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欧阳莹之

一、武侠精神与武侠小说

武侠小说承继着悠久的传统,它的根,深深扎在我国历来的武侠精神中。

远在先秦,武士侠客辈出,如毁躯报故君的豫让,千里救宋急的墨子,犯险赴友难的信陵君,悲歌入强秦的荆轲……千载之下,我们仍可以在他人的侠绩中感到一股凛然气概。
游侠“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生死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1]故《史记》载《刺客列传》、《游侠列传》。

“国家重于生命,朋友重于生命,职守重于生命,然诺重于生命,恩仇重于生命,名誉重于生命,道义重于生命,是即我先民意识中最高尚纯粹之理想,而当时社会上普遍之习性也。”[2]这种武侠精神,其实表现了我国传统的理想人格:淡泊明志,重义尚勇;唯其明志,所以游心于大,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而不沉溺于卑陋凡下处;唯其淡泊,所以得志能与民由之,不得志能独行其道;唯其重义,所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唯其尚勇,所以威武不能屈——大丈夫习文者为儒,习武者则为侠,古书常儒侠并称。

武侠精神就是武侠小说的灵魂气质。其实我国文学描颂武侠精神有很长历史,武侠小说是最近代的而已。

社会上有不平而后有侠。侠以磊落豪情、满腔热血管天下不平事,虽不免触犯政府禁令,但使千里之外,闻风而悦,所以虽然汉景汉武大诛游侠,正史自《后汉书》以降不载游侠列传,但民间文学却不断揄扬武侠。

陶潜“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

李白“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呼卢百万终不惜,报仇千里如咫尺”。

唐宋传奇里,已有不少像虬髯客、红线、昆仑奴、空空儿等典型武侠人物。

宋朝话本、明代白话小说里,瓦岗三十六将,多出身绿林,水浒一百八人皆寄身江湖,即使《三国演义》的诸葛亮、关羽亦以义气相感召,《西游记》的孙行者更喜路见不平,掣棒相助。这些小说深得广大民众喜爱,历久不衰。

到了清代,更有赞美忠义、侠勇的侠义小说如《七侠五义》、《儿女英雄传》等,“是侠义小说之在清,正接宋人话本正脉,固平民文学之历七百余年而再兴者也”[3]。侠义小说一再演变而成武侠小说。

早期的武侠小说,如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写剑仙法术,已在大众心目中具有莫大吸引力。

以金庸《射雕英雄传》为代表作的新派武侠小说,据说在全盛时期作者多达三百,其中粗劣滥作的固然不少,但独具风格的几家如梁羽生、金庸、独孤红、古龙等,在中文造诣及文字运用技巧方面,却是很少现代作家所能够企及的。

新派武侠小说的特色在奇情诡异,如神功怪招、剧毒仙丹、秘笈宝藏、异人灵鸟等层出不穷,几成公式。较好的还只用这些作为点缀,低劣了的则光靠花招媚俗取宠,很多这等小说称作打斗小说更为合适。

约从一九六九年开始,古龙一连几部作品又把武侠小说带入一新境界。本文讨论的就是古龙这时期的小说。

与一般新派武侠小说比较,古龙这时期的作品在内容上由武返侠,重振武侠精神;在意境上一洗靡靡浮艳的风气,转为清劲秀拔,从苍郁中见生机,如《萧十一郎》便是一部份量很重的悲剧;在结构上力挽矫揉生动但通篇散漫的弊病,特别注重节奏明快,辐辏谨严;在人物上舍弃除武功天下第一外毫无性格的大英雄形象,改为有血有泪的江湖人;如萧石逸是个声名狼藉的大盗,孟星魂是个不见天日的刺客,傅红雪是个沉默孤独的跛子,王动是个终日不动的懒鬼,但这些不算英雄人,却常更能表现出真正的侠气。

依尼采的区别来衡量文学价值:“我每次都问:它是创自枯竭的命泉,抑或横溢的生机?”[4]我们可以发现古龙六九至七二年间的作品的确灵气流转、生机横溢。放在时下一些东施效颦式的文艺小说中,古龙刚劲高畅的武侠小说就像泥沼中一块干硬的土地;与台湾很多浅薄矫扭的现代文学比较,古龙似不经意的创作就像阴沟旁的长江大河。

