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金庸往事》(沈西城 著),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4月

1975年夏天某日,骄阳似火,挥汗如雨,我第一趟(上海话:第一次)[1] 见到金庸。那一年,中国和日本反苏联霸权问题闹得很热,《明报》内地版编辑毛国昆、国际版编辑毛国伦,特别召开了一个座谈会,邀请日本报界驻港特派员参加。《明报》方面,更是隆而重之,出席的是社长金庸与司马长风。司马长风是著名的文史学者、日文翻译家和政论家,所撰《集思录》,排日刊于《明报•副刊》显著位置,读者万千。他以“秋贞理”的笔名撰写的散文,委婉曲致,情文并茂,追读者众;而金庸除了以武侠小说鸣于世,几乎每日都在《明报》写一段社论。他的社论,言简意赅,见解透辟,深受读者欢迎,时日一久,也就引起海峡两岸政要的注意。因而有人说:“《明报》之能够畅销,跟金庸写的社论大有关系。”事实是否如此,不敢妄定,可的确有许多人是为了看金庸的那段社论而买《明报》的。

司马长风跟金庸拨冗出席这个座谈会,正好说明《明报》对反苏联霸权问题的重视。由于出席这个座谈会的,大部分是日本人士,毛国昆便央我这个粗通日语的小伙子担任通译。我一听,两脚直跺,额角冒汗。老实说,以我当时的日语程度,当不足膺此大任。毛国昆怕我推搪,不断游说,仍撼不动我的意志,可当他说金庸也会出席时,我的胆子顿壮,勇气来矣。一直以来,我都是金庸迷,他写的武侠小说,全读过,而且不止一遍,是像倪匡那样一看、再看、三看地读下去。(偶像出现,书迷哪有不去觐见的道理?不管日语水平如何低,去之可也,怕啥?)

座谈会地点是中环于仁行(今已拆除)的翠园酒家。 [2] 周末下午,我穿上一袭深蓝西装,结上浅蓝白点领带,匆匆走进贵宾房时,金庸还没到,嘉宾倒是已来了好几位。毛国昆逐一为我介绍:这边是《读卖新闻》的本池滋夫、《朝日新闻》的伊藤;那边是《东京新闻》的花浩、《每日新闻》的林慧儿……Konnichiwa,你好你好!一一握手寒暄。虽说是驻港特派员,除了林慧儿、本池能说一点中文之外,其余几位都只能讲日语,连普通英语也说不来,我的蹩脚日语只好硬派用场。

“你不是很想见见查先生吗?刚打了电话去渣甸山的家,再过一会儿就会来了。”毛国昆走过来,带着笑容安抚我。我登时紧张起来,心仪已久的人物,到底会是什么模样儿呢? 在金庸还未踏进翠园之前,我心念电转,把各式各样能想象的容貌都在脑海里打了个转:风流潇洒?神采非凡?飘逸俊雅?文质彬彬?唉!想昏了头!

我跟众特派员闲谈了一会儿,魁梧健壮的司马长风,一袭夏威夷花衫,神采飞扬地来了。本池在东京外国语大学念过中国语,看得懂中文,拜读过司马长风的文章,跟司马很快便谈得投契。我交谈的对象便只好限于伊藤、林慧儿与花浩,你一言我一语,话题不离反霸权。林慧儿、伊藤等言辞激昂,指责苏联霸道。我不赞一言,对政治,我并不太懂,搭不上嘴,兴许在日本读过一段时间的书,对日本人的性格多少有点儿了解,谈起来还不致太隔膜。五点钟开会,金庸比原定时间晚了五分钟才到,抱拳,连声“对不起,对不起”。第一眼看到金庸,说良心话,真有点失望。他完全不是我心目中的那种形象。想象中的金庸,戴金丝框眼镜,高瘦韶秀,书卷气洋溢。可眼前的金庸嘛,身形微胖,朴实无华,哪有半点儿文采风流?乍看,更像一个生意人。穿了一袭灰色西装,衬衣领子皱巴巴,领带斜歪歪,没结好。还有呀,那双皮鞋,嘿!尘埃满布,黑鞋已全灰。这身打扮,真教我怀疑,站在面前的便是我崇拜莫名的武侠小说作家金庸?可毛国昆做介绍时,明明白白地这般说:“这位是查先生 [3] !”既然是查先生,那么确是金庸无疑了。我微微有些儿失望,也只好接受眼前的事实。大概毛国昆已经向他介绍过了,金庸一见到我,万分客气地说:“沈先生,多谢你帮忙!”我低低地回说:“不谢。”金庸到场后,座谈会立即开始。毛国昆首先发言,我从旁通译。简单做过开场白,挨到金庸说话。金庸一开口,我更加愣住了。金庸小说,构思奇巧,布局多变,不由你不佩服,可听得金庸讲话,你定会诧异万分。天哪!彼之口齿,殊不灵光,断断续续,拖拖拉拉,螺蛳吃尽(广东话:吃螺蛳,指演出时唱曲或念白不流利),教人不耐。在我见到金庸前,朋友已告我查先生有轻微口吃的毛病,遂有心理准备,可咋想到他会如此地拙于辞令呢?

