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欧阳莹之

《边城浪子》的表面故事是复仇,傅红雪复父仇。

文明社会不容许个人复私仇,但却欣赏以复仇为题的文学作品,如纪君祥的《赵氏孤儿》,莎士比亚的《汉姆雷特》等,原因相信不止人类本就渴求报应那么简单。

复仇的故事通常都牵涉着激烈的感情:刻骨的仇恨,喷滚的愤怒,以至炽热的爱情,遽寒的落寞。这些感情力量本足以淹没一切,导致死亡,再配合起复仇情节中必具的凶险悬疑,更令读者心动神驰,不能自己。

复仇故事的背景有一定的限制,否则很可能发展到警匪追逐。古今中外,复仇文学所写的多是古代的事,而社会背景多是无政府状态。

武侠小说的世界-江湖-正是个没有政府的世界。在政治上官府不理,法令不行,在风俗上江湖儿女更不拘于礼法,而且生活简单,需求不多,没有文明人各种经济上的累赘。这独特的武侠世界为武侠小说平添一度其它现代小说体裁没有的自由。由于这特色,武侠小说体裁特别适宜于写快意恩仇一类的题材。武侠世界没有森严的外在价值标准,所以更能表现出个人内心衡量恩仇时的矛盾冲突,尽量发挥描摹人类的激情。还有,武侠小说写古代的事,其时民风野蛮粗犷,不比现在局促斯文,所以较能配合复仇的气氛。

我们的现代小说作家很多像喝绵羊奶长大似的,作品柔弱得没有一根骨头,温驯得没有半点气魄,割破手指哼上三天叫做敏感的诗人气质。相形下武侠小说的草莽气息便很吸引人了,这也许是武侠小说能受欢迎的原因之一。

古龙小说的特色之一在其能够表现出一种原野的活力。他小说中两个突出的人物,萧石逸与阿飞,都在荒野中长大,敏锐如山豹,冷酷如冰山,感情澎湃如雪水汇成的巨川,生机倔强如疾风下的劲草,他们身上喷发着一股能激起读者热血的活力。《萧十一郎》与《多情剑客无情剑》是古龙的顶尖作品,但以整部小说题材来说,我以为最能把这原始力量表露无遗的却是《边城浪子》。

《边城浪子》仿佛把我们带回黑暗的洪荒,小说开始时古龙把傅红雪比作原野上的狼,在他心中抑郁塞积着无穷活力,这足以毁灭一切的潜力,最初表现于无限的愤怒悲恨,傅红雪要用最残酷的自制来抑止它们爆发。经过无数冲突,傅红雪终于驯服了这野蛮的活力,但在这挣扎的过程中,他要承受数不完的打击与折磨,其实整部小说就像以天地为洪炉,以造化为大冶,把傅红雪从一匹狼炼成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

《边城浪子》有两个主角:傅红雪与叶开,两个极端不同的人。

假如傅红雪是个来自洪荒,感情激炽的人,那叶开就像个过份文明社会所产生的影子:机智无敌,有高度效率,冷静的麻木,轻浮的无情。古龙大概想把叶开代表爱与宽恕,来与傅红雪之愤恨相对照,可惜他这意图完全失败-叶开除了不停抛弄几个名词外,没有表露出丝毫真切的仁心爱意,而傅红雪的心理和行动反能较确实地表现宽恕之道。

我觉得《边城浪子》写傅红雪复仇与西方俄利斯底复仇故事的意味有些相似。俄利斯底(Oresteia)弑母复父仇的故事,在西方很著名,从荷马开始,到公元前五世纪的希腊三大悲剧诗人,到十八世纪的歌德,到二十世纪的沙特,都会以此为题材,从不同的人生角度,为俄利斯底的难题提出各种解决方法。今天心理分析学里还有个以这故事中人物为名的情意结-Electra complex。

三大悲剧诗人之首阿士奇乐斯(Aeschylus)的俄利斯底三部剧充分显露出原始力量的暴戾不羁、血腥过份。追逼俄利斯底的是一群古老复仇女神(Furies),与维护俄利斯底的年青神祗们发生冲突,几经波折,双方才调和协议,悲剧以创立永久性的法庭仲裁谋杀纠纷告终。

复仇女神所代表的感情具有极大毁坏潜能,据说在悲剧初次上演时,她们狰狞恐怖的形象把许多女观众吓得流产。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在阿氏悲剧中,她们并没有被消灭,恰恰相反,她们改弦易辙,被吸收到文明世界中来,在那儿占一崇高席位。