然而,不论它有何深度,武侠小说终属传奇小说一类,因而被许多职业文人认为只可消遣,不可登大雅之堂。

我认为这种歧视实在是一种偏见。不错,肤浅无聊的传奇小说很多,就像肤浅无聊的“严肃文学”一样多。但不深入观察,单凭粗略的文体划分来判定小说优劣,不但迂腐,而且不负责任。

古今中外,传奇文学都极受欢迎。好的传奇有时像神话,像梦幻,在怪诞不经中显露人类最秘密的思虑;有时传奇又像戏剧、像寓言,运用象征的手法,借一个简化的世界来集中笔力,深刻反映出人心底某些最原始的渴望、恐惧和挣扎。

传奇文学通俗,但不必流俗,故能雅俗共赏。以今天为例,从大学生到小学童,从工人小贩到大学教授,都欣赏武侠小说。传奇又不像一些自命高级小说的枯涩沉闷,它能在奇情中寓深意,在悬疑中露真情,在消遣中撼人心,在娱乐中化气质。三百多年前,王阳明的三传弟子李贽已指出:“孰谓传奇不可兴、不可观、不可以群、不可以怨乎?饮食宴乐之间,起义动慨多矣。”[5]

一九六八年以后古龙的作品极多,开列于下一节。本文止在泛论其大概,下一篇文字才选出《萧十一郎》及《边城浪子——天涯、明月、刀》两套来详加阐论,以后有机会再把古龙与一些“严肃文学”作品比较。本文所探讨的主要是蕴涵在古龙小说里的武侠精神、独立气魄及人间情味。至于古龙所创那种峻秀清越的文体,与他小说的意境非常配合,文与意相彰共辉,在白话文学上独树一帜,本文只在第四节散论中略为涉及,不能深入讨论了。

二、古龙的武侠小说

古龙写了约二十年武侠小说,作品多不胜举。

早期的《飘香剑雨》、《名剑风流》、《诸神岛》、《孤星传》、《傲狂龙》等连串作品,都属过得去的武侠小说,而且每见进步。

到《大旗英烈传》、《武林外史》、《绝代双骄》等,已可与港台任何一位武侠小说家的作品并列比较了。

大约在一九六九年前后,古龙不论在意境或风格上均有大突破,从此他的小说进入了一个新境界。

我要讨论的只是古龙近八九年的作品,这期间他共作了三十多部,字数几达一千万。以下开列他这时期的作品及约莫著作年代:[6]

《多情剑客无情剑》、《铁胆大侠魂》(六九——七Ο)

《萧十一郎》(六九)

楚留香的故事——《风流盗帅》、《鬼恋侠情》、《蝙蝠传奇》、《桃花传奇》(六九——七二)

《流星、蝴蝶、剑》(七Ο)

《欢乐英雄》、《大人物》(七一)

《边城浪子》、《绝不低头》(七二)

七种武器——《长生剑》、《孔雀翎》、《碧玉刀》、《多情环》、《霸王枪》(七二——七三)

《狼山》、《火并萧十一郎》、《剑、花、烟雨江南》、《七杀手》、《九月鹰飞》(七三)
陆小凤的故事——《陆小凤》、《凰凤东南飞》、《决战前后》、《幽灵山庄》、《银钩赌坊》、《隐形的人》(中断)(七二——七四)

《天涯、明月、刀》(七四)

惊魂六记——《血鹦鹉》、《吸血蛾》(极似黄鹰代笔)(七四——七五)

《三少爷的剑》(七五)

《白玉老虎》(七六、未完)

《刀神》(似亦非古龙手笔)、《大地飞鹰》、《碧血洗银枪》(连载中)

有些武侠小说家认为“武侠小说毕竟没有多大艺术价值”,“最好不要与正式文学相提并论”。

古龙并不这样想:

“我总希望能创造一种武侠小说的新意境。”[7]

“武侠小说写的虽然是古代的事,也未尝不可注入作者自己的新观念。”

“因为小说本就是虚构的。”

“为什么不改变一下,写人类的感情、人性的冲突,由感情的冲突中,制造高潮和动作。”[8]

“总有一天,我们也能为武侠小说创造出一种新的风格,独立的风格!让武侠小说也能在文学的领域中占一席地,让别人不能否认它的价值。”[9]

