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晓林
古龙的崛起、茁壮、成熟与突破、挣扎、再突破、再挣扎……堪称是台港武侠小说创作高潮时期的一大“奇迹”。就作品的数量而言,他在二十余年的创作期间总共留下了六十一部,约两千五百余万字的心血成绩,平均每年的创作量不下于一百万字;就作品的质量而言,几乎每一部都有可观之处,成熟时期的作品尤其往往生机盎然,灵光四射,堪与金庸作品分庭抗礼,而毫不逊色。
才华横溢的古龙
古龙的创作生涯与创作表现,有不少值得注意的地方,其中之一,是他的才华在相当年轻的时期即已光芒四射,他从十八岁写作第一部武侠作品《苍穹神剑》开始,即与武侠小说的创作结下了不解之缘;到三十一岁时,他已完成《武林外史》、《名剑风流》、《绝代双骄》、《楚留香传奇》等脍炙人口的名作。而金庸则在三十一岁时,才开始撰写他的首部武侠作品《书剑恩仇录》;相形之下,古龙的“早慧”是十分明显的。金庸在四十七岁时完成了他总计十五部武侠作品的撰作,而开始进行逐步的修订工作;而古龙却在四十八岁那年猝然逝世,留下了一个甫在进行尝试的写作计划,即:以一系列短篇武侠作品,串连成长篇巨帙的“大武侠时代”。
而在三十一岁至四十七岁之间,诸如《萧十一郎》、《流星•蝴蝶•剑》、《天涯•明月•刀》、《多情剑客无情剑》、《边城浪子》、《陆小凤传奇系列》、《七种武器》、《大地飞鹰》、《英雄无泪》等风格惊艳、生面别开的力作逐一问世,真令读者有置身山阴道下,目不暇给的惊喜。时值金庸停笔之后,唯古龙以一支生花妙笔独撑武侠文坛;于今想来,若是古龙也有机会修订他的全部作品,则他的文学地位必较目前大可提升,殆可断言。
苦闷时代的闪光
依照古龙自己的说法,没有写武侠小说之前,他本身就是个武侠迷,而且是从被称为“小人书”的连环图画看起的。古龙曾回忆道:
“那时候的小学生书包里,如果没有几本这样的小人书,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可是,不知不觉小学生都已经长大了,小人书已经不能再满足我们,我们崇拜的偶像就转移到郑证因、朱贞木、白羽、王度卢和还珠楼主,在当时的武侠小说作者中,最受一般人喜爱的大概就是这五位,然后就是金庸。于是我也开始写了。引起我写武侠小说最原始的动机并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为了赚钱吃饭。”(——见古龙:“不唱悲歌”)
其实,古龙在此处的陈述显得过于简略。一九五○至一九六○年的台湾,在物质生活上确然相当匮乏,古龙随其家人从香港到台湾时年方十三岁,对世间当充满憧憬;但由于家庭变故,父母仳离,他在上大学时的第一年即已面临生计的煎熬,亦是事实。然而,一个必须正视的因素是当时的大环境、大气候十分苦闷,整个台湾在戒严令的威权统治下,有一种近乎窒息的感觉;知识分子不敢议论时政,庶民大众当然更噤若寒蝉。但向往公平正义,寻求超现实的理想境界,是源自人性深处的强烈需求;唯在当时的苦闷氛围下,这种人性需求也仍须觅致其表达或渲泄的形式。然则,武侠小说在当时的台湾应运而生,原有不可漠视的社会基础。
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是台湾武侠创作的极盛时期,作者多为移迁到台的流亡学生、国军将士、基层公务员;既然时代与社会对幻想式的武侠作品有其需求,而一旦有出版社愿予印行,写作这类作品又确能赚钱吃饭贴补家用,于是,一时之间武侠作者多如过江之鲫,武侠小说俨然成为纾解时代苦闷的主要消闲读物。但也正因如此,绝大多数作者都并不将写作武侠小说视为一种长久的职志,或视为在文学上、艺术上有其独特意义的事业;于是,正邪对立、善恶分明、陈陈相因、交互模仿的武侠刻板的窠臼逐渐形成,嗜血的、粗糙的、抄袭的、胡编的末俗滥恶之作,开始充斥于当时的市井书坊。恰在此时,古龙以其清新的笔触、流利的文采、典雅的叙事,以及天风海雨般的想象力与创作力,崛起于武侠文坛,确予人以耳目一新的惊艳之感!
