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洪生、林保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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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06年2月27日-3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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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百花齐放十年春—-台湾武侠创作鼎盛期(1961~19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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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新派武侠」革命家--古龙一统江湖
提到「新派武侠」小说,世人往往将它和古龙划上等号。这是由于在古龙创作的鼎盛时期(1966-1976)名著如林,日新月异,每有出人意表之作。他不但能充分掌握住社会脉动,切合台湾工业社会转型期「多、快、好、省」的生活步调;而且更博采东、西洋大众文学技巧及人物故事典型,以极经济的故事手法和饶富诗意的语句,将文字段落、人性善恶、武功招式、思想观念等等一一予以简化、净化、西化或现代化。如此这般「破旧立新」,不仅使古龙与传统武侠小说分道扬镳,彻底决裂!同时也开创了他独树一帜、再造乾坤的武侠新纪元。
其实早在古龙「新派武侠」大放异彩之前,远者如1940年代的朱贞木,近者如1950年代的梁羽生,乃至1960年代初期的司马翎、陆鱼等,均曾以「新派武侠」鸣世。但何以此「新派」不同于彼「新派」?这有一个由「渐变」到「骤变」的发展过程,必须要从古龙的生平及创作经验说起。
一、由文艺走上武侠之途
古龙,本名熊耀华(1941-1985),江西南昌人,生于香港,十三岁时随姑母来台定居。(69)在家谱排行中,他是长子,下有弟妹四人。其父熊鹏声,曾任台北市府机要秘书。在他十八岁时,因父母离异,家庭破碎,乃愤而弃家出走,过着半工半读、自食其力的艰苦生活。其叛逆性格由此可见。
熊氏自幼爱好文艺及武侠小说,十一二岁时便开始以编故事自娱。1956年《晨光》杂志分两期发表了他的文艺小说处女作《从北国到南国》,给予他很大的鼓励,乃有志做一个文艺青年。离家不久,他考上淡江英专(即淡江文理学院、淡江大学的前身)夜间部英语科,始有机会接触到西洋文学作品,遂广泛阅读外国翻译小说(如大仲马、毛姆、海明威、杰克伦敦、史坦贝克)等,打下了「洋为中用」的基础。
惟因迫于现实生活的无情压力,他必须打工糊口,故而只念了一年的医专,便办理休学。有鉴于卧龙生、司马翎、诸葛青云等「三剑客」的武侠小说大行其道,名利双收,为脱贫致富的终南捷径;不禁起了见贤思齐之心,也想在武侠天地间施展拳脚,争一席之地。于是他广泛搜读古今武侠名著,并以司马翎小说作为初步接镜、学习的对象,取精用宏,力争上游。
他曾如是说:「过去还珠楼主、王度卢、郑证因、朱贞木以及金庸的小说我都爱看,而在台湾早期的武侠小说家中,我唯一『迷』过的只有司马翎,他算得上是个天才型作家。记得当年为了先睹为快,我几乎每天都待在真善美出版社门口,等着看司马翎的新书。后来一集追一集地等烦了,一时技痒,才学着写武侠小说……。」(70)
当然其「下海」动机主要是为了经济因素。据出版资料显示,自1960年开始,熊氏以「古龙」为笔名的武侠作品陆续问世。包括处女作《苍穹神剑》在内,全年计有《剑毒梅香》、《月异星斜》、《剑气书香》、《孤星传》、《香妃剑》等共六部,分别交由三家出版社(第一、、清华、真善美)印行,足见其企图心之大。其中《苍穹神剑》、《剑毒梅香》二书,约莫动笔于1959年冬;而《剑毒梅香》与《剑气书香》皆为德不卒,分由上官鼎、墨余生接手续完。(71)
尽管古龙刚出道时即有打带跑、半途而废的不良纪录;尽管其处女作《苍穹神剑》的技巧拙劣,毫无章法,仿佛是写故事大纲;但因他才思敏捷,下笔如风,进步神速,故能令人刮目相看,视为台湾最有潜力的武侠新秀之一。尤其是《孤星传》的出版,不但以诗情画意的小说语言掀起了「文艺武侠」之风(有陆鱼、萧逸、秦红等跟进),更进而成文名副其实的「新派武侠」急先锋;对于此后整体武侠小说的创新、发展、改革、丕变,意义十分重大!