三、古龙的武侠世界

郭大路做镖师,将镖银分给一班想劫他镖的穷贼,但却并非因为“仗义疏财是大侠本色”——他散镖银,只因他是郭大路。(《欢乐英雄》)

孙玉伯非但放过要杀他的高老大,还把她一心想夺取的地契送给她,但他却绝非“爱他的仇敌”——他拉高老大一把,只因他是孙玉伯。(《流星、蝴蝶、剑》)

古龙笔下很多人物的处事言行,均发乎他们内在性情,如庄子般超逸洒脱,而不拘泥于一套外在格律。他们唯求能明其本心,尽其本性,至于别人把他们看作圣人或呆子、凶手或大侠,他们根本不放在心上。

古龙写的不是“好人”,更不是“善人”,他写的是大丈夫。

大丈夫顶天立地,不屈从权威或任何形式格律。孟子曰:“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10]“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11]

尼采探道德泉源,发现人有自主性及奴性之分,而大丈夫所表现的,正是明心见性、从心所欲不逾距的自主道德(master morality)。

在古龙的小说里,我们可以发现要尼采所推扬的那种豪雄自强的意志,坚毅勇猛的精神,冰清深远的孤寂,横绝六合的活力,甚至于女人的那些偏见。

然而古龙的修养还未到家,所以他虽然写出很多确能舒展无畏、自尽其意的人物,但当他刻意去塑造一些打英雄形象时,便似力有不逮而要借外在形式来支撑这些英雄的“伟大”,结果弄巧反拙,流入了傀儡似的公式大侠。

以下乙、丙两小节所讨论的孤寂和友情,是古龙小说里两大要素,但既是武侠小说,便先由武侠谈起。

甲、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

石观音谋夺龟兹王位,胡铁花姬冰雁明知绝非敌手,仍奋力一拚。他们败了。石观音问他们为何要自取其辱?

胡铁花咬着牙,厉声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有些事明知不能做,还是非做不可。”(《风流盗帅》)

古龙道:“要做到‘武’字并非难事,只要有两膀力气,几手工夫,也就是了。但……一个人若只知道以武逞强,白刃杀人,那就简直和野兽相差无几了,又怎配来说这‘侠’字。”(《风流盗帅》)

侠有武功、有能力为所欲为,所以他们的自制更难得,更可贵:“让你最终的自制发自你的仁心吧,正因你有能力作最凶残的事,我才要你行好。说真的,我常嘲笑那些只因自己没有利爪,便自谓善良的鼠辈。”[12]

很多武功高强的人都不挟技胡为,但他们的自制却不一定发自他们的仁心,因为他们可以凡事依着“江湖道义”去做,就如古龙在《边城浪子》中所轻蔑的易大经:“我天性也许有些狡猾,但却一心想成为个真正的君子,有时我做事虽然虚伪,但无论如何,我总是照着样子做了出来。”

一般江湖道义认为锄强扶弱、除暴安良等是“善事”,至于“为别人牺牲”更被公认为伟大兼神圣。假如一个人总是选择道德格律称“善”的事,照着样子做出来,就像易大经一般,他是否便可算是侠?

小孩子还未有能力判别事理,所以要遵守一套外在规矩。但成人必须要自己去判断是非,唯求循规蹈矩的人,不过像从未成人的孩子罢了。真正成长了的人,不会受世俗礼法所拘,但他们会时常检讨自己,务使一言一行就发自内心的真诚,像萧石逸、胡铁花、郭大路……从表面看,他们的行为和择善固执的易大经之流相似,但这两种人到底有什么不同?

你看到一个绝色佳人,爱慕之心油然而生,这与你因别人说她是美女而立志去喜欢她是否不同?你走过粪坑,自动皱眉掩鼻,这与你知道粪坑是臭的而决定去厌恶它是否有分别?你有没有因好色而觉得自己伟大?你会不会因恶臭而感到自己清高?若你不会,是不是因为你的好恶发乎自然?

你喜欢吃鱼,也喜欢熊掌,不能两样都得到时,你舍鱼而取熊掌,你会不会因这选择而觉得自己作了伟大的牺牲?若你不会,是不是因为这本出自你自己的取舍,因为你根本欲吃熊掌多于吃鱼?