《边城浪子》的傅红雪也没有消灭净尽原来那股填肤的悲愤,而是把它与其它感情调和揉合,化为磅礴浩气。在《天涯·明月·刀》中便可以见到这浩气的力量发挥出来。

 

一:边城浪子

《边城浪子》在边城、在万马堂展开。

烈日,碧天,黄沙。

大地虽然辉煌灿烂,但又带着种残暴霸道的杀机。然而,这凶残的大地却正是一切生命的母亲。

一个人,一把刀,傅红雪来到这旷野的边城,他来复仇。他一生就为了复仇而活,为了复仇,他受了十八年最严格最残酷的训练。

十八年。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他母亲白凤公主的黑衣、黑纱,她鬼爪般的手,鬼哭般的咒语,就像远古的复仇女神。

“快走,用这把刀将他们的头全都割下来,再回来见我,否则非但天要咒你,我也要咒你!”

一切咒语,复仇女神的一切魔力,都注入了傅红雪的刀。刀柄漆黑,刀鞘漆黑,这柄刀不但成为复仇的象征,而且笼罩着傅红雪的生命。傅红雪从不放下他的刀,连吃饭睡觉时也不例外。

傅红雪生来被抛落在复仇的处境中,他不能选择这处境,但他能努力去改变它,改变它的意义。所以,他的刀也就是他的敌人,他挣扎着要摆脱刀的阴影,他要建立属于自己的生命。

咆哮奔腾,惊涛裂岸的飞瀑湍流,虽蕴藏着无限凶险,无限破坏力,但也是文明世界的能源。刀是利器,就像蕴蓄在傅红雪心中的激情一样,能毁灭,也能创造,但傅红雪必要先能掌握他的刀,必要先驯服他的激情。

傅红雪的形象本身已表露出强烈的冲突:苍白的脸,就像远山上寒冰所塑成,漆黑的眸子,像无边无际的夜色,却又会像火一般燃烧起来。

他是个跛子,走路的方式奇特而笨拙,就像背着无形的重担。

他天性刚烈,本是个不能忍受侮辱的人,但却宁愿受马芳铃一鞭也不理会她,宁可从栏下狗一般钻过去也不与慕容家人争路,因为他一心一意只为复仇,别的事他根本不理会不去争。但他并不能像韩信受辱般淡然处之,他要用尽全身每一分力气才能克制住心中的激动和愤怒。这种自制力极其残酷霸道,他常遍体流汗,剧烈颤抖,连牙龈都咬得出血。到他实在忍耐不住时,他的隐疾羊癫疯便会突然发作,使他口吐白沫,四肢痉挛,完全失去了控制自己的力量。他恨他的病,他第一次拔刀刺的是他自己,就为对抗这丑恶的病魔。

傅红雪的刀第一次饮的不是仇人血,是他自己的热血。

但假如他连自己都克服不了,又怎能克制强敌?

古龙形容傅红雪的语句不多,但全部点中要害,先使人感受到一个活生生、呼之欲出的人物,然后一步步去发展他的性格。傅红雪屡受挫折,每一次都几乎要尽全力才能克服,但还未站稳,新的忧患又接踵而至。就在这浪潮般不断的打击中,我们感到傅红雪的潜力一层层发挥出来,我们感到傅红雪的痛苦,我们感到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人在挣扎,我们感到那股与困境对抗的喷滚活力,这就是《边城浪子》动人之处。

《边城浪子》幸而很少那些古龙式的离奇情节,而以气氛取胜。譬如傅红雪有七个不知名的仇人,但并不须用曲折的侦探方式去查勘他们出来-万马堂焚毁后,傅红雪离开荒原边城,进入繁荣的市镇,就像一匹狼走进人的世界,他所带渊遽杀机造成的压力,使得他隐蔽的仇人忍不住自动走出来找他。

傅红雪入关后激情渐敛,为人处事也渐趋自然。但杀袁秋云、杀柳东来、杀薛大汉后,他内心又有新的矛盾冲突:他父亲白天羽在他心中一直是个神般完美的人,这些卑鄙小人暗算了他,自然等于负下重债,非用鲜血偿还不可。但这些人临死的话语却像焦雷般震撼着他:他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不惜将身家性命孤注一掷,不顾一切去杀他?他对这些人是否有所亏负?傅红雪而今来复仇来索债,但这笔帐该怎样算法?就算这些人令到傅红雪一直活在痛苦中,但他们自己也不见得好过,这帐怎可能算得清?难道非算清不可?