惜长久以来,世人或受到古龙后期「为突破而突破」的小说风格所迷惑,往往以偏概全;或因囿于视野,见木不见林!多忽略了《孤星传》在古龙「新派武侠」作品中为发嚆矢的先锋地位,致有不虞之毁誉产生。(72)实则从1960年《孤星传》起,迄1976年《白玉老虎》止,古龙「求新求变」的创作历程大致可粗分为三个阶段:
(一)新派奠基阶段(1960-1964):以《孤星传》为试点,《情人箭》、《大旗英雄传》为过渡,至《浣花洗剑录》初步成形。
(二)新派发皇阶段(1966-1969):以《武林外史》打头阵,《铁血传奇》、《绝代双骄》为左右翼,至《多情剑客无情剑》而臻顶峰。
(三)新派转折阶段(1970-1976):以《萧十一郎》为前锋,《欢乐英雄》、《流星•蝴蝶•剑》、《天涯•明月•刀》、《大游侠》(即陆小凤故事系列)为主力,至《白玉老虎》而留下不了之局。此后则进入衰退期,已无「新」意可言。(73)
由于《孤星传》是古龙具体实践「新派武侠」变革之始,亦为真善美书系乃至全台武侠小说最早冠以「新颖侠情」名目者;为便于通盘检视古龙之所以会后来居上、独领「新派武侠」风到的创作源泉,乃有阐明此书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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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关于他的生年,外界说法不一,今以熊家户籍记载为准。
(70) 见《当代武侠变奏曲》,收入叶洪生《武侠小说谈艺录》(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94),页391-410。
(71) 《剑毒梅香》原刊本共四十六集,第四集以后由上官鼎续完。《剑气书香》原刊本共八集,第四集以后由墨余生续完。
(72) 分见曹正文《中国侠文化史》及覃贤茂《古龙传》(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等相关论述。又,龚鹏程《武侠小说的现代化转型--「古龙精品系列」导读》(收入1995年真善美出版社古龙小说新刊本各书),则将《孤星传》、《湘妃剑》皆误为1963年作品。
(73) 1979年古龙曾在〈一个作家的成长与转变〉(收入《大旗英雄传》新编本--《铁血大旗》,台北:汉麟出版社,1979)一文中,提到他创作的三阶段。惟因事隔多年,其记忆颇有误差,不宜作为凭据。本书则以原刊本出版时序而定,特此说明。
二、《孤星传》雏凤清于老凤声
不可讳言,1960年出版的古龙小说起伏甚大,好坏天差地远。如果说《苍穹神剑》是其初学乍练、漏洞百出、彻底失败之作,那么《孤星传》便是他「弃文就武」后第一部真正用心写,且锻铁成刚、才气纵横而又充满生命力的超现实佳构。这两部书(前后相隔十个月出版)同样是写孤儿成长、奋斗、学艺、复仇的故事;同样杂有古龙「自我投射」的影子,何以成绩差距如此之大?这不能不归功于古龙的天才加努力,从失败中学习成长,并找到了「新派武侠」的突破口所致。
据说真善美的原刊本《孤星传》的出书时序显示:初版首集印行于1960年10月;末版印行于1963年元月,共15集60章。其中大致每隔半年出版一次,前后历经两年有余。(74)可见古龙酝酿此书甚久,乃以「慢工出细活」的认真态度,苦心经营,反复思量,始竟全功。这也从侧面说明了稍后问世的《游侠录》(1961)、《失魂引》(1961)、《残金缺玉》(1961)、《剑客行》(1962)、《护花铃》(1962)、《彩环曲》(1962)等书,无论在故事结构、布局或是文笔、意境等各方面皆相形见绌,不能与《孤行传》伦比的主因。(75)而同时由真善美出版的《剑气书香》之所以写不下去,半途而废,亦缘于古龙全神贯注在自我写照的《孤星传》上,无暇分心之故。盖当时初出道的武侠新秀,皆以能在真善美出书为荣;因而古龙视此书为扬名立万之作,精雕细琢,良有以也。
《孤星传》是以世人普遍认同的「苍天有眼—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为形而上的故事主题,通过一个幼遭孤露、被人残害而成聋哑少年的裴钰,来描写他的赤子之心、坚忍奋斗、乐观进取、以德报怨种种人格特质,以及如何在尔虞我诈的江湖纷争中,捍卫人性尊严,表彰生命的意义与价值。固然本书在布局上,首尾两章的构思略有出入,不无瑕疵;但写来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完全达到「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武侠审美要求。
特其首先运用现代文艺笔法及散文诗体分段、叙事;所缀补语饶富人生哲理,多清新可喜。仅就文字意境上而言,已骎骎然而有直逼「武坛三剑客」等先进作家之势。更何况其创作手法不落俗套,每能出奇制胜呢?例如《孤星传》首章是这样开场的:
彤云四合,朔风怒吼!