胡铁花与石观音拚命,他丝毫没有感到自己伟大,更没有觉得自己舍己为人,有所牺牲;他只是不希望这女魔头横行下去,即洒热血也在所不计,如此而已,就像好好色恶恶臭一样,有何伟大可言?他做他自己要做的事,又有什么舍己为人?从基本来说,他走的是自己为自己选择的道路,舍生取义,就像舍鱼取熊一样,又有何伟大牺牲可言?

胡铁花姬冰雁的字典里没有“舍己”、“牺牲”、“伟大”等字眼,因为他们行为的最后出发点都在他们自己的真正好恶。假如他们拚斗石观音并非发自诚心的激愤,而是循着“侠应为江湖除害”的道德格律而行,那么他们的行径虽然不变,但他们的心境便会大不一样了——

行事遵守外在格律的人,不免会觉得委屈了自己,觉得自己有所牺牲,觉得自己舍己为人,简直伟大极了!

舍己为人,抑或是购买自我优越感?舍己为人,抑或是往自己脸上贴金?舍己为人,抑或是舍身而求名?这与人见孺子将入于井,因乡党宗族皆曰善而去拉他一把有何分别?这不是易大经?难道这就是侠?

胡铁花与易大经两人不同之处,正在孔孟所谓:“人能弘道,非道弘人”[13],“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11]

一般武侠小说的大侠所行无非“大仁大义”的事,但莫乎隐,莫观乎微,从小说的骨肉细节上,我们可以看出他们其实并非由仁义行的真侠,不过是行仁义的公式大侠而已——人又怎能避免性情的流露。古龙能写出集义所生、浩气沛然的人物,这是他的一个特色,但他的小说里也有几个奉行公式格律的公式大侠。且从细微处比较一下《欢乐英雄》的郭大路和《边城浪子》、《九月鹰飞》的叶开吧!

叶开是武侠小说中的典型大侠,武功绝顶,机智过人,认为人应该爱不应该恨,宽恕是对的,复仇是错的,武功的价值在救人,不在杀人。

郭大路武功不差,却非无敌,他为人大路,什么都不在乎,有时还有点糊涂。

叶开认为侠应救人,事实上他最后也从傅红雪刀下救出他积心追寻的杀父仇人,而且一番严词正理,听者动容,使他成为“边城浪子”。但丁求在他面前杀乐乐山,他看不见;傅红雪当着他错杀袁秋云,他看不见;丁云琳倚在他身边杀白健,他看不见——郭大路一听见棍子杀人,马上跳起来冲出去搭救,快得连“侠应救人”这念头都不曾起过。

叶开认为人应相爱,他也谆谆善导小虎子应有爱心。但他一走入萧别离的馆子便把里面所有武功不及他的人都当狗般戏弄一番——郭大路对着一班小毛贼,也没有忽视他们的尊严和良知。

叶开认为人就应为别人着想,他也真的处处维护着傅红雪。但他明知马芳铃是杀父仇人的女儿仍去挑逗她,待她心动后很严肃地拒绝她,使她性情大变,然后以“她是这样的女人”去鄙弃她——郭大路受朱珠骗得很利害,但当他见到朱珠落魄贫贱时,既没有讥讽之心,也没有鄙夷之意,只伸出了援助之手。

公式大侠自身的麻木性质,终不能靠公式改变过来。

乙、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随便翻开古龙一部小说,至少有一半机会发现其主角极其孤寂——阿飞、萧石逸、孟星魂、傅红雪、谢晓峰,甚至好事风流的楚留香、胡铁花、陆小凤。

他们感到孤寂的痛苦,但他们忍受孤寂,因为他们需要孤寂——

水太浅则承不起大船,下雨大街上积水,放放纸船还可以,弄支真船来怎会不搁浅。

障碍太多则伸展不开大翼,所以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鹏要飞,便不得不直上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可以毫无阻滞,自由翱翔——但高处岂不胜寂寞?

孤寂不深则承不起独立的人格,假如人连一点寂寞都忍受不了,时间要朋党互慰,又怎可能养成独立的人格?