一个有口吃小毛病的人,居然能够写出那样出色的小说和评论,太不可思议。大家都看过《鹿鼎记》吧,韦小宝不少对白,是那么“机灵刁钻”“刻薄辛辣”,绕弯骂人而人不知,读之捧腹,不能自已。呀!真亏木讷朴实的金庸能够想得出来。由是可知,写和说到底是两码子的事。这一天的座谈会,谈了一个多小时,由毛国昆负责笔记和录音。会谈后的第二天,毛国昆就把录音带交给我,要我翻译出来,叮嘱说:“查先生特别交代,翻出来后,让他过目。”对《明报》的立场,金庸十分谨慎,反霸权牵涉到政治问题,在“四人帮”横行的年代,万一出岔子,可就麻烦了,非得小心谨慎不可。我花了两天工夫,不眠不休,耗尽心血,才把录音带里的议论约略翻好,交给毛国昆,让金庸过目。记录后来在《明报》登了出来,引起极大反响。文章在个别段落,有若干的修改,显然金庸是仔细看过这篇记录的。由于这段渊源,我开始为《明报》国际版翻译中日问题的文章。其时《明报》为中国问题权威,金庸社论,听说连邓小平、杨尚昆等都会阅读。我虽然有幸见过金庸,跟他并不熟悉,也没有往来。嗣后我重翻他的小说,可能有过一次接触吧,兴味更浓,印象益深。

过了一阵子,孙淡宁 [4] 女士见我整天吊儿郎当,不是事儿,好意介绍我去《大任周刊》任职。上班两三天,主编孙宝刚老先生跟我商量,拟在周刊搞一个文化界名人访谈,我想也不想就提议访问金庸。孙先生连声叫好:“这就定了,我找孙大姐,她跟查先生熟。”透过孙淡宁的介绍,一个初秋下午,太阳偏斜,金风送爽,我跟摄影记者阿朱,一径跑到渣甸山去访金庸。金庸的住所是一幢三层洋房,前面一个大花园,种满不知名花草,乏人打理吧,枯萎凋谢,垂枝散蕊,一派萧条。我跟阿朱由用人延引到二楼金庸的书房坐下。金庸的书房,教我眼界大开,面积足足千呎有余,铺着蔚蓝地毯,又如汪洋,四壁都是伸延到天花板的书架,上面摆满各式各样书籍,趁着金庸尚未现身,我好奇趋前看,大部头的书便有《古今图书集成》、《点校本二十四史》、一百巨册的《大藏经》 [5] 、《涵芬楼丛书》等等。藏书多元化,除了文史书类外,有关音乐、舞蹈、电影、武术和围棋专集都罗列俱全。角落一张大写字台,台上地下,书籍盈帙。我环顾四周,不知怎的,眼前浮现出金庸看书的情形:鸡鸣风雨,遥夜荒灯,捧着书本,绕案吟诵,如和尚唪呗、道士步虚,念得滚瓜烂熟……这时,金庸悄悄走了进来,一见我,便说:“沈先生,我们是见过面的。”我谦逊一番,道明来意。

金庸很客气,说:“不要说访问,我们随便谈谈。”

刚坐下,金庸书迷阿朱迫不及待,开口问:“金庸先生,你怎么会写起武侠小说来的?”

金庸抓了一下并不浓密的头发:“那时候我在《大公报》做事,闲得无聊,老总罗孚先生叫我写,便写来看看。”

根据名报人罗孚(即丝韦)昔年在香港《新晚报》所写的一篇杂文,金庸是在他的鼓励下方尝试写武侠小说的。 [6] 不但金庸如此,梁羽生也是受知于罗孚。可以说如果没有罗孚,便没有金庸和梁羽生的横空出世。金庸坦承从未作过任何长篇小说,写武侠小说更是一点把握也没有,兵来将挡,随意为之。然而,《书剑恩仇录》发表后,读者热烈捧读,叫好声不绝,要求长写,金庸欲罢不能,便一篇篇地写下去。金庸说,小时候喜欢看小说,尤其是那些章回小说,是他最钟爱的读物,一看,神领心悟,铭记心中。不知读者们可曾注意,金庸的小说,很有《水浒传》的味儿,《射雕英雄传》人物众多,都有绰号,“南帝北丐中神通”“东邪西毒”“老顽童”“赤练仙子”……传神阿堵,跟“九纹龙”“黑旋风”“浪里白条”等诨称,比俪并肩,了无逊色。

“查先生,你第一篇是《书剑恩仇录》,对吗?”阿朱又插口问。(犯浑!人家早已说了,还问!)

