,而现在只想在朗朗夜空下醉酒。站在地上若找不到片瓦不遮的青空,何不就鳞鳞屋脊听松涛眠?郭嵩阳不是不解风情的,但他一语揭破了铃铃的谎言,正象阿飞日后所做的那样,因为对朋友赤心可以不讲究风度。和阿飞不同的是,他还背弃了对剑道的追求。阿飞是时时刻刻在挑战的人,所以他随时都可以冲动,冲动的背后又总是隐含着原始天地的智慧。郭嵩阳不是,某个程度上他和吕凤先一样,他们都可以等可以忍,暗自磨砺着,直到万事具备的那一刻再去实现他们的理想。命运对他们的提示是无情,不为所动方能臻至颠峰。 当吕凤先耐不住诱惑,他风华褪尽身陷泥涂;当郭嵩阳义无返顾,他几近屈辱挂尸飞瀑。我几乎是憎恨着李寻欢的,他甚至不明白郭嵩阳付出的是什么样的代价。又何必借叶开的手维护着嵩阳铁剑后世的声誉?

这永恒的伟大,这永恒的屈辱。也许只有那万梅山上、白云城里的主人会同声唏嘘吧,空对着向阳而逝的松雪!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陆小凤

谁能告诉我陆小凤的身边有多少奇异莫测的人?雪中吹血的剑神,楼上听花的花满楼,妙手空空的司空摘星,“从不说谎”的老实和尚,不怕戴绿帽子的巧手老板,富可敌国的霍休,清癯古雅的木道人……还有炒栗子的熊姥姥,绣花刺瞎子的大胡子,一舞倾城的公孙大娘……

那是个三界纷纭恍如一页童话的世界,我们时而伫立于寂寞之颠,时而徜徉于风花雨梦,时而漂流于海市蜃楼,太多目不暇接的奇遇、太多诡异莫测的变局、太多人间蒸发的女主角……当一页页精彩在泛黄的岁月里化为留白,那个四条眉毛的浪子却随一点涟漪泛开了他寄意风尘的笑。当世界分裂成几个维度,我们在彼此划下鸿沟背向执着,他转过身来,长眉捎风,披风扬面,渌水波澜,却道:曾是惊鸿照影来!

苦酒在心心不苦,相思泪下相思好——李寻欢

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碳兮万物为铜,乃知天地不仁。

冷风如刀,相思如刀,刀刀催人老,是谓人世沧桑。

李寻欢的马车便好似从天堑地缝中行来,挟着一场茫茫大雪,髭须结冰,他的手指依然灵巧稳定,在木块上勾勒出一道道流畅的线条。人皆慕逍遥自在,几人经得起漂泊羁旅?他终是回来了,抛却无情岁月,不愿与天地同老。苦寒地里,依旧人为财死鸟为食忘,风波不定却又如何?唯有小楼里那盏明明灭灭的灯火如幻如真莫不牵肠。

李寻欢放不下的,所以他多做多错,但总比不做不错来的好。渐渐的,他自己就成了一场千秋功罪,任人评说。

人间事无非梦里梦外。

他在梦里说: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

他在少年倥偬的梦外说:人活着就要有梦。

一晌贪欢的人,你可曾听明白了?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王动

我愿他就像太白所吟的黄河之水,奔流到海不复回。那样的话,他也许是位英雄,也许是场风暴,却绝不会是富贵山庄里唯以永伤的游子。《春光乍泄》的结尾,黎耀辉来到台北辽宁街的夜市,他终于明白那个神神叨叨,一心要到世界尽头的小张为什么可以满不在乎地走来走去,因为不管走得多么遥远,夜市的灯光下永远有个地方可以让他回来。年轻的王动和红娘子在星光草色间依偎低语的时候,他一定想不到他将在日后的晓风残月里品淡了转眼轮回的沧桑。

幸好,他还有朋友。幸好,我们还有一群欢乐的英雄。他们不仅创造了自己的欢乐,也容纳了别人的欢乐。在霍桑的福谷里,人们见证了幸福的有限,有人得到,就有人失去,乌托帮终归烟消云散,到谷外去寻找自己的幸福才是康庄大道。古龙的富贵山庄并不是理想的大厦,它更象是一个栖居的驿站,洗去长途的疲惫,轰烈的颠簸平淡的震颤,都融进天边暖暖的落日里。

(六)