尼采论何谓崇高时把孤独(solitude)与勇、智、仁(courage,insight,sympathy)并列为四大美德:“对我们来说,孤独实是一件美德,是对高洁的渴望和追求。”[14]
“我需要孤独——那是说,我要复元,我要返回自己,我要呼吸自由、清新、活泼的空气。”[15]

我需要孤独,因为只有在孤寂中我才能明察我的本心——所以,王动宁可一个人躺在空房子里饿得半死,也不肯去和红娘子他们过花天酒地的日子。(《欢乐英雄》)

我需要孤独,因为只有在孤独中我才不必呼吸别人吐出来的浑浊空气——所以阿飞宁愿为武林摒弃,也不肯去和赵正义等君子大侠合群。(《多情剑客无情剑》)

我需要孤独,因为我的人格只有我自己才能建立,因为我生命的极峰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攀登——这是古龙小说主题之一,他的主角不断流浪,不断反省,不断超越自己,就像是一把剑在苦难中磨炼,在鲜血中成长。

九万里上的大鹏虽然寂寞,但他背负苍天,莫之夭阙,这逍遥辽阔的情趣又岂是在蓬草间纠合相娱的蜩与学鸠所能领略?

古龙的小说充满了秋的气息——如中秋般清亢,如残秋般肃杀,如秋菊般孤傲,如秋阳般炽艳。

“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凛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奋发。”[16]

秋,田陇麦熟,甘果结实,明知严冬已近,明知万物将凋,但仍对生命无限热爱,仍注人间以无限深情,这生机在古龙的小说里跳跃着。

古龙喜用秋天来烘托气氛:萧石逸相遇沈璧君于初秋,傅红雪在暮秋中走入万马堂,孙玉伯在菊花盛放时向万鹏王挑战,燕十三与谢晓峰在殷红的枫林里决斗。

人间万事,到秋来都摇落,剩下是一片无边的寂寞。

然而,古龙的世界虽苍凉,却绝不冷酷,因为这世界里有朋友。

古龙的人物虽孤寂,但并非与别人绝缘,他们的孤寂正是真挚友情的基础。

友情,就像金色的阳光,普照着古龙的世界,使肃杀的秋天充满了温暖。

丙、嘤其呜矣,求其友声

两个绝峰之间的最短距离是一条直线,但你必须有长腿才能跨越。

高处空气稀薄,声音不易传播,唯一可以沟通两颗绝峰上的心灵是友情,真正的友情。

尼采道:“古人认为友情是最崇高的情操,甚至比圣人最受赞美的性足自雄更为崇高。”[17]

古龙道:“朋友就是朋友,绝没有任何事能代替,绝没有任何话能形容——就是世上所有玫瑰,再加上世上所有的花朵,也不能比拟友情的芬芳与美丽。”[18]

古龙不是不能写爱情,但他更重友情、男子汉之间的友情。尼采说:“只有男子汉才能与男子汉并肩而立,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在男子汉心目中占最亲密或最崇高的地位。”[19]就如楚留香所谓:“世上没有一个女人值得我为她冒生命之险,……为了自己的好朋友,大多男人都会冒生命之险。”(《风流盗帅》)古龙写出很多莫逆之交,如“楚留香故事”的楚留香、胡铁花、姬冰雁、张三;如《流星、蝴蝶、剑》的叶翔、孟星魂、石群;如《欢乐英雄》的郭大路、王动、燕七、林太平;如“陆小凤故事”的陆小凤、花满楼、西门吹雪——这些相与为友的都是大丈夫,古龙的小说,就像一片古森林,但见参天乔木,并肩矗立,苍劲雄伟,甚至藤萝攀缠。

哲人阿里士多德说:“种种不同的友谊决定于我们对别人的态度,而这态度又似基于我们对自己的态度。……小人心中充满了悔恨,我们由此可以看出小人甚至对自己都不友好,因为他发现自己并无可爱之处。”[20]

有些人不能忍受寂寞,因为他受不了他自己,他的人生价值,来自别人的赞许,这些人当然会群结依偎,互相标榜。

古龙写的绝不是这等朋党,他写的是挚友——他们性足,他们自雄,他们能忍受孤独,他们的友情是内心发出的阳光,除了使他们心灵沟通外,没有任何其它目的或要求。

大丈夫可以赴汤蹈火去救朋友,但不会觉得自己在为朋友牺牲,也不会使受援的朋友觉得受了恩而有欠债之感,就像阿飞几次冒生命之险去救李寻欢,还不惜担负“梅花盗”的恶名,但他从未令李寻欢感到要谢他(《多情剑客无情剑》),这种友情充满了古龙的小说。