一出手令人惊艳
即使在二十多年后被他自评为“内容支离破碎、写得残缺不全”的少年期初作《苍穹神剑》中,古龙也展现了他独具韵味的文字功能。他起笔即写道:
“江南春早,草长莺飞,斜阳三月,夜间仍有萧索之意。秣陵城郊,由四横街到太平门的大路上,行人早渺,树梢摇曳,微风飕然,寂静已极。”
像这样优美、浪漫而富于古典诗意的文字,岂像是出于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少年之手?更何况,他在书中所抒写的秦淮风月、少豪意气、英雄志业、儿女情怀,以及情节中的悲剧性冲突、传奇性事迹,实已预示了日后一连串作品的基调与特色。即使只就这部十八岁的少作而言,古龙笔下所抒写的悲剧侠情与悲剧美感,较之他所推崇的前辈武侠名家王度卢的作品,也已不遑多让。
在古龙的心目中,王度卢的作品“不但风格清新,自成一派,而且写情细腻,结构严密,每一部书都非常完整”。以王度卢著名的“鹤-铁五部曲”为例,古龙即推崇其“虽然是同一系统的故事,但每一个故事都是独立的,都结束得非常巧妙”(古龙:“关于武侠”)。所以,古龙对自己早年的作品结构不够严密、系统不够完整,一直耿耿于怀。然而,以当时台湾的出版环境而言,为了适应租书店的需要,武侠小说的写作本是片段进行、分册付梓的;加以古龙当时因创作力旺盛,往往同时展开数个故事,而非集中心力于单一的、长篇的武侠作品之构作;所以,古龙的〈早期名作系列〉以文笔、气力与瑰丽的想象力擅长,而非以严密的结构见长,完全是可以理解的现象。
(关于古龙的所谓〈早期名作系列〉,一般是指他在一九六三年首次有意识地改变写作风格,将日本战前名家如吉古川英治、小山腾清等人有关宫本武藏及幕府时代一系列忍者、剑客、武士的作品,加以消化吸收,而写出《浣花洗剑录》之前的全部作品而言。)古龙本人在生前也认可这样的分期方式,他认为一九六三年之前的作品中,《湘妃剑》、《孤星传》颇有尝试“文艺武侠”新写作路线的用意,因此,〈早期名作系列〉主要涵括了《彩环曲》、《护花玲》、《失魂引》、《游侠录》、《剑客行》、《苍穹神剑》、《月异星邪》、《残金缺玉》、《飘香剑雨》、《剑毒梅香》、《剑玄录》等十一部作品。
超越了俗套模式
这十一部作品,都是古龙从十八岁至二十三岁的五年之间,在大时代苦闷与青春期苦闷交互导引,亟待有所清洗和升华的情况下,所完成的崭露头角之作。然而,纵使在这些初试啼声的青春期作品中,除了文字的清新流利、构思的浩瀚恣肆之外,古龙对于当时所流行于武侠文坛的末俗滥恶的风气,已蓄意要有所扭转;故而一再寻求理念上、表达上及题材上的突破。这个时候,古龙当然尚未体认到武侠小说可以根本不以武功、武打、武技来吸引读者,而径自以气氛的营造、情节的铺陈、人物性格的刻画,以及人性深度的发掘与试炼,作为作品展开的主体;然而,为了向当时流行于武侠文坛的刻板窠臼之作明示区隔,以建立自己的风格和特色,古龙扬弃了正邪对立、善恶分明的武侠叙事模式,而着意于抒写正邪、善恶、是非、黑白往往相互纠缠,而无法明晰划分的情境与人物。换句话说,古龙的早期作品即已超越了陈陈相因的武侠写作模式,而呈现他自己独特的认知与理念。
以处女作《苍穹神剑》为例,“苍穹十三式”的传人“星月双剑”虽然死在“宝马神鞭”萨天骥的镖局,且萨天骥于他们的冤死也确实脱不了干系,以致“星月双剑”的隔世传人熊倜将他视为不共戴天的仇人;但在当时的惨剧情节中,萨天骥毕竟只是误杀,而非有意谋害,因此,其间的是非曲直并非判然分明。及至熊倜历经艰苦,长大成人,却因机缘巧合,与被萨天骥抚养长大的夏芸相恋至深,以致陷入情仇纠结的困境之中。最终,熊倜在击杀萨天骥之时,夏芸却为维护义父而挺身受剑,香消玉殒;熊倜万念俱灰,挥剑自戕,“苍穹十三式”从此永绝于人间。然则“星月双剑”与“宝马神鞭”之间,又岂有明确的正邪、善恶之类分野?
