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评传》(刘国重 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4年3月
上世纪80年代中期读金庸小说的读者,或垂垂老矣,或正在老去。我是这些老人中,不算特老的一个老人。
最早读《射雕英雄传》,惊为天人所著天书。读《天龙八部》稍晚,读完此书更晚。
约1987年,某日,一家小书铺,两部《天龙八部》,赫然在架,心跳加速,惊喜不已,当即掏钱买下,却是安徽文艺出版社所出。这个版本有些古怪,五卷书给分成了十册。那天在书铺所见,只有前两册,也就是后来三联或朗声版的第一册。
书一入手,通宵连看两遍,第三遍没看完,天已经亮了。迷迷糊糊,上学去,免不了要带上两册新得的奇书,与同学共赏。
后来的日子,此书在班上几乎传遍,自觉排队,轮流看。记得是每人两节课,不管看完没有,第三节课都要传给下一同学。
书看完了,仍不算完,逼我交出后面的第三第四册,我自然坚贞不屈,打死不交!因为没有嘛。
每到下课,总有人问起后面的故事。青春期的小屁孩,不关心大理国的国运兴衰,只知道轮番逼问:“段誉和木婉清,后来怎样了?”
真是可怜,煞是可恼!我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一跟人解释:这书我只买到前两册,欲知后事如何,阿拉也不明了。
某一日课间,又让人给包围,烦透了!一个念头在脑子里闪过,一句话紧跟着脱口而出:“其实啊,段誉和木婉清,根本不是兄妹!”
奇迹,发生在顷刻。听我一言,喧闹瞬时沉寂下来,同学们脸上,一副既恍然又茫然的神色,皆努力做思考状,恰好上课铃响,于是一哄而散,归位,上课。其后,虽然还有追问的,少了许多,耳根略得清静。
半年后,终于买到全套《天龙八部》(宝文堂版),急读一遍,不免有几分得意。原来啊,段誉和木婉清,果然不是(亲)兄妹。
要解开这个结,恐怕只有这一种处理方法。这个,给我猜到了,蒙对了。至于“化子邋遢,观音长发”那样精微到令人读之悚然的情节安排,却是在我的能力以外。
读金庸之先,我已读过一些中国小说,而尚未来得及建立(或盲从)“雅高于俗”的庸俗观念,只简单地将中国小说分为两种,一种是古典小说,一种是现当代小说(所谓“新文学”),前者比后者好太多,没有可比性。
最早读金庸小说,我不相信他是活着的小说家,不相信当代人可以写出这样的作品,而不自觉地将金庸小说放在“中国古典小说名著”的光荣行列。于今看来,金庸当然不是古人,他的小说当然不是“古典”,却延续了中国古典小说的伟大的写作传统。
当时有同学跟我解释,金庸是当代人,却是改写古代小说,才写得这么好。我恍然大悟,疑窦尽释,深信不疑。
同学应不是自己编瞎话骗我,我并不信任他的诚实品性,而是怀疑他的智力。十几岁的小孩子应不至于如此擅长撒谎,多半如《鹿鼎记》中康熙说的那样:“这自然是胡说八道,不过瞧他样子,也不是说谎,多半人家这样骗他,他就信以为真。”
更可能是以讹传讹,将聂云岚改写王度庐小说一事套在金庸头上。据聂云岚之子说,聂云岚“原来一直以为王度庐是清代人,没想到王度庐先生也是现代人”。
有机会问问这位同学,到底是不是故意骗我。恐怕他已不记得,毕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后来我确认金庸与我生在同一时代,真觉荣幸。那一刻,天地都比之前,光明得更多。金庸小说十五部,十五束强弱不等的光,照亮这个世界,照亮了两个世纪。
我写《金庸评传》之“缘”,起于三四十年前,初读金庸小说,就对这个人充满好奇,此后一直关注其生平的吉光片羽、点点滴滴。三十多年来,我更乐读金庸的生平资料,读金庸小说的评论相对较少。想知道,是怎样一个人,竟写出这样的小说。长期关注、考索其生平,乃作此《金庸评传》。
《金庸评传》,自2016年开笔,断断续续写了七年有半,今日终于杀青。本来拟定30万字的篇幅,而下笔不能自休,终稿竟超百万字。金庸,是说不尽的。
起笔写《金庸评传》的十年前,2006年,我开始在网上发帖谈金庸。网友谈金庸,多是仅关注和评说其作品,我则一直兼谈金庸其书与其人。
《金庸评传》最后一篇,作为“代后记”的《“一捆矛盾”的金庸》一文,其实是全书中写作最早的,是我2006年最早在网上发的帖子之一。
《“一捆矛盾”的金庸》主旨,是说与金庸天性最接近的,不是佛家,也不是儒家,反而是三教中最不受重视的道家思想。这是我对金庸的一个总体认知,也是一个猜想。2020年,我从当年出版的《金庸访谈资料集》第四册,读到金庸对香港记者说的一句“我既不是佛家也不是儒家,倒有一点道家味道”,甚是惊喜。我的猜想,与金庸的自我认知,并不相悖。
为这部《金庸评传》耗费甚多心力的编辑马晓茹女史,问我最想强调金庸的特质是什么,我应声即答:金庸是华夏文明的继承者与捍卫者,一位保守主义思想者。
近期有人发文纪念金庸,竟称之为“五四之子”,没有比四个字更荒谬的蔑称了。金庸的小说创作,一面继承中国古典小说的传统,一面吸收西方小说的营养,不是完全不受“五四”新文学影响,但影响甚微。从青年时代开始,金庸的思想倾向,更与“新文化运动”之彻底反传统(胡适早年明确主张“全盘西化”,后虽有所纠正,其“盲目西化”的底色并无改变;鲁迅直到晚年还在斩钉截铁地胡咧咧:必须废除汉字),判然有别。
詹宏志曾经分析过:“金庸生活在一个新文艺的时代,当时的鲁迅、胡适代表着一股破旧立新的潮流。但金庸好像没有受到整个新文艺大时代的影响。”金庸的小说创作和思想主张,都更接近陈寅恪先生所言“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民族之地位”。
金庸以陈寅恪、钱穆两先生的“私淑弟子”自居。1978年,金庸偕同胡菊人采访钱穆,称许为“伟大的学者”。访谈中,钱穆谈到:“查先生写武侠小说,,也不是真的有其人,但有故事啊。”多年前我读这次访谈的记录,就感觉钱先生可能读过金庸小说。最近从2024年第3期《明报月刊》读到金庸1970年所写旧文《有增有删,大段改写,为什么要增删改写?》。文中,金庸谈及:“哥伦比亚大学夏志清教授、加州大学陈世骧教授来港,把酒长谈,说到了我这几部武侠小说……提到赵元任、钱穆、李政道等前辈均是‘同好’。”钱穆先生确是金庸小说的爱好者,确认这一点,于我又是一大惊喜。
余英时以“一生为故国招魂”,挽悼乃师钱穆。金庸一生,以各类散文,以《明报》社评,以《明报月刊》,以访谈演讲,尤其以他十五部小说,何尝不也是在“为故国招魂”?
迭遭“新文化”与“文戈”侮蔑、丑化与摧残,花果飘零的华夏文明,魂兮归来,返故国些!
20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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