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陈晓林先生总策划的《古韬龙剑论集》(《品鉴古龙》、《赏析古龙》和《神交古龙》)推荐文,風雲時代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20年
从上世纪中叶到本世纪初期,在波涛汹涌、大落大起的两岸三地华人社会,武侠小说风靡过至少三个世代的读者。如今,虽然由于网络的兴起、动漫的普及、网游及手游产业的勃发、奇幻与玄幻作品的流行……种种因素交相冲击之下,传统意义的武侠小说,无论就市场趋势或读者热度而言,均呈现大幅式微的状态;然而,若谓武侠小说业已成为明日黄花,则分明言之过早。
事实上,尽管通俗文学及娱乐产业的多元化早已蔚为大观,但有目共睹的现象是:在华人世界,无论影视、网游、手游,也无论玄幻、科幻或奇幻,题材与情节中早已都浸淫着武侠的元素。不仅如此,现在普为华人影迷追捧的西方科幻传奇如蝙蝠侠、蜘蛛人、钢铁人、X战警等出自美国好莱坞的超人形象与故事,其实俨然都可视为类同于武侠形象与武侠想象的“漫威版”。因此,与其说武侠式微,不如说武侠的理念和元素业已融入到当代各类型小说、影视、游戏的叙事套路之中,成为一种相当普及化、日常化的“情节要素”了。
古龙武侠作品的特色
另一方面,在通俗文学和娱乐产业多元化之后,武侠小说的市场固然被稀释了,但真正具有鲜明风格、恒久趣味、文学魅力的优秀作品,却因为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已逐渐在潮流激荡中被有识之士及广大读者肯定为经典或“准经典”的地位。从过去半个世纪以来的发展看,金庸与古龙被大多数评论者推尊为武侠小说的领航人,他们的作品被视为通俗文学的经典,应非过誉。当然,所谓金、古、梁、温、黄五大名家的说法,也不失为面向广大读者而凸显武侠多元风味的一种品题。
说武侠作品的理念和元素已经在人们的阅听生活中普及化、日常化,并非夸张之言。举例而言,随着他们的作品深受大众喜爱和传诵,金庸的“为国为民,侠之大者”固然脍炙人口,古龙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也同样引发共鸣;而且,两者往往在无意中形成奇巧的对照。正如金庸笔下的侠客每常关涉到王朝气运、庙堂兴衰,而古龙笔下的侠者则始终聚焦于江湖风涛、浪子情怀;前者依托历史轨迹,敷陈侠者事迹,属于所谓“宏大叙事”;后者则撑大虚空间,挖掘人性深度,正可为华文小说史、文学史的所谓“抒情传统”别开生面,拓展出一片奇特而亮丽的风景。
许多人都感觉到,读古龙的武侠小说,尤其读他那些成熟时期的优秀之作,犹如喝下一杯浓冽的醇酒,其滋味难以言喻,时而令人热血翻腾,时而令人如沐春风,时而又令人回味悠长,总之,是与阅读其他作家的小说迥然不同的感觉经验。而不少较资深的读者更认为,若是细品古龙的若干名篇,自会觉得犹如面对一个意气相投、深心相契的好友,青少年读时有目眩神摇、叹为观止之感,中壮年读之,对世态炎凉、命途悲欢会有更深一层的体认,而从壮年到暮年读之,于繁华落尽之后回顾平生起伏升沉,对人生最重要的感性根柢,即友情、爱情、亲情,更能有一番别有会心的觉悟。笔者个人认为,读之如饮醇酒,如晤好友,正是古龙作品的流行能够历久不衰、受到一代又一代读者喜爱的深层原因。
开风气之先的古龙
当然,古龙小说之所以重要,绝非仅止于受到读者喜爱而已,更在于他的作品在形式上和内涵上都有领先时代、带动潮流的若干特色。笔者曾在多年前一次武侠学术研讨会后公开指出,“古龙作品领先时代半世纪之久”,当时媒体多有报导,但有些执着于传统看法的学者则不以为然;如今看来,笔者此一预言似乎已然成真。
首先,古龙以其敏锐的文学直觉,毅然采取以“短句”,乃至“极短句”为叙事主体的写作方式。虽然海明威以简短句型、精简用字写作小说在先,成名亦早于古龙,但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海明威被尊为纯文学、现代文学的宗师,一生也只写出不超过五本杰作,而以《老人与海》为神来之着;相形之下,古龙在华文世界首创短句叙事模式“古龙体”文章,写下超过七十二部、二千万字风靡读者之作,带动了当时华文写作的新风尚,其对文风的敏锐直觉,俨然直接预兆了网络时代“极简书写”的大势。
如今无论中西,包括脸书、推特、微信、LINE……使用者都须以极短句来表意,而古龙在半世纪前即已坚持此种精简之风,并以此创作了偌多光焰夺目的“古龙体”精采作品,谁说不是写作界开风气之先的卓异人物?