以心交、以血交的朋友,并非一味纵容、怜慰,“在适当的事后拒绝对方的要求,正是真正友情的流露。”[21]西门吹雪在决斗之前求陆小凤为他料理身后事,陆小凤一口拒绝:“我不肯,只因你现在已变得不像我的朋友了,我的朋友都是男子汉,绝不会未求生、先求死的。”(《决战前后》)——不用说,若西门吹雪有不测,陆小凤定会照顾他的妻子。他开口相求,只显出他心怯志衰,对自己失去了信心,陆小凤若不设法助他恢复信心斗志,难道真希望为朋友收尸?

好朋友也是好医生,不是同病相怜的伙伴。

大丈夫发现朋友有缺点,会直接指出,不稍隐瞒,因为他对自己的弱点,也不会隐瞒,因为他尊敬朋友,认为朋友也像自己一般坚强,能够承当任何真相,能够不断改进自己。
但好朋友更尊重彼此的自主,他只会指出朋友脸上的污点,让朋友自己去解决,他不会越俎代庖,擅自动手替朋友去抹掉它。

古龙常不经意地描画出极真挚的友情,但他刻意求工时,也会写出病态的朋友,如《多情剑客无情剑》、《铁胆大侠魂》的李寻欢。

李寻欢是个伟大的铁胆大侠,也伟大得把真心相爱的未婚妻子林诗音让给了朋友龙啸云,使三个人都活在痛苦里。他这样做,不但侮辱了林诗音,侮辱了自己,更侮辱了朋友——他根本看不起龙啸云,认为他不配接受事实,只配接受施舍。结果龙啸云当然明白了妻子原来是别人让给他的,但米已成炊,他只有活在痛苦里,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李寻欢待阿飞也不见得比龙啸云好。阿飞受林仙儿欺骗,李寻欢不设法让阿飞看清林仙儿的真面目,让阿飞自定行止,却很伟大地牺牲自己去求吕凤先,要他背着阿飞去杀了林仙儿。假如他伟大的计划成功,阿飞便会像龙啸云般悔恨一生了。幸而林仙儿尚能自卫,而阿飞也非龙啸云可比。

阿飞是李寻欢的好朋友,但李寻欢一涉犯他的自主,他马上警觉:“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一定要左右我的思想,主宰我的命运?”李寻欢若再走一步,必会溅血,“无论是你的血,还是我的血,都得用血洗清!”(《铁胆大侠魂》)

与李寻欢相交真是非常危险,因为他走火入魔,完全忽略了朋友的自主和尊严,以为只要一味委屈自己、牺牲自己去干涉朋友的行径,便伟大啊伟大!性格弱一点的人如龙啸云遇上了他,被他毁了一生还得感激他伟大的恩惠,真倒了八辈子的穷霉。阿飞脱颖而出,不止在他能摆脱林仙儿,还在他接近李寻欢的同时,阻遏了李寻欢的侵蚀,这才是阿飞最坚强之处。

四 拾絮

文体风格——袁宏道曰:“画有工似,有工意,工似者亲而近俗,工意者远而近雅。”[22]若文章也可以这样分,古龙用的是工意之笔。他不会用三页纸来描写一个人的鼻子,但他能用寥寥数笔勾出一个人的神韵,他运用古诗的手法,二十个字使人看到一幅图画,然后用这图画制造气氛,烘托情节。

古龙分段极多,一句一段,一个字也可以一段,这正是他写意的手法。在适当的地方,一个字往往比一百个字更有力,更传神。

古龙时常运用电影手法:镜头剪接,画面运用,观点转移等。例如他常数十行一顿,用“×××”分开,再起时镜头视点已变,手法经济利落,紧凑活泼,现代文学所罕见。

古龙运字造句别开一面,简洁直截,很多小说家、散文家都仿效——古龙为白话文学创立了一种新手法、新文体、新风格。

武功——古龙的武功与一般武侠小说不同,他舍弃奇招怪式,而着重出手的快、稳、狠、准,更着重武士的斗志、气势、定力、心力。他的“七种武器”其实就是种种精神力量:《孔雀翎》写自信,《碧玉刀》写诚实,《多情环》写仇恨,《霸王枪》写爱情,《长生剑》写在逆境中仍能笑的勇气。

