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隆吾猬

古龙武侠小说的内地各版本间经常会有细微处的文字差异。本文想说的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我们先来看《边城浪子》第39章“情深似海”中的某部分内容－－

郭威手里挥着刀，怒吼道：“你既然连这孩子都能杀，为什么还不拔你的刀？”

傅红雪忍不住道：“这孩子不是我杀的！”

郭威狂笑，道：“杀了人还不敢承认？想不到白天羽的儿子竟是个说谎的懦夫。”

“我绝不能让他死了后还受人侮辱！”

傅红雪突也狂叫。他的刀已出鞘。

刀鞘漆黑，但刀光却是雪亮的，就像是闪电。

（以上出自珠海出版社1995年版）

郭威手里挥着刀，怒吼道：“你既然连这孩子都能杀，为什么还不拔你的刀？”

傅红雪忍不住道：“这孩子不是我杀的！”

郭威狂笑，道：“杀了人还不敢承认？想不到白天羽的儿子竟是个说谎的懦夫。”

傅红雪的脸突然因愤怒而涨红。

他平生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的冤枉。

他死也不能忍受。

凄厉疯狂的笑声中，郭威手里的鬼头刀，已挟带着劲风，直砍他的头颅。

“白天羽的头颅，莫非也是被这样砍下来的？”

傅红雪全身都在发抖，但等他的手握着刀柄时，他立刻镇定了下来。

这柄刀就像是有种奇异的魔力。

“我死活都没有关系，但我却绝不能让别人认为白天羽的儿子是个说谎的懦夫！”

“我绝不能让他死了后还受人侮辱！”

傅红雪突也狂吼。

他的刀已出鞘。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但刀光却是雪亮的，就像是闪电。

（以上出自太白文艺版）

这两段分别是珠海95版和太白文艺版（原文太长，我只引用了最关键的部分）。面对这个小男孩砍过来的刀，傅红雪的思想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偏偏又钻进了牛角尖。古龙正是利用这种剧烈的矛盾与痛苦将傅红雪推向了情感冲突的高潮。这时候的傅红雪神经已极度紧绷，整个人就像炸药桶般一触即发。而点燃他的那点火花，便是郭威这句“杀了人还不敢承认？想不到白天羽的儿子竟是个说谎的懦夫。”此语一出，傅红雪立即爆发，“我绝不能让他死了后还受人侮辱！”整个过程如紧锣密鼓，又如疾风骤雨，压得人几欲窒息。通过这样紧张迅速的冲突，读者可以身临其境般完全感受到傅红雪的激动与愤怒，这种在瞬间调动读者情绪的手法本是古龙的拿手好戏。而太白文艺版则在这两句话之间插入了几段叙述。平心而论，这几段文字并不差，很准确地反映了傅红雪的情感酝酿过程，口气也10分的“古龙”，完全可以看作是作者的亲笔。但这却是多余的，有画蛇添足之嫌。因为傅红雪的心理变化和感情爆发，已在这紧连着的两句对话间展现得淋漓尽致，根本不需要再有其它说明。插入这几段话，就使本来逐步升级的矛盾冲突在即将到达顶点的那一刹那中断了一下，紧张激烈的气氛立时大打折扣，读者一直提着的一口气也多少有些松懈了。这无疑是败笔。

如上所述，单就这个细节而言，珠海版比太白文艺版实在要胜出一筹。那么我要问了，若考证出珠海版确实符合古龙这部书的原貌，自然好；但假使结果证明太白文艺才是“正宗”或者这两个版本都存在错误呢，那又如何？在这个细节上，我个人自然以为珠海版已经做到最好，可万一它是“残缺”，难道我们就舍好求次？

可能有人会说，我们要的是最真实的古龙，哪怕他并不那么完美。这诚然是个道理，但请注意，目前内地所流传的古龙小说基本上没有大的出入，各版本间的情节、人物等都是相同的，差异多半只存在于细处，而这丝毫不影响古龙作品总体上的艺术美感、思想价值和文学成就。既然根本的东西未有损害，那小节上实不必过于执着。各花入各眼，大家觉得哪个版本好就接受哪个。毕竟获得尽可能多的精神享受才是我们读古龙的初衷，也应该是古龙创作小说的本意吧。

其实文学作品在流传过程中难免会出现文字上的偏差。长篇巨制自不待言，短小精悍如诗词也不例外，典型例子便是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附于文末）。而这些变动所带来的效果与影响通常都是利大于弊，金圣叹删定《水浒》，《论语》、《道德经》、《战国策》等先秦名著被后人重新整理，不都是极好的例子么？它们最初的模样，或许还没有我们今天所见的这么精彩呢。

所以，我认为若能以轻松的心态、豁达的胸襟和欣赏的眼光来比较古龙小说各版本间的异同，对于我们感受古龙定有锦上添花的妙用。但若过于计较，陷入字眼里拔不出来，则很容易走火入魔，误人误己了。

最后想特别提一下《天涯•明月•刀》。今年年初接触到林保淳、叶洪生等二人合著的《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从中获得两个关于古龙小说的重要信息。一个是《边城浪子》1972年2月便在香港《武侠春秋》连载，这使得一直困扰我的“《边城浪子》、《九月鹰飞》和《天涯•明月•刀》等三者成书时间究竟孰前孰后”的疑惑迎刃而解。因为此前内地的古龙小说创作年表里都说《九月鹰飞》、《天涯•明月•刀》和《边城浪子》三书分别问世于1974、1975、1976年，但从书中的蛛丝马迹来分析，《边城浪子》又应该写于另两部书之前。第二个信息，则是这部发展史上说《天涯•明月•刀》1974年在《中国时报》连载了45天即被迫腰斩，然后1978年台湾万盛出版社结集出版时，仅收录了原书全105章中的37章，内地所流传的就是这个37章的本子。按照当时的环境和古龙的创作习惯以及连载于报刊这么一种发表方式来看，《天涯•明月•刀》不可能是先有全部的稿子后再开始连载。换言之，在被迫腰斩时此书应该还未写完。但古龙似乎更不可能在遭受如此重大的打击后还能将这部失败的变革之作继续补充完成，那么万盛又根据什么来结集出版呢？两相比较，我只能相信此书在1974年连载时便已成型。如果是这样，那把105章删定成37章的版本是古龙本意呢还是万盛的单方面操作？我个人以为前者更合情理些。但不管如何，若能搜集到原始的105章，无疑是极大极好的一个事，至少它能让我们了解这部对于古龙来说意义非凡的作品的原貌是怎样的。毕竟从105章到37章，差别太大了，而且可以肯定是有着本质上的变化。

2006.11.4.晚

附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目前最流行的版本和其它字句上的差别。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据传，黄庭坚手书版《念奴娇·赤壁怀古》与此有几处不同。“浪淘尽”为“浪声沉”，“周郎赤壁”为“孙吴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为“乱石崩云惊涛掠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为“多情应是笑我生华发”，“人生如梦”为“人生如寄”。

此外还有些流传之时的变动，如“三国”为“当日”（这个极少见），“拍岸”为“裂岸”，“人生”为“人间”，“强虏”为“樯橹”或“狂虏”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