傅红雪渐渐成人,渐渐脱离了刀的阴影,对着断了腿的易大经,对着容貌衰老的桃花娘子,他的刀留在鞘中,算了。

“正义就是基于约莫平等地位的交换与偿还,复仇是一种交换,所以它原属于正义的范畴。”[1]“始于‘凡事必能报,有债必偿还’的正义,终于侧目放过那些还不出债的人:就像世上所有美事一样,正义终于超越了自己。我们熟悉超越了的正义为自己起的美丽名字-宽恕。”[2]

正当傅红雪开始驯服胸中恨意时,郭威一家二十九人白丧衣服找上头来。紧张欲裂的形势,变生不测的死亡,不能忍受的冤枉辱骂,逼使傅红雪狂吼出刀,这次他杀了很多人,很多他知道不该杀的人。这血腥的担子将永远压在他身上,这惨痛的回忆将永远留在他心中。

正当他忍不住这摧心的痛苦,当他倒地上抽搐痉挛时,他又见到了翠浓。

傅红雪的爱情也像他的仇恨一般冲波折逆,充满矛盾。

傅红雪跟翠浓一起过了九十天充满甜蜜、但又充满痛苦的日子。他全心全意爱上她后,发现她是个婊子,他看不起她,但她已缠在他心中血中魂中梦中。当他看到她离开他而带着一个小伙子走入客栈时,痛苦得几乎毁灭了自己。傅红雪终于赢得翠浓的真情,但他的骄傲令他弃她而去,直到杀郭威后二人重逢,傅红雪的爱情与骄傲才得调和,合为一股澎湃炽热的感情。

就当傅红雪第一次沉浸于甜美和谐的真情中时,翠浓死了,为他挡住刺客的毒剑,死在他怀中。

夜,夜色深沉。

傅红雪静静的站在清冷的上弦月下,前面一片荒山,后面一片荒林。他的情人被他亲手埋葬了,他无处可归,身无分文,饥饿寒冷而疲倦,伴着他的只有永恒的孤独与寂寞。

但他没有倒下去。他心中沸腾着原野的活力,他是个战士:

“无论什么,只要我不死,就只有使我更坚强。”[3]

傅红雪终于找到杀翠浓的主凶,却发现翠浓原来是杀父仇人的女儿,而这凶手,却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他能不能为了翠浓的仇恨而去杀他的兄弟?他能不能将杀翠浓的仇人当作兄弟?傅红雪与俄利斯底遭遇同一样的难题:俄利斯底的仇人是他的母亲。上古的俄利斯底几经内心冲突后决定弑母,但古龙却不愿让傅红雪走同样的路,而借一个巧妙的转变避开了这个难题。

从边城开始,叶开便一直牵涉在傅红雪的复仇行动中,护着他去杀人,但无论傅红雪怎样问,他总不肯透露为什么要关心这件事。直到傅红雪终于找到了元凶马空群而拔刀时,叶开才当众制止他,并说出其实叶开才是白凤公主的儿子,傅红雪不过是趁白凤公主产后昏迷时,用来掉包的孩子,他的父母根本不知是谁,所以他根本没有权,也没有理由复仇。

当叶开大唱宽恕高调时,傅红雪转身走了出去。

他走得很慢,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才慢慢的从地上拖过去,但他并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倒下去,他的腰还挺得很直,这时他的生机才完全显露出来-不生病并不等于健康,健康是能胜过灾难病痛。

他本为复仇而生,为复仇而活,但现在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仇人;他一直以父母身世为荣,但忽然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他有的是满心创痛,两手血腥,但他并没有气馁,也没有悔愧。

因为他是傅红雪。这些创痛,这些血腥,就是傅红雪的一部分,他热爱生命,就得接受这一切。

“我的质要(Essence)就是我过去的一切,但它们的意义唯有我才能决定”[4]

就算我被投入一个无稽的世界又如何?就算我过去的人生目标完全幻灭又如何?就算我的根基完全被毁又如何?