金庸不以为忤,点头道︰“是的,在《新晚报》连载,只是尝试性质,没有什么冀望,如果反应不好,便打算搁笔不写——”

“后来反应好,所以便一直写下去。”我顺势替他接下去。

“哈哈!”金庸被我给逗得笑了起来。

“为什么会写《书剑恩仇录》?”余下的时间,我们一问一答起来。方便叙述,我建议用上海话,金庸高兴极了,连声说好:“对对对,小叶(谈得投契,叫我‘小叶’了),阿拉(上海话:我们)都是上海人!”

“写《书剑恩仇录》嘛,因为我比较熟悉乾隆的故事,”金庸眯着眼睛,一头投入回忆。奇哉怪也,一讲上海话,他的口齿开始麻利灵活起来︰“我的家乡是浙江海宁,年幼时,常听到家中长工在讲乾隆是汉人的故事。乾隆本姓陈,是我同乡。可能是这样,我对这段事迹印象很深,常想把它写出来。罗孚要我写武侠小说,我立刻想到这个题材,便把它写出来虚应一下。这叫作驾轻就熟嘛,哈哈哈!”眨了眨眼睛,模样逗趣,跟座谈会上所见,活脱脱是另一个人。

“看你的武侠小说,发觉常常跟历史有一定的关联,像《射雕英雄传》,背景放在北宋,《书剑恩仇录》是讲清朝的事,到底是什么原因驱使你这样做的呢?”

金庸想了一下︰“没什么,大概这跟我喜欢历史有关吧!历史很奇怪,它可以让我们知道很多事,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毛泽东喜欢治史,相信与此有关。武侠小说一直以来,大多是向壁虚构,给人一种不尽不实的感觉,我想改变一下,在历史的基础上撰写武侠小说,那样,有了现实背景,读者看起来,便会有真实感,更加投入。”

“你的武侠小说,除了伴随着浓厚的章回小说味道,还带有悬疑诡秘的情节,在描写方面,也着重心理描述……”

金庸举起手,打断我的话,往下说︰“小叶,你能看到这一点,很好。我年轻时,喜欢看《水浒传》《七侠五义》一类通俗小说。到进大学,开始接触西方小说,其间,也看过不少侦探小说,因而觉得写武侠小说,单靠一种手法是不行的,最好多变。换言之,若能向西方文学取经,将中西写作技巧融汇结合起来,那就好了。不过,我绝不主张文字欧化,只——(语调坚定)借用西方技巧。”咱们仔细看,金庸的武侠小说的确做到了这一点,文字是纯中国式的,技巧很明显有些是沿袭西方,可经过金庸的匠心独运,巧妙安排,早已不着痕迹。

“我看过《雪山飞狐》,这本书引起极大的话题,众人议论的地方,便是它的结局:胡斐这一刀到底砍不砍下去?我想知道,你本意是怎样安排的?”

金庸笑了一笑,有点自得︰“有关这个问题,我早已经面对好几十次了,朋友们见面,总会缠着问胡斐这一刀砍不砍下去?老实讲,我写《雪山飞狐》的时候,是十分用心的,写到后来,整个人已投入小说中,胡斐的矛盾,变成我的矛盾,苗人凤的痛苦,也成为我的痛苦,胡、苗世仇如何了断,连我都决定不了,所以那刀到底砍不砍下,我也无法知道……”(呀!连作者本人也没办法,此结难解。)金庸陷入沉思。对《雪山飞狐》,金庸迷一直在追念,胡斐那一刀会否砍下去。我竭力怂恿金庸续写下去,给他们一个满意答案。无奈他坚拒不续,隔了一长段时间,退而求次乞请倪匡续写,倪匡以前为金庸续写过《天龙八部》,天衣无缝,读者几乎看不出来,的确是理想人选。 [7] 倪匡拒绝,三声哈哈哈,朗声道︰“金庸的小说世上无人能续。”“包括阁下?”来人问。倪匡不住点头:“那当然!”于是,《雪山飞狐》续集永远胎死腹中。

“在这么多本武侠小说中,你自己最喜欢哪一本?”阿朱边问边提起照相机,对准金庸,咔嚓咔嚓拍了好几张照片。

当时金庸回答︰“‘射雕’与‘神雕’我都喜欢。”(现在,怕会改口说是《天龙八部》《笑傲江湖》《鹿鼎记》了吧?)