古龙能写出比武场合的神髓,高手对峙,凝如河岳,发若雷霆,一招判生死,有点像日本武士片中的长剑,不像我们的武打片,砰砰嘭嘭,过千招而毫无损伤,简直是闹着玩。

还有如上官金虹之败吕凤先,傅红雪之败公子羽,根本不动手便已彻底摧毁了对方斗志,不战而能屈敌之兵,此乃兵法中最高的境界。

勇气——有些人根本不知道处境危险,只是盲目去干,这不需要勇气。古龙的人物,对处境看得很透彻,不会低估危险,但危险当前,他们仍行其所必行,“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23]

有些武打片写英雄身上插了十七八把刀仍若无其事,红着眼盘肠大战。古龙不写这种橡皮茄汁造的蛮牛,他的人物乃血肉之躯,深刻感受到痛苦,不过痛苦并不足以阻吓他们的行动而已。就像秦歌上虎丘斗江南七虎,挨了刀之后爬着出去,半夜醒来疼得满地打滚,哭着叫救命,人当然不免有弱点,而秦歌之所以为秦歌,就在他尝透痛苦滋味后,第二年还有勇气重上虎丘。(《大人物》)

对手——古龙很少写“好人”、也很少写“坏人”,像上官金虹、荆无命、孙玉伯、燕南飞这些人,你纵然不赞同他们的行径,也很难把他们当作“坏人”,至少他们并不是小人,因为小人根本不配作为对手:“你应只有可恨的对手,不应有可鄙的对手,你应能为你的对手骄傲。”[24]

古龙写出很多肝胆相照的敌手,如楚留香与薛衣人、李寻欢与郭嵩阳、谢晓峰与燕十三,他们纵然决战在即,生死立判,但仍惺惺相惜,互相敬重。古龙道:“自敌人处得到的敬意,永远比自朋友处得来的更难能可贵,也更令人感动。”(《鬼恋侠情》)

生活——一般武侠小说写的人物总有大把银子往外花,但很少涉及他们的银子从哪里来的,古龙是例外。他很注重游侠何以为生这问题,在很多部小说里都提到,尤其《欢乐英雄》更有长篇幅的描写,他的人物可以很穷、可以挨饿,可以上当铺,但他们只当物,绝不当人,就像田大小姐可以赶车挣一碟客饭,谢三少爷可以挑粪担换几个馒头,但他们不会仗武功去偷、去抢。

女人——在古龙的世界里,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女人就是女人,不可以与男人相提并论。女人当然都极美丽,也可能武功很高,但他们终究像物多于像人,所以李寻欢才可以因把未婚妻子让给朋友而被称为伟大。

古龙道:“白马非马。女朋友不是朋友。女朋友的意思通常就是情人,情人之间,只有爱情,没有友情。”[18]

尼采道:“你是一个奴隶?那你不能成为朋友。你是一个暴君?那你不能有朋友。奴隶及暴君的素质在女人中潜伏得太久了,所以女人还未能有友情:她只会恋爱。……”

“女人仍像猫或雀。”[25]

古龙道:“我问你:猫像什么?你若说猫像女人,你就错了。其实猫并不像女人,只不过有很多女人的确很像猫。”(《欢乐英雄》)

尼采道:“你到女人那儿去?别忘了带鞭子!”[26]

古龙道:“女人就像是核桃,每个女人外面都有层硬壳,你若能一下将她的硬壳击碎,她就绝不会走了,赶也赶不走。”(《流星、蝴蝶、剑》)

他俩可以一直说到天亮。

追求——武侠小说写男女关系,几乎是清一色的女人追男人。男主角总像女人磁石,一出场便使得一堆美丽、聪明的女子晕头转向,穷追不舍,古龙在这方面也很少例外,本来,时下的文艺小说写男男女女追来追去当是爱情,已经幼稚得很了,武侠小说一面倒,男人像香花般吸引一群彩蝶,不但幼稚,而且可笑。

情节——古龙常以情节诡异见称,可惜他的剧情很多时候发展得太惊人了,以致前后矛盾,好像作者写小说前并没有立好大纲,写了一半忽然改变主意似的。这是古龙小说的一大弊病,需要狠狠的修改。

中断——古龙有时很不负责任,中断了小说算数,就如《隐形的人》。还有《白玉老虎》,他明言“我一定会写下去,再过几期后,我一定会让每个人满意。”[27]现在已过了几十期,他在“武侠世界”已开了另一篇新稿,但《白玉老虎》呢?难道古龙的承诺一文不值?