短短两句八个字便构成一段,一举打破传统武侠小说的冗长描写。这种形式上的创新作法,可谓「古龙的一小步,武侠的一大步」!却正是散文诗体之惯技。此后,每隔一至三行即分一段,并继陆鱼《少年行》之后,普遍采用「×××」符号区分异地/同时发生的故事情节。由是行文简洁明快,决不拖泥带水,乃形成古龙小说的特色之一。
其次,初出道的古龙即善于因人因事设譬。例如写孤儿裴钰朴实无华,天生傲骨,却屡遭江湖宵小欺凌侮辱。书中说道:
裴钰像一颗未经琢磨也未曾发出光彩的钻石,混在路旁的碎石里,被人们践踏着。没有一个注意到他的价值!(第5章)
这似乎是作者有感而发,籍以自况。而其写老镖客「五虎断门刀」孙斌,为躲避仇家,亡命江湖:「就像是一只永远见不得光的耗子,在黑暗中逃窜着。」(第7章)以及形容武林怪杰「冷谷双木」的孤傲神情:「枯瘦欣长的身躯,有如两座高不可攀的冰峰。」(第17章)等等,皆生动传神,予人印象深刻。由是乃形成古龙小说的特色之二。
复次,对于深化故事情境,古龙很早便尝试用看似平凡、却耐人咀嚼的新文艺笔调进行营造及反思;且往往能于轻描淡写中,展现出敏锐的观察力,令人回味无穷。下举四小段引文叙述裴钰遭人暗算致残(聋哑)后的所思所想,便为显例:
这世界,这生命,对他来说,是未免太残酷了些。这年轻人本该像朝日一样的多彩而绚丽,然而苍天却让他比雨夜还要灰暗。
晓色方开,旭日东升。有光从窗口射入,将这间斗室照得光亮已极。
线照过的地方,将室中的尘埃照成一条灰柱。裴钰呆呆地望着,问这自己:「为什么在有光的地方才有灰尘呢?」
但他瞬间即为自己找到了答案:「原来是光线将灰尘照出来。没有光的地方也有灰尘,只是我们看不到罢了。」他垂下头,心情更萧索。他想:「这世界多么不公平!光线为什么不把所有的灰尘都照出来呢?为什么让那些灰尘躲在黑暗里呢?」(第5章)
像这样的「新派」写法,谁曰不宜!而作者进入书主的内心世界,探索生命的悲情与无奈;用最平实的笔墨述说一椿极寻常而又值得深思的客观事理,令人有所憬悟。如是种种,不胜枚举,乃形成古龙小说的特色之三。
此外,举凡友情的温暖、爱情的渴慕、亲情的呼唤,乃至对命运的抗争、一掷千金的豪赌、化腐朽为神奇的蜕变等等古龙式「新派武侠」特色,亦由《孤星传》开其端;而后才发扬光大,更上层楼!