“生命始于绝望的背面。”[5]

傅红雪带着他手上的鲜血,心上的创伤,他的刀,他的残疾,活下去,向前走,哪怕走到天涯。

 

二:天涯.明月.刀

阿士其乐斯去古不远,他的作品反映了文明的破晓,以创立法庭来开脱俄利斯底。二十世纪的沙特却指出不论法庭怎样说,俄利斯底弑母的行为终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与他同存同在。沙特“青蝇”(The Flies)中的俄利斯底弑母后不肯卸去责任,拒绝一切安慰辩解,毅然带着他的罪行及一群复仇女神形化的青蝇,浪迹天涯。

近代存在主义思想家眼见上帝死亡,传统破坏,虚无思想势必流行,遂与虚无思想正面相对,把它推至极限,在最坏处重新开始。他们扫除一切虚假的希望,唤醒人类原始的活力和勇气,要在上帝尸体上重建价值。沙特“青蝇”里俄利斯底的“生命始于绝望的背面”一言道出这点存在主义精神。

古龙在《边城浪子》结尾时把傅红雪推入一个虚无绝望的世界,他心目中的神,他爱的对象,他恨的对象,全消灭了,他的人生价值全部落空。复仇一幕摧抑束缚,极风霜之严凝,但使他那喷薄郁勃的活气收归自心,敛藏闭蓄,到穷时难境便激发灿烂的火花。古龙的《天涯·明月·刀》便写他如何将这无坚不摧的力量意志重新投放,重建价值。

距离翠浓之死十多年,认为武功价值在救人的叶开早已不理世事,归隐去了。傅红雪仍在流浪,他就像山边的树,愈要向上,愈要向光明伸展,根就愈得向下,深深扎在黑暗的泥泞中。

傅红雪的形象没有变,依然是苍白的脸,漆黑的眸子,但早年激荡难驯之气已不见了,而显得沉凝平静。他苍白的手仍握着他那把漆黑的刀,但现在已不是刀操纵他的生命,而是他掌握了刀。这柄将令风云变色,鬼哭神嚎的刀,如今象征着他那横绝六谷,结风雷以为魄的生命力。

他要对抗的是“大侠”公子羽及其手下一股恶势力。

他大开杀戒,但这次没有什么逼他,而是他自己选择这样做。

他答应娶初次见面的卓玉贞为妻,完全是他自愿。

他的手染上了血,但不仅是死亡之血,也有为卓玉贞接生时染上的生命之血。

他的刀崩出了缺口,但却变得更锋利。

他差不多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庞大严密的组织。他屡遭惨败,连累了不少人,但成又如何?败又如何?这本是他的自由选择,一切后果他全担下了。

“人心最难明,自明其心尤其难。……然而,自明本心的人说‘这是我的善与恶’,……这是我的风骨-即不好,也不坏,只是我的风骨而已,我不再为它感到羞愧,也不想遮掩它。”[6]

他败,再败,几乎无还手之余地,他的朋友死尽,他的声名全毁,世人把他视作疯子,可是他的刀仍在手中。公子羽不得不承认:只有一个人能杀死他-他自己。

但傅红雪拒绝放弃奋斗。坚韧的意志,倔强的生机,外来的打击越大,他的反抗力也越强。

终于,他把公子羽的讣闻供上了朋友们的坟墓前。

暮色凄迷,满目疮痍,但傅红雪心中却觉得说不出的平静,他知道黑暗来临时,明月就升起。

他的心不死,明月就在他心中。

我认为古龙的作品富有尼采味,《边城浪子-天涯·明月·刀》便表现出尼采初期所谓阿波罗和地诺索斯两股精神(the Apolinian and Dionys-ian spirits),所代表的条理节制和迸发激情的互相冲突、调和,也表现出尼采后期所谓挣强意志(Will to power)的成长。我以上就是从这观点阐述傅红雪的经历。

 

三:小说的表达力

傅红雪武功不及叶开,机智不及叶开,天赋更不及叶开,但却处处显得比叶开强。叶开是个天才,事事一帆风顺,他可能很有潜力,但他的力量从未经过考验。古龙告诉我们,叶开很有力量,但我们总觉得这力量空空洞洞,华而不实,假如受到突然的打击,很可能便一蹶不振。但傅红雪就不同了,他每一分力量都受过严厉的考验,所以我们感受到的是真正的实在的力量,这真实力量的感觉是描写傅红雪的一个成功之处。

本来,洪炉出宝剑的道理人人都知道,譬如许多武侠小说的题材就是一个有志气的少年到处流浪,厉险履难,终于学成绝顶武功,出人头地。这些小说的通病是完全表达不出困境的阻力,所以也表现不出主角的意志力量-主角逢凶化吉如同儿戏,反正福人自有天相,满不在乎毫不费力便自然名成利就,美人投怀-有些人批评武侠小说有逃避现实的倾向,实在也非全无根据。放在这等武侠小说中《边城浪子》便觉得非常突出。

