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選自陳曉林先生《吟罷江山》,風雲時代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5月

[雪衣按]《吟罷江山》中每篇主文後所附的吟唱,是畫龍點晴之筆,“多數是我自己的作品,也有一些是友人溫瑞安、陳義芝、簡媜、蘇偉貞、馮曼倫等的詩句”(《後記》)。辭鋒雄麗,風骨高奇,以縱橫跌宕之筆,抒磊落英雄之慨。日照千山,江流萬古,繁花滿樹,雲霞一天。

遠古渾茫,史實難稽,在文學上是屬於神話時代。

中國雖然沒有如希臘的荷馬史詩《伊里亞德》、《奧迪賽》,印度的《羅摩耶那》、《摩訶羅多》,希伯來的《舊約.創世紀》,或北歐的《尼布龍之歌》之類雄奇瑰麗的大風格史詩與神話,然而,這並不代表中國人拙於神話文學的表達方式。

事實上,詩經中的《商頌》與《周頌》,屈賦中的《天問》與《九歌》,都是結構鮮明、想像豐富的史詩型作品。更重要的是,在儒家的理性與入世精神成為中國文化的主流之後,像《山海經》、《穆天子傳》之類中國人的神話想像,仍然透過無數民間口傳創作的藝人,而在民俗文學中匯流與沉積。尤其,佛教中的神話文學,在魏晉之後大量湧入中國,更激盪了中國人的文學心靈中的神異色彩。

於是,透過神話原型與民俗傳說,配合宋元以來的講史和演義傳統,後代文學之士試圖為早期中國歷史刻畫出一個史詩式的造型,便產生了如《封神演義》之類作品。從民族「集體潛意識」的角度來看,這是一種在想像文學上「尋根」的努力。正如一代才人王國維在其詠史詩中所指出:「回首西陲勢渺茫,東遷種族幾星霜?何當踏破雙芒屐,卻上崑崙望故鄉。」心靈上「尋根」的努力,促使歷史家深入考證中國遠古的文物與制度,也驅策著文學家盡情描摹中國遠古的帝王與英雄。

殷商的滅亡,姬周的崛起,以及周初的分封諸侯,是中國古代政治社會史上一件劃時代的大事,於是,在民俗文學的想像中,便也充滿了波瀾壯闊的景觀。《尚書》武成篇與《史記》封禪書中的寥寥數語,到了元代居然可以舖演為《武王伐紂書》之類的長篇平話作品,到了明代更蛻變成《封神演義》這部氣勢龐鉅的歷史奇幻小說,古意盎然,驚心動魄,或許,正反映了中國民俗文學的一大傾向,即是:試圖對於自己民族的起源、演變,與滄桑,給予一個在想像中可加以「合理化」解釋的文學造型。

紂王暴戾無道,所以火焚而亡;妲己殘忍狐媚,終於以身而殉,從現代人的觀點看來,難免有「泛道德主義」之嫌。然而,哪吒剔肉析骨,以償父母恩情,白藕青蓮,重還己身自由,這種在神話中典型的「叛逆英雄」形象,卻指述了中國文學在另一方向上的憧憬:嚮往精神上絕對自由。而哪吒終於與父母修好;退隱垂釣、絕意世事的賢臣姜子牙,終於加入武王伐紂的陣營,則充分體現了中國終極的「和諧」觀念。不服正統體制的截教通天教主,統率旁門左道之士,與代表正統三教的闡教諸仙,殊死決勝,血流標杵,最後卻以子牙歸國封神、武王分封列國收尾,將正邪人神之死,悉數委之於「劫數」,而不忍更作追懲。也隱約反映了中國後代子民,對犯有過失的先人,仍不無基於「和諧」理想而生的恕道與善意。

這一幕幕縱想像的神話式歷史場景,若以司空圖《詩品》中的句子來表述,正是:「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窗然空蹤。」

【一】

一開始,文學就以

皎若霜雪之姿卓立於

太初生民的玄想間。

從原始的無盡荒寒,

到文明的無限擾攘,

從現代的漠漠紅塵,

到末世的莽莽風沙;

這種姿勢,迢遙而永恆。

【二】

古典是易逝的。

多少美人的翠袖,

空自隔著前代的煙霧招展,

多少英雄的白髮,

早已在歷史的寂寞中擱置;

詩人的袍角,酒客的金樽,歌者的嘆息……。

只有文學,像玉石上千百年來

緩緩凝成的紋理,

絲絲縷縷,把這些記錄下來,供你閱讀。

【三】

不必觀天象,

你的指掌自能屈算人事。

若有酒,何不空杯。

若有驛車,何不共由遊?

人生動如狡兔,靜如處子,

一旦揚鑣分道,

若要相見,須問參商。

【四】

明月引潮生,綿綿蕩蕩,

在萬般夢境裏翻湧。

潮來期去,煞像是心情的起伏,

挑動無名的一根琴絃。

潮漲時如水晶屏風瑩然剔透,

潮落時如花如霧煙籠蒼茫,

此情此景,此生此世,

俱在原始渾沌的韻律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