太长——仔细研究一下,可以发现古龙最好的小说写于六九到七二年间,那时他的小说节奏明快,并无拖泥带水。但七三年以后他开始露出疲态,常似敷衍塞责:《火并萧十一郎》狗尾续貂,破坏了《萧十一郎》整部小说;《白玉老虎》只写了个开局,已有六十万言,不但在拖,而且以前清爽之气大为减退,几乎打回《绝代双骄》的水平。

十一

求疵——古龙有时会忍不住跳出来对小说人物大加评价。有时他的描写也稍嫌过火,譬如他的人物很多都有钢线般的神经,怎会动辄作呕,动辄全身抽紧?有时他也会越过写作视点的限度,强去作小说人物肚里的蛔虫,以致弄出不少矛盾。不过这些都是技巧小节上的瑕疵,应很容易删正。

五 结语

不论在意境神韵,或在文体风格上,我认为当代港台及侨居海外的小说家没有一个及得上古龙——文艺小说、现代小说、武侠小说家包括在内。

但古龙的小说终是连载作品,所以每一部都有不少瑕疵,不少赘言,每一部都需要修改。

不是像修订《绝代双骄》般不关痛痒的删润,而是狠狠的删。大刀阔斧的改,把现存小说当作初稿,重新写过。

古龙说过:“武侠小说最大的通病就是:废话太多,枝节太多,人物太多,情节也太多。”[28]

他自己的小说虽相当紧凑明快,但仍多少沾上了这些通病。

花的枝叶太多会妨碍生长,所以虽然可惜,也不得不忍痛把一些很好看的枝叶剪掉。

小说也一样。

只要不断向上,不断成长,无论去掉什么都是值得的。

谢晓峰不是为求尽我而自断双手拇指?

希望古龙能追上他自己的理想。

注释:
[1]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
[2]梁启超:《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七篇。
[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七篇。
[4]Nietzsche:<The Gay Science>,section 370.
[5]李贽:《焚书》卷四,《红拂》。
[6]古龙的小说常因单行版本不同而名称大异,我这里列举的书名是其在“武侠春秋”、“武侠世界”、“武侠与历史”、“武侠菁华”、“当代武坛”等连载时所用的名称。
[7]古龙:《从<绝代双骄>到<江湖人>的一点感想》——《三少爷的剑》代序。
[8]古龙:《写在<天涯、明月、刀>之前》。
[9]古龙:《新与变》——《大人物》代序。
[10]《孟子·滕文化》。
[11]《孟子·离娄》
[12]Nietzsche:<Thus Spoke Zarathustra>,Second Part,<On Those who are Sub-Lime>.
[13]《论语·卫灵公》
[14]Nietzsche:<Beyond Good and Evil>,section 284.
[15]Nietzsche:<Ecce Homo>,”Why I am so Wise”,section 8.
[16]欧阳修:《秋声赋》。
[17]Nietzsche:<The Gay Science>,section 61.
[18]古龙:《朋友》,《大成》第十六期。
[19]Nietzsche:<Dawn>,section 503.
[20]Aristotle:<Nicomachean Ethics>,Book IX,chapter 4.
[21]Goethe:<Tasso>,Act IV,scene 4.
[22]袁宏道:《袁中郎全集》三十六。
[23]《孟子·公孙丑》
[24]Nietzsche:<Thus Spoke Zarathustra>,Third Part,”On Old and New Tab-lets”,section 21.
[25]Nietzsche:<Thus Spoke Zarathustra>,First Part,”On the Friend”.
[26]Nietzsche:<Thus Spoke Zarathustra>,First Part,”On Little Old are Young Women”.
[27]古龙:《<白玉老虎>上部后记》。
[28]古龙:《写在<萧十一郎>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