傅红雪残废带病,遭遇悲惨,但他绝不可怜,谁有资格去可怜他?谁配可怜他?他像所有悲剧英雄[7]一样,非但不为残酷的命运所屈折,而且在极难困境中显露自己高贵的人格。他们的奋斗挣扎无论成败,都只能引起人们的崇敬和同情。

古龙的傅红雪是个成功的悲剧英雄。本来文学表达的强弱,端在乎作者自身的经验、思想、心力、想像力,以及写作技巧。古龙无疑想像力丰富,而他肯花心血时也可以表现出不凡的技巧,所以他能塑造出几个突出的人物。可惜古龙肯定花心血的时候似乎不多,比如《剑·花·烟雨江南》的小雷原意大概也是个倔强孤独,遭遇凄惨的人物,但表达出来的却是头骡子,这除了技巧问题外,也显出作者心力不逮,思维不及。

我认为文学作品成功与否,端在乎它能否表达出作者要表达的感情意念,而它们伟大与否,则在乎此感情是否真确深粹,此意念是否重要基本。成功的作品未必伟大,伟大的作品更难成功。比如有人画“猛虎摄百兽图”,当然以表达出猛虎镇摄群兽的神韵为最重要,假如画出来老虎像条可爱的狗,那么只注意技巧的批评家无论怎样大肆讨论这“老虎”的线条如何优美,笔触如何细腻,颜色如何鲜艳,都完全搔不着痒处,狗就是狗,不是老虎。

古龙塑造叶开失败,就不止于技巧,而更失于意念。

古龙在小说中不断设法告诉我们叶开有爱心,但在情节上完全没能表现出他怎样有爱心法。他对于丁灵琳的冷淡不用说了,他甚至连生母的情况都不屑一问。我可以想像他对马空群说:“你虽然是我的仇敌,但我爱你如同爱我的母亲一样”-他根本不爱任何人。

古龙不断让叶开发些伟大的议论,但没有情节和实在描写为后盾,这些话便既不恳切,又无内涵,非但表达不出古龙要表达的爱心,反而使叶开显得虚伪,这些都是技巧上的失败。结果是:傅红雪寡言,但在沉默中表达了千言万语,叶开多话,但呱啦啦的什么也没有说。假如《边城浪子》的叶开还有成功之处的话,那就是他的空洞把傅红雪衬托的更沉实。

很多小说家都爱用尽方法,在小说中卖弄一些“高级”的意念,如王文兴《家变》的“人权”,白先勇《纽约客》的“中国”、“求知”,可惜除了这几个字眼外,小说的骨肉描写丝毫不能表达出这些字眼中的主要情感和意念。这失败的最大原因却不在技巧方面,而在作者没有真切把握到这些概念所代表的感情内容及涵义。古龙想借叶开表达的“宽恕”也是一个同样的例子。

从古龙的小说和散文里,我感到古龙其实是渴望善恶到头终有报的,这意念对他小说的进步造成很大障碍。他坚持要“邪不胜正!正义必定战胜强权!”(《欢乐英雄》)我只想问古龙一句:“假如正未必胜邪,假如正义未必战胜强权,你会怎样做?你的行为会不会和现在一样?”

古龙认为“报复并不是种很好的法子,只不过那至少总比恶人逍遥法外好。”[8]所以,他写楚留香不杀人,却总有别人动手替他干掉那些该死的;他要写叶开宽恕马空群,却又忍不住想别的方法去惩罚他,在这求报应的心理下想写宽恕,除了写出一大堆空话外,又怎能不注定要失败?让我们仔细检讨一下叶开的宽恕之道吧。

首先,从小说故事内容来看,无论怎样说,叶开事实上根本就在利用傅红雪复仇,在借刀杀人。他所谓宽恕的唯一受益者是他自己:不但使他觉得自己伟大得透了顶,还赚得个好名声。

我们可以再问:叶开凭什么去宽恕马空群?他未因白天羽之死受过一点折磨,他有最仁爱的师傅,最温暖的家庭,他养母临死时才把他的身世告诉他。现在他却凭着一点血缘关系,很伟大地去宽恕马空群为别人带来的苦难,这种慷他人之慨的宽恕,不过是用别人的痛苦换取自己的伟大罢了,我们可以听到杜思退也夫斯基的抗议:“我不要看到一个母亲去拥抱把他儿子扔给狗吃的凶手!她怎敢宽恕他!假如她高兴让她去宽恕凶手为她自己带来的痛苦吧,但她绝没有权去宽恕凶手为孩子带来的苦难。”[9]

但不管有没有权,反正叶开是俨然以“爱心”的代理人自居,大派恩典了。他先把人逼得承认自己罪该万死,剥夺掉他们做人的尊言,然后很伟大的宣布放过他们-他不杀萧别离,但逼得萧别离自尽,他制止马空群自杀,但知道马空群从此已不再有一天快乐的日子-有了这样的宽恕,谁还需要报复?