犹有进者,古龙小说常见迅快的节奏、跃动的场景、紧凑的对白,以及蒙太奇的跳接、大力度的扭转,从而使得情节的推进不时予人惊心动魄之感,但效果固力求出人意外,其实又每在情理之中。这样的写法,突破了既往写实文学作品的模式与窠臼。回看过去几十年来各有多种译本的所谓“世界文学名著”,印刷字体既小,译笔又常僵硬,动辄长达四五页不分段,密密麻麻难以卒读;有些人亲历当下的网络文学作品,回顾从前那些冗长不分段的文学名著,甚至会油然省觉到古龙的文风其实在不知不觉间带动了某种“文学革命”。相形之下,金庸的表述固然优雅流畅,却仍是传统文风。
节奏、场景、对白、跳接、扭转,是古龙作品极具“现代感”的外在表征;但古龙作品之所以迥异流俗,而具有独特的风格与悠远的价值,是因为这些外在表征于古龙的叙事结构中很自然的汇合为一个有机整体;并且,古龙从不是只以“把故事说好”为满足,他一方面不断要求新求变求突破,另方面又始终坚持要以被视为通俗文学的武侠小说,来发掘、呈现具有普遍意义的美感与侠情。
正因如此,用心细阅的读者往往可以感受到,在古龙那些最具魅力的名著中往往潜伏着一种“必要的张力”(essential tension),而据当代著名科学史专家孔恩(T.Kuhn)的论述,“必要的张力”乃是科学理论上重大突破的前提,然则,古龙作品竟亦浮现“必要的张力”,可见作为古龙呕心沥血的成果,其创作过程之艰辛实与科学家的重大研发有异曲同工之妙。
侠义情怀与美感境界
古龙作品中揭示与呈现的美感,俯拾皆是,触处可见,然而与一般以写景抒情、寻章摘句来表现美感不同的是,古龙着重生动的、实感的、悠然的美姿与美境,例如《陆小凤传奇》中花满楼所说的:“你有没有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你能不能感觉到花蕾在春风里慢慢开放时那种奇妙的生命力?你知不知道秋风中常常都带着种从远山上传来的木叶清香?”
至于侠情,古龙作品除了以整体布局和主要情节来呈现、发掘、拓深“侠义”二字的底蕴之外,还常在叙事主轴之外植入特别感人的侠义人物与事迹,例如小李飞刀故事中,义仆铁传甲与中原八义的恩怨;陆小凤故事中,山西雁与市井七侠的行径。古龙笔下这些用以侧写江湖侠义行径与事迹的插曲,于他的作品中层见迭出,对西洋文学理论和作品相当熟悉的他在刻画这类次要人物、甚或小人物的侠情侠行时,动用的是所谓“故事中包故事”的技法,看似闲闲落笔,实则刻意经营,恰恰透显了古龙对于揄扬和阐明侠情侠行,一直念兹在兹,从不只以写出眩目哗众的武侠传奇为能事。
毋庸讳言,将自己独创的节奏、场景、对白、跳按、扭转等叙事手法,汇合为能够凸显美感和侠情的故事架构之后,古龙真正想要发掘的,是与侠情有关的人性深度。从自己的生命经历中,古龙其实冷观过世间百态,发现许多夸夸其谈的大人物动辄翻脸无情,故而他尽管对侠义事迹一往情深,古龙笔下的某些“大侠”却往往是言不顾行、反复无常的人物。事实上,古龙对于侠情,关注的是飘萍无依的浪子,或饱受压抑的武者、或含冤莫白的草民,在遭遇纷至沓来的压迫,乃至面临生死未卜的“极限情境”时,如何争取人身自由、维持人性尊严的题旨。
一般武侠小说对行侠仗义的抒写,通常着重在受害与报复的各种形式;但古龙很早就扬弃了“复仇模式”,而转向自由与尊严的追求。在楚留香系列中,香师陷入蝙蝠公子的圈套,明明自身难保,却为了要帮瞎眼的难女夺回一个鼻烟壶,不惜惊动强敌,冒生命危险,只因为这鼻烟壶事关那难女的最后一点人性尊严。在《天涯•明月•刀》中,妓女周婷明明走投无路,却绝不肯动传红雪的银子,在最后时刻,为了维持人性尊严,她竟不惜舍命手刃强欲以金钱压榨她的肉铺老板。这些叙事,乍看是闲闲一笔,其实却是古龙对于侠义理念、人性尊严锲而不舍的关注与拓展。
超人与侠客:自由与尊严的追求古龙将侠义理念与人追求自由、尊严的愿望连接在一起,当然使得原来主要建立在“报复的正义”要求之上的侠义理念,添加了明显的现代化意涵和动力。在这方面,古龙所强调的坚持尊严、绝不低头的侠情,确实与海明威标榜的“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是相互映照的。也可以说古龙既然以坚持人性尊严来诠释侠义理念的宗旨之一,往前追溯,确实可以看出他受过以硬汉小说成名的海明威影响。
依古龙自述其受过影响的各家名著:“《战争与和平》写的是一个大时代中的动乱,和人性中善与恶的冲突…《老人与海》写的是勇气的价值,和生命的可贵。这些伟大的作家们,用他们敏锐的观察力,丰富的想象力,和一种悲天悯人的同情心,有力的刻画出人性,表达出他们的主题,使读者在悲叹感动之余,还能对这世上的人和事,看得更深,更远些。”“这样的故事,这样的写法,武侠小说也同样可以用,为甚么就偏偏没有人用过?”
古龙既发出这样的诘问,自然就表示他对于《战争与和平》、《老人与海》等世界名著所呈现的大时代动荡中,人性的冲突,以及勇气的价值、生命的可贵,感到心有戚戚,立意要在自己的武侠写作中借鉴这些理念和价值,作为拓展侠情底蕴的资源。事实上,由于曾经身处卑下环境而心怀宏大志向,为寻求思想出路,古龙早年多方刻苦自学时,即已受到尼采哲学中“超人”理念的影响,但尼采哲学毕竟过于抽象,而经过托尔斯泰、海明威作品对于人性善恶、勇气、尊严的抒写作为中介,古龙对于超人概念与武侠理念的融合始有了自己的想象空间。他后来在成熟期写出一连串光彩夺目的名著,证明他将侠义理念、超人境界与人性深度相衔相融的写法,的确取得了辉煌的成功。
灵光所照,即生异彩
除了受到尼采、托尔斯