“后来你脱离了《大公报》,自己创办《明报》,日理万机,你利用什么时间写稿呢?”阿朱手不停举,不住拍照。

金庸沉吟了一阵︰“多数在报馆写。我写稿速度其实很慢,远远比不上倪先生一个小时可写四五千字那么厉害。一字一句斟酌,反复思索——”皱了皱眉头,“一千多字的稿,往往改了又改,起码花上两三个钟头。”

“你喜欢白天写稿,还是晚上写呢?”我狠狠白了阿朱一眼。(嘿!总爱打岔!)

金庸想也不想便回答:“晚上,那时比较清静。一直以来,我的稿写得并不多,通常只是写一段连载。有一个时期,《明报》创办《武侠与历史》,为保销路,我也在那里写连载(《飞狐外传》)。同一时期写两个连载,在我已是破天荒之举了。”金庸不同于倪匡,并非多产作家,仅凭那十几部武侠巨著,已足以震古烁今,在中国文学史上稳占一席。阿朱看来对金庸的武侠小说颇有研究,问了金庸一个很有意义的问题:武侠小说是纯文学作品吗?七十年代,两岸许多知识分子对“文学”这个问题很是顽固保守,虽然金庸的武侠小说曾经被夏志清、周策纵、刘绍铭等一班海外著名学者大力推荐,广大知识分子仍视之为雕虫小技,不值一哂。(最瞩目的例子便是王朔力批金庸小说文字粗糙,难入文学殿堂。)

金庸苦笑一下︰“以前的确有不少学者都看不起武侠小说,认为是小说者之流,不登大雅之堂。不过,近年风气也有些转变,有人(泛指夏志清等)提出武侠小说也是文学创作的一种,说不定有朝一日,得列庙堂的。”时至今日,武侠小说的地位确然有着很大的转变,许多学者开始撰文评论,倪匡更写了《我看金庸小说》,甚而“再看”“三看”“四看”。八十年代初台湾远景出版社社长沈登恩将金庸小说引入台湾,金庸小说由是大盛,台湾文化界相应有不少学者开会讨论金庸的武侠小说。八十年代以降,金风刮内地,文坛掀起“金庸”潮,名家辈出,严家炎、陈墨、陈平原、冯其庸等人著作,条分缕析,深及骨节,相互比竞,各陈其旨,猗欤盛哉。九十年代内地推选近代十大作家,金庸排名仅在鲁迅、巴金之后,名列第三。研究金庸小说,定名“金学”。武侠小说已在文坛开花,树立名堂。访谈一个多小时,我下马求道,问金庸如何撰写武侠小说。

他率直回答︰“我通常都先有个腹稿,也有人物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表。不过,在撰写过程中,许多情节都会给推翻、改掉的,或增加,或减删,看故事的发展而定。”

“查先生,你通常要花多少时间构思一部武侠小说?”讲不听,调皮的阿朱又来插口。

“很难说。”金庸考虑了一下,“其实许多故事早已在脑海里,不过只是一个雏形,到想要写时,便慢慢地思索,让它成熟起来。”

“你有没有遇过没有灵感、无法下笔的时候?”阿朱呆呆地问。

金庸苦笑一下︰“偶然也会有的。不幸遇到,便放下笔,喝杯咖啡,四处走走,松弛一下再写。”

访问结束后,阿朱替金庸造像,指东画西,金庸做演员,乖乖听命;阿朱扮大导,好不威风。我乘机在书房浏览,无意中看到书架上有两册《碧血剑》,用白粉纸包着书面,书脊用毛笔字题着“碧血剑”三个字。劲挺秀美,天然自如,乍看有点像宋徽宗的瘦金体,正自狐疑,金庸不知何时已走到我身边:“这是我自己题的字。”他指指那两册《碧血剑》。

“呀!这是你写的字?”我有点诧异。

“是,所有我的书都由我自己题字,字写得并不好,总好过麻烦别人题呀!”金庸撇撇嘴。老实说,金庸的字并非书家的字,却具文人风格,你只要一看,就知道是出自金庸之手。临行,金庸送我《书剑恩仇录》,并在扉页上题款:“西城兄惠存 弟金庸”。称我为兄,愧煞小子。

离开渣甸山,已是黄昏落日时分,燕子不来花又落,一庭风雨自黄昏,查家大宅见萧条。这是我第一次去渣甸山金庸的家,也是最后一次,过不久,他就搬迁去北角半山了。那日的访问,后来在《大任周刊》发表,大受欢迎,读者纷纷来函要求再访金庸,可我办不到,《大任周刊》经济出现问题,最终上了排门板。我为稻粱谋,写稿维生,再无暇兼顾!