峰出碧水争一剑,何日刻舟解缆去——谢晓峰

谈谢晓峰必说燕十三。燕十三是个杀手,寡言、锋利、寂寞、疲惫,承袭了中原一点红以来杀手模式的滥觞。他不象中原一点红身后拖着一截斩不断的锁链,却也不自由。因为行走在令人兴奋和寂寞的黑夜中,他抬头看见的不是星星,而是翠云峰上神剑山庄的辉煌。他一面积累着名声与财富,一面试图摆脱杀手无望的生涯,十年霜刃未曾试,与谢晓峰之约正是光荣的顶点,也不妨为葬身的腹地。可是谢晓峰呢?谁都用梦幻的眼睛遥望着贯日长虹、天之骄子,谁都没有想过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如何能俯瞰云烟,把神做到亘古不化?燕十三匆匆赶来,碧水湖边秋光入画,走在寒山野径的脚步仿佛也合着诗的韵律,这难得的平静与和谐来自一个青衣布鞋、平凡无奇的人——谢王孙。

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谢王孙不是那冶游不归的王孙,他空有其名。在这个百年荣耀的家族里,他是真正甘于平凡的人。江湖人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实大部分人未始没有别的选择,只怪江上的风太快,初时的心太热。这青山磊落险峰行,一不小心就成了永忆江湖归白发。谢王孙懂得他付出的代价,他选了退而坚守。尽管如此,当他回到小楼凄凉的灯火畔,老妻一句经年的问话依旧平添华发的风霜。

“阿吉还没有回来?”

“我知道他迟早一定会回来的,你说是不是?”

谢玉孙道:“是的。”

世界上再没有一种感情比亲情更持久更伟大。即使是妓院里最没用的阿吉,当他看到亲生儿子在江湖中连番遇险,他也会突然忆起天下第一剑的身份和力量。谢晓峰可以贬落红尘,却不可以舍弃自我。而另一边,燕十三却已经解下他的利剑,沉没了他的英雄岁月。五湖烟波多了一叶扁舟、一个青笠蓑衣的医者——段十三。段十三的苦茶很浓,他的心事很深,因为英雄的锋芒峥嵘不平。他还来不及问不平事,就等来了谢晓锋。这一次他做的是救人,手脚一样麻利,却比不得杀手无情。

既然燕十三躲不过谢晓峰,十四剑抑不住十五剑,医者和杀手又如何分割同一个灵魂?第一次看到结局我觉得不可思议,医者杀死了杀手,燕十三毁灭了十五剑。两个人的决斗变成一个人的挣扎,谢晓峰也许是第一次在剑道追求中被踢出局。写到这里,若是黄易大可破碎虚空、御风归去,古龙却偏要在人间留下点什么。留下谢晓峰承受失败,留下谢小荻重兴云雨,留下铁开诚把酒为伴,还是行那江湖路,做那无根草,继续着人和人之间的羁绊与别离。还能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可说呢?

一朝江湖人一生江湖人,一朝谢晓峰一生谢晓峰。

(七)

明月有心,天涯不远——傅红雪

为什么行路于他总凄断百年的悲凉……

黄沙、孤客、凤凰集。

萧别离的骨牌碎了,他的手和刀是否还淬砺着黑白分明的仇恨?

犹如那一夜血红的雪白,湮没、消散,桃花人面化为枯槁。

那山上憧憧的影啊,掩埋着翠浓依依的脚步,满足的微笑。

再没有等待,再没有守候,再没有归途。

明月悬在天堑绝壁,磨钝孤决的心。

江南连朔漠,

燕南飞踏歌而来,

他说明月本无心,蔷薇却有刺。

挥手拨雾雨楼头,叹琴声多情,面具后的容颜,依稀回肠荡气。

方知明月的倒影也会伤人,明月的心呢?

沉在薄酒春醪,公子羽的杯中。

貔貅难辟邪,

有人酌着毒酒的渣滓带笑而亡,有人梦因天姥飞入镜湖。

九华山的芙蓉高渺无言,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泓湛刀光,飘落一纸轻轻的讣闻,祭奠孔雀山庄的废墟。

胜利没有欢呼,他展转不停,

因为浣纱溪的寂寞,已经流淌千年。

想见清水里的敛眉,素心人不敢奢望幸福,可是幸福

忽然触手可及。

蔷薇死了,茉莉开了,明月有心,天涯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