再以《游侠录》为例,游侠谢铿为报父仇,浪迹天涯,追踪仇家,过程中到处行侠仗义,出生入死,赢得无数江湖好汉的嗔道。然而,他的仇人“黑铁手”童瞳却因当年一时意气用事杀死了他的父亲,内心深感不安,久已改过向善。及至谢铿在黄土高原上与童瞳狭路相逢,明知童瞳已忏悔前非,闭门潜隐,试问:素负侠义之名的谢铿是否仍非搏杀童瞳不可?古龙在此书中虽将主要的情节置于后一辈英侠如“云龙”白非、“无影女”石慧与天龙门之间的恩怨事端,而以侧写的方式让谢铿淡出于故事的主轴之外;然而,混沌纠结的是非恩怨,最终毕竟仍须有一了断。《游侠录》的情节行将收束之前,谢铿毅然自断双臂,宣布退出江湖,来交代他对童瞳之死的愧疚,不失为光明磊落的行径。
初试悬疑与推理
至于《残金缺玉》,古龙的本意虽然是要抒写“残金掌”传人古浊飘和“玉剑门”女传人萧凌之间的爱恨情仇,以及由前代宿愿所衍生出来的悲剧情景。然而,身负血海深仇的古浊飘可以戏弄一干徒负虚名的仇家于股掌之间,而对天真无邪、娇憨刁蛮的“玉剑”萧凌,却实在无法将她也视为仇敌,更不忍阴谋加害。然则,当年“残金掌”与各大门派之间的仇怨,如今由古浊飘以不择手段的方式展开报复,是否符合正义的原则,是否为另一形态的以暴易暴,本身便成为须得反思的问题。
在《失魂引》种,古龙首次凸显诡秘的气氛与悬疑的情节,“四明山庄”的惨祸,“翠袖黄衫”的华丽,“如意青钱”的秘辛,“西门一白”的下落,在在扣人心弦;及至谜底揭开,一切情况又回归到原点。叙事手法之巧妙,充分反映了古龙在营造推理情节方面的才华。而《飘香剑雨》中,古龙安排男主角“铁戟温侯”吕南人诈死避仇,改名换姓,所要避开的仇家却是夺去他妻子的“天争教”教主萧无;其人之懦弱自私,趋利避害,不言可喻。但随着情节的展开,吕南人的真性情逐渐显现,终于完全逆转了、也颠覆了原先的故事格局,显示古龙已走向“性格带动情节的相对化、多元化叙事模式”。《月异星斜》则抒写自遭惨变的卓长卿在步步惊险、事事奇谲的江湖路中脱颖而出,其间的诸般遇合与变幻,应可称为相对化、多元化叙事模式的进一步发挥。
在古龙的早期作品之中,《护花铃》与《彩环曲》的分量较为特殊,是最具有创意,结构也最严密的精心杰作。事实上,古龙在成熟期所撰许多脍炙人口的代表作中,有若干迥异流俗的情节、匪夷所思的桥段、戛戛独绝种的人物造型,以及丝丝入扣的心理刻画,在这两部早起名作的表述中,已可看出端倪。当然,由于这些吉光片羽式的灵感与巧思,尚未被整合到充分系统化、节奏化的叙事模式之中;所以,往往予人以“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散下来,不成片段”之感。尽管如此,配上了古龙那汇集浪漫才情与古典素养于一体的文字魅力之后,这些吉光片羽式的灵感与巧思,仍使得《护花铃》与《彩环曲》展现出晶莹剔透的风貌,并为六十年代初期的台湾武侠文坛注入了一股清新的气息。
“启蒙”与“浪漫”的张力
《护花铃》的故事情节,若加以充分的铺陈与推展,大可以成为一部高潮迭起、惊心动魄的长篇巨著。事实上,像“诸神殿”与“群魔岛”的对峙,“不死神龙”龙布诗与“不老丹凤”叶秋白的比斗、“风尘三友”与南宫世家的秘辛等,上一辈绝顶高手之间的恩怨情仇,既复杂万端,又交互牵缠,只消稍予点染,无一不可以发展成大开大阖的传奇故事。然而,古龙却以举重若轻的叙事笔法,将这些确然身居戏剧张力的前代轶事一一推向背景,而突出了少年英杰南宫平的入世奋斗事迹,细述他的成长、磨炼、迷惘、自我克制、自我提升的历程,并以他的江湖遇合来弭平或化解上一辈绝顶高手之间的恩怨情仇。很显然的,古龙将西方现代小说的叙事模式中,颇具普遍意义的“启蒙”情节引进了《护花铃》之中,;所以,“诸神殿”、“群魔岛”的神话式对立,及其最终的结局,反而成为次要。