古龙在《边城浪子》中道:“假如每个人都能以宽恕代表报复,这世界无疑会变得更美好些。”假如他是指叶开式的宽恕,我反对。

卡夫加指出受宽恕者的心理:“当一个人经历过问吊之前的种种准备工作,到绳圈荡在眼前才得悉免刑,他一生都将受这经验折磨。还有更甚的,很多次我从你明确流露的意向中得悉我实在应挨一顿鞭子,唯有托你的恩典我才能幸免,这使我聚积一种深刻的罪孽感(Sense of guilt)。”[10]弗洛德即指出“罪恶感是文明进步的最严重的障碍。”[11]

与其像马空群般受了宽恕而没有一天快乐的日子,我倒情愿挨一刀清掉债项,这就是尼采所谓“轻微的报复比完全不报复更为人道。”[12]

结语:

在古龙的作品中,《边城浪子》并不算顶尖,我认为至少《萧十一郎》、《多情剑客无情剑》、《流星·蝴蝶·剑》、《欢乐英雄》等和它相伯仲或比它更好。他一九七二年以后的作品中,《天涯·明月·刀》可算是最好的一部了,但他此期的作品总括来说已比六九至七二年间的逊色不少。

记得歌德曾批评拜伦道:“拜伦是个伟大的诗人,但他思考起来却像个孩子。”[13],古龙也有类似的缺点,但却偏偏爱在小说中大发议论,叶开便是个好例子。《边城浪子》结尾时捧出两个武林前辈来与叶开唱和,更是败笔中的败笔。

《天涯·明月·刀》的主角形象现成,但情节却乱七八糟,矛盾百出,古龙好像从未决定燕南飞和明月心到底是何身份,又像在故弄玄虚,作惊人之变。古龙一面说小说不应光靠情节诡奇吸引人,一面却又偏爱制造些不通的离奇情节,不知道这些花招其实只有大大减低小说的力量。

《边城浪子》七十余万言,其中不少多余的枝节,多余的人物,至于叶开的大篇废话,古龙的许多旁白,更把气氛冲淡了不少。不过如果能压缩删去三分之一左右篇幅,不难成为一部很出色的文学作品。至于《天涯·明月·刀》则非要把许多情节大肆修改不可了。

本文虽然大力批评叶开,但平心而论,在一般武侠小说中,叶开不但是个典型人物,而且还写得很不错。但正因为武侠小说中满是这种空洞的“英雄大侠”,所以才不能登大雅之堂。假如有人认为武侠小说不过是供人消磨时光后遗忘的娱乐读物,那自不宜苛求;但假如有人想创造一种武侠小说的新意境,让武侠小说在文学界放光芒,那便应去芜存菁,努力改进了。

 

注:

1.Nietzsche,”Human,All-too-Human”,section 92.
2.Nietzsche,”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s”,Second Essay,section10.
3.Nietzsche,”Twilight of the Idols”,”Maxims and Arrows”,section8.
4.Sartre,”Being and Nothingness”,Pocket Books,New York,1966,p.580.
5.Sartre,”The Flies”,Act 111.
6.Nietzsche,”Thus Spoke Zarathustra”Third Part,”On the Spirit of Gravity”.
7.悲剧英雄未必一定惨淡收场。关于悲剧英雄的涵意,请参阅作者《红楼梦的悲剧意蕴》,《南北极》八十二,八十三期。
8.古龙:《写在<江湖人>之前》。
9.Dostoevsky,”The Brothers Karamazov”,Book Five,”Rebellion”.
10.Kafka,”Letter to His Father”,collected in “Dearest Father”,Schocken Books,Ne”s York,1954,pp,157f.
11.Freud,”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Chapter V111.
12.Nietzsche,”Thus Spoke Zarathustra”,First part,”On the Adder’s Bite”.
13.Eckermann,”Conversations with Goethe”,January 18,1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