尤其值得玩味的是,本书花了许多篇幅,刻意描写「知识的力量」及其对失学者的再造之功。作者籍由孤儿裴钰企图摆脱自己俯仰由人的悲惨命运(其武功低微,「只会一招」!却无端成为被人利用的江南绿林傀儡盟主),写他不顾一切地接受「冷谷双木」提出的「限时学习」的挑战,以决胜负。这项约定要求裴钰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学会他俩所传授的文武两途任何知识技能,否则便将付出惨重代价。裴钰非常痛恨自己的无知:「只要让我享受一天知识,让我能从知识的领域内去重新观察人类的可爱、宇宙的伟大,那么我便可含笑瞑目了。」(第32章)
因此。他跟着「冷谷双木」展开一连串漫长的艰苦学习之旅。在他们的身后,则尾随着大批形形色色等着看热闹或下赌注的江湖人物;久而久之,竟形成个有商业行为的自助旅行团了。书中说,这种奇异的赌约、奇异的行列、奇异的商团、奇异的现象—-「在整个武林史上,是从来未曾有过的。」(第41章)
裴钰不眠不休地学习着,求知欲一发不可收拾。他努力再努力,却无怨无悔。
因为他所学习的,是他渴望了许多许多年的事。他对于知识的崇敬,就正如一个乞丐对金钱的崇敬一般—-那甚至比士人之对名誉崇敬,美人之对青春崇敬,名将之对战功崇敬还要强烈。(第41章)
学到后来,连「冷谷双木」也穷于应付,而不得不到处去求学补课,再转授给他。此一奇妙而写实的学艺过程,颇富于人生的启示。在一定程度上,极有可能是古龙早先观摩各家武侠名著、苦学各派武功心法以创作新书时的写照。吾人由《苍穹神剑》到《孤星传》的飞跃进步,即灼然可见其刻苦用功的程度,殆已超越当年所有的成名作家。
是故,即便《孤星传》部分故事桥段松散,缺乏剪裁(如第19、20章用「挖云补月法」穿插有关武林奇人「金童玉女」的陈年往事);但整体说来,古龙已能驾轻就熟地掌握传统武侠语言、武功招式,并进而打破窠臼,予以另类包装,始建立了「新派武侠」的雏形。
总之,《孤星传》取得的艺术成果是多方面的。特以结局翻空出奇,变化莫测,几臻古龙小说之最,尤足称赏。它说明了一项人所共知的客观事理:即「善未易明,理未易察」。不到真相大白的时候,任何猜疑、揣测都是多余的,也是违反客观事实的。这当然得力于古龙「故布疑阵」的蓄势手法精妙,凸显出孤儿复仇的荒谬性;同时更以因果报应的普遍真理,来警惕世人。书叙裴钰偷听到孙斌、檀明二老追忆当年因故错杀无辜的曲折过程时,如是写道:
裴钰心头一震,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只觉黝黑的苍空中,仿佛正有两只眼睛在默默地查看着人间的善良与罪恶,一丝也不会错过。「它」的赏与罚,虽然也许来得很迟,但你却永远不要希望当你种下一粒罪恶的种子后,会收到甜蜜的果实与花朵。
一阵由敬畏而生出的悚慄,使得裴钰全身几乎颤抖起来。他轻轻合起手掌,向冥冥中的主宰作出最虔诚的敬礼。(第59章)
这三段文字乍看仿佛是写现代版的《太上感应篇》,却实实在在具有劝善惩恶的警世意味。尊重传统、敬畏果报的观念在此表露无遗。可惜自1974年以降,古龙小说「走火入魔」,异化得太离谱。我们当稍后加以解释。
回顾1924年欧洲文学批评家安德烈•勃勒东(André Breton,1896-1966)发表著名的《超现实主义宣言》中说:超现实主义是把意识与无意识中的经验王国,完美结合起来的手段;直至使梦幻世界与日常的理性世界共同进入「一个绝对的现实、一个超现实的世界」。(76)它不同于当代小说家崇尚的社会写实主义,而强调艺术作品是来自生活经验中有意、无意的心理反射过程。因此,它有梦幻、有现实、有虚构、有理性,而使自由创作保有最大发挥之余地;则武侠小说亦然。
由《孤星传》描写孤儿裴钰一身傲骨、流落江湖、备尝人世艰辛、努力求知学艺等等杰出表现来看,它正是一部超现实主义的武侠代表作—-古龙早年离家出走后的生活缩影尽在其中。此所以我们特别重视这部「新派武侠」初试啼声之作,并举出若干例句加以印证,其故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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