既引入了“启蒙”的概念,则南宫平居然与上一辈武林美人梅吟雪相恋,历经波折,九死未悔,便成为不难理解的情节。因为,唯有通过了感情或爱情领域的考验,南宫平才能成长为一个真正坚强的男人;而梅吟雪最终为了成全南宫平维护武林正义的声誉,悄然离他而去,委身下嫁“群魔岛”少岛主,使得“群魔岛”转而力助南宫平,便成为南宫平的“启蒙”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至于南宫世家所珍藏的“护花铃”,照古龙的说法,本是三对可以发生“共振”的金铃,由相恋的情侣们各执一对,一人遇险,只消摇动金铃,另一人立可往援,这当然则隐隐反映了“启蒙”与“浪漫”之间的永恒矛盾。
自我突破的契机
至于《彩环曲》,规模上虽只是中篇的格局,内容之丰富却俨然超过了长篇武侠的承载。古龙曾一再表示《彩环曲》是他早期作品中最重要的“明珠”,因为日后许多情节发展于此,良有以也。
《彩环曲》的行文之优美、落笔之精确、布局之奇诡、节奏之明快,以及剧情转折之摇曳生姿,在在显示古龙在创作生涯中已濒临突然自我、更上层楼的契机。在本书中,他首次将以罂粟花提炼的“花粉”作为控制他人意志的有效工具一事,引入到武侠小说的主要情节之中,使得“意志”这个因素成为武侠小说的关键要素。事实上,本书中所抒写的“石观音”以罂粟花粉控制乌衣神摩的情节,正是日后古龙在“楚留香传奇系列”中进一步发展相关故事的张本,连“石观音”这个名称,在后来的故事中也予以援用;足见古龙对《彩环曲》中创构的若干情节设计与人物典型,是相当满意的。
不但如此,在《彩环曲》中,古龙也首次将“真正的剑客,必是以生命忠于剑、也痴于剑”这个理念,以具体的人物形象与情节推演,作了栩栩如生的表述。《彩环曲》中衣白如雪、一尘不染的白衣人,既是古龙中期作品《浣花洗剑录》所凸显的东瀛白衣人的前身,也是如“陆小凤传奇系列”所刻画的一代剑神西门吹雪的雏型。而《彩环曲》中,柳鹤亭与白衣人的一战,将天候、地形、气氛、心情、胆色,全都融入到了一瞬间生死对搏的“极限情境”,也为古龙日后扬弃具体武功招式,着意营造决斗气氛的叙事技巧,作了动人心弦的展示。就这个意义而言,《彩环曲》其实是古龙摆脱传统武侠叙事模式,锐意走向自辟新境之途的转折点。
为了突破传统武侠小说的刻板叙事模式,古龙在《彩环曲》中,还藉由对武林秘籍“天武神经”争夺与血拼过程的描述,而提供了一个强烈反讽的观点。古龙如此写道:在传说中,每隔若干年,江湖上便总有一本“真经”、“神经”之类的武学秘籍出现,而江湖之人一定将之说得活龙活现,以为谁要是得到了那本“真经”、“神经”,便可以练成天下无敌的武功。而在《彩环曲》中,为了争夺“天武神经”而殒命的武林高手不计其数,但在武当掌门将它刻印了三十六部随缘赠送之后,武林人士终于发现,原来“天武神经”有其致命的缺点,往往使得习练之人在紧要关头走火入魔,失去对外来侵袭的抵抗能力。