三晤金庸,已是1978年。1978年年初我进“佳艺”电视做事,顶头上司刘天赐要我筹划一个叫做《推理剧场》的节目(此为香港电视台首创),为洽购版权,我独个儿跑去日本拜访松本清张。松本清张是日本最有名的推理小说大家,日产万言,哪有时间见我这个闲人?到了日本,在酒店里的“文艺年鉴”上找到松本府邸的电话,初生之犊不畏虎,一通打过去,道达来意。松本老师居然毫不犹豫地应承我去看望。到见面那天,我把来意一一说明。松本清张很爽快地答应把他三个推理小说交给我回去拍电视,订明分文不取。办完正事,他向我打听香港文化界的情形,一一对他讲了。一面听,一面表达意见。当我讲到金庸时,松本忽然“呀”地嚷起来:“香港也有那么才华横溢的作家?下次我去香港,请你无论如何介绍我认识。”识英雄重英雄,顺手挑了几本小说,题上名,交我转送金庸。 [8]

回到香港后,我把书带给蔡校书炎培兄 [9] ,请他转呈金庸,不到一个星期,蔡炎培打来一个电话:“西城,查先生有一本书要送给你,有空烦来报馆取吧!”那本书是江户川乱步写的《探侦小说四十年》,为有编号的豪华精装版,书的后页有江户川乱步印鉴和签名,弥足珍贵。金庸神通广大,不知从什么地方弄到,而又大方地割爱。揭开黑色的硬皮,透过砂纸,清清晰晰看到金庸用红笔题的“西城兄惠存 弟金庸”等几个字。

这本《探侦小说四十年》是日本已故侦探小说宗师江户川乱步的写作札记,具有很高的推理文学参考价值,我一直视若拱璧地珍藏着。惜于1982年迁家,散佚了。唯我坚信此书一定仍然流传坊间,如果某日有人觅得,转赠与我,重回怀抱,那真是美事一桩。从一件小事,体现出金庸是一个十分注重细节的人。你送他一件礼物,他必定回送,不拖不欠,谁也不亏谁。这一点跟他的老朋友张彻很相像,对朋友,绝对不讨小便宜,嘿嘿!当然你也别想在他身上打什么鬼主意。这段交往,大抵不能算是三晤,在我而言,心与神会,便是一晤。

金庸亡后,忽地又想起另一晤。八十年代,胡菊人离职《明月》,月刊顿失支柱。某日午间,我上《明月》交稿,适值金庸在,一见我,笑容满脸,一把拉住我道:“小叶呀,你要多为月刊写稿呀!”说完,亲自倒了一杯热茶,递与我手,黄毛小子哪能不感激涕零?此晤遂永存心中。

[1] 如无特殊说明,本书所有关于方言转化为普通话的解释均为编者注。

[2] 座谈会分两轮举行,第一轮我没有参加。

[3] 金庸本姓查——音渣,名良镛,浙江海宁人士,金庸是他的笔名,是从“镛”字拆开来的。

[4] 笔名农妇,其夫是金庸的同学。

[5] 按佛氏之经典曰“藏”,藏者包含蕴聚之义,“大藏”为汉朝佛教经典并东土高僧著作入“藏”者之总称,略称《藏经》,亦云《一切经》,版本繁多,已不记得金庸所藏究属何种版本。

[6] 1954年,太极老掌门吴公仪同白鹤派少壮陈克夫在澳门新花园擂台比武,掀起武侠风潮。老前辈金尧如先生灵机一动,谕罗孚觅人,罗孚先后找来梁羽生、金庸撰写武侠小说,开创新派武侠小说先河。另有一说,名作家高旅早年以“牟松庭”笔名撰写《山东响马传》,实为新派武侠小说滥觞。

[7] 金庸并不满意倪匡对《天龙八部》的续写,把阿紫的眼睛弄瞎了,再版时完全删去。

[8] 详见拙译《雾之旗》辅文《松本清张先生印象记》。

[9] 他是金庸武侠小说初版的校对,金庸倚重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