这种对武学秘籍的反讽式描述,甚至已超出了金庸在《笑傲江湖》中对“葵花宝典”的传奇式揶揄;当然,更超脱了金庸对“九阴真经”、“九阳真经”之神奇功能的执着;而这时的古龙在武侠文坛虽已崭露头角,却年甫二十三岁,正是旭日初升的时节。
剑毒梅香的因缘
《剑毒梅香》在古龙武侠著作中,是颇为特殊的一部。虽然,它是古龙极早期的作品,在结构、意蕴、技巧等方面,与他成熟时期脍炙人口的若干代表作自不能相提并论;但古龙在此书开笔布局的诸各章节中,所展示的文字之典雅、思绪之奇绝,乃至人物情感关系之错综复杂,均已隐隐有大家之风。
更特殊的是,古龙因当时生活颠沛流离,且为少男青涩的早熟恋情所苦之故,未能及时交出续稿,出版社临时商请更年轻的上官鼎(时为大二学生)代笔。结果上官鼎依古龙留下的伏笔娓娓写来,竟也一炮而红,从此自行创作,亦为众所周知的武侠名家。古龙与上官鼎交织于《剑毒梅香》书中的文字因缘,遂成为台湾武侠小说演进史上的一段佳话。
而天才横溢的古龙不愿掠人之美,后来又另撰中篇《神君别传》以衔接《剑毒梅香》的情节,举重若轻,戛然而止,为武侠界平添话题。
古龙在《剑毒梅香》中刻画江湖风波之诡谲莫测,而以“七妙神君”梅山民与其爱徒“梅香神剑”辛捷这两代英豪的遭际为贯穿全书的主轴。一开场,胸襟超逸、名震武林的梅山民即遭到暗算,失去一身功力,且永不能复元;而辛捷则父母惨亡,身负血海深仇的。于是,故事似乎顺理成章地循着典型的“复仇”模式而推衍,但这其实只是表象。
颠覆正邪的理念
正如古龙日后在反思武侠小说的文章中指出,武侠通行的形式之一就是:一个有志气而“天赋异禀”的少年,如何去刻苦学武,学成后如何去扬眉吐气,出人头地。这般历程中当然包括了无数次神话般的巧合与奇遇,当然,也包括了一段仇恨,一段爱情,最后是报仇雪恨,有情人终成了眷属。古龙特地点破:“这种形式并不坏,只可惜写得太多了些,已成了俗套,成了公式”。辛捷进入江湖,为父母和师父梅山民报仇,当然不能落入俗套;所以,古龙作出了颠覆性的布局。
正是在《剑毒梅香》中,古龙首次将像“七妙神君”这样被武林各名门大派视为邪魔的人物,抒写为主导全书精神气质的特立独行之士,自由受其熏陶的辛捷,则终于成长为足以体现此种精神气质的一代英杰。同时,藉由开场时关于四大门派掌门人公然以卑鄙手段暗算梅山民的情节描绘,古龙首次以浓墨重彩反讽了名门正派的道德形象。后来,在古龙成熟时期的代表作如《萧十一郎》、《多情剑客无情剑》、《陆小凤传奇》中,更以多层次、多角度的技法发挥了这一主旨。
留下丰富的伏笔
“关中霸九豪,河洛唯一剑,海内尊七妙,世外有三仙”,这是古龙在本书起笔之初所设定的绝顶高手名人榜,乃至毒君金一鹏、梅香神剑辛捷、天魔金欹等,都是性格鲜明生动、潜力大可发挥的精彩人物。后来上官鼎即按图索骥,藉由对这些绝顶高手名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以及辛捷分别与这些特异人物的冲撞及互动,而展开了环环相扣的紧凑情节。而由于整个故事的框架与伏笔均已敷设周致,无怪乎虽由上官鼎续笔完成,一般仍认为《剑毒梅香》是古龙早期作品的佳构之一。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即使不去细探从古龙到上官鼎,在本书中籍着武侠小说的叙事模式所想表述的新颖理念或曲折情节,只就不断予人高潮迭起的阅读快感而言,这两位执笔者都不失为极会说故事的作家。
无论是因为默契,抑出于巧合,上官鼎续写的《剑毒梅香》,在突破和超越武侠叙事已嫌俗套的“复仇”模式上,居然和古龙本人的理念如出一辙。辛捷终于击败四大门派首脑,为梅山民湔雪了身败名裂的耻辱;然而,面对当初曾在内心中天人交战、终在生死压力下选择了暗算梅山民,如今则已愧悔交加的点苍派年轻一代掌门谢长卿,梅山民和辛捷都选择了宽恕。惊涛裂岸,至此回转,洵为大家手笔!正因上官鼎接写《剑毒梅香》成功,在读者期待下,他又写出了《长干行》,作为《剑毒梅香》的续集,也引起热烈回响。(编者按:本社亦将于今年九月出版《长干行》。)
交会互放的光亮
不过,上官鼎与古龙毕竟亦有风格上各自畸重畸轻的出入,“世外三仙”的出现是意料中事,因为古龙设定的名人榜中本以三仙为武道巅峰;但上官鼎接手后,另起炉灶,铺陈天竺外道高手“婆罗五奇”、“恒河三佛”入侵中土,酿成华夷大战,中土由辛捷、吴凌风等年轻一代奋起抗争,捍卫少林寺、挽救丐帮等惊险情节,亦自有奇峰突起之趣。
但上官鼎着墨较多的,仍是武侠小说发展史中较属“悲剧侠情”典范的情节。梅山民的“七妙”之一乃是“色”,他本人确也曾游戏人间,风流倜傥,但与真爱的意中人却是磨难重重,终至天人永隔。他生平唯一的挚友“河洛一剑”吴诏云在四大门派合击下英年早殒,其子吴凌风人如玉树临风,卓尔不群,与辛捷结为义兄弟,方期携手同心,再起风云;却因爱侣含怨而逝,吴凌风拯救不得,为之终身郁郁。而美丽佳人金梅龄、方少堃于辛捷间从情孽牵缠到心悴神伤,亦无不是“悲剧侠情”的呈现。因此,《剑毒梅香》写情的比例极为可观。
无论如何,《剑毒梅香》这部既突破传统武侠的复仇模式、又另辟悲剧侠情之挥洒空间的作品,是武侠写作界两大天才型作家“交会的光亮”。后来,古龙继续往武侠创作之途深入、创新,写出无数撼动人心的名著,管领一代风骚,成为新派武侠的巅峰;上官鼎则往学术及政治之途发展,迭任清大、东吴等名校的校长,如今则担任二次政党轮替后的行政院长。
清新的古龙式武侠
综看古龙的〈早期名作系列〉,主要特色是结合了浪漫的文学想象与古典的文学素养,而藉由对传统武侠叙事模式的消化、吸纳、突破、转型与扬弃,而逐渐建立令人耳目一新的优美风格。起初,由于受到王度卢作品中那中沁人心脾的悲剧侠情、悲剧美感的影响,古龙的作品也隐隐沾染着耽美的悲情色彩;又由于受到金庸作品中某些结构布局经营、人物性格发展、情节递嬗转折的影响,古龙的早期作品力求在浪漫的抒情与严密的结构之间,寻求平衡。
但无论如何,即使在早期作品中,古龙对于传统武侠叙事模式的所预设计的正邪、善恶、是非、黑白较易判然区分的那个武侠世界,即已在行文落笔之间,有意无意地予以扬弃;而展现出自创一个“古龙式武侠世界”的企图心与创作力。
近来重新受到举世瞩目的现代德国文艺批评界英才班雅明(W.Benjamin)在其《天鹅之歌——历史哲学论纲》中,曾引述“起源就是目标”的格言,论述许多文学作家的思想发展。对于古龙而言,这句格言实有历久弥新的意义,因为,古龙毕生创作的起源与目标,均在于以清新脱俗的文学表述,写出石破天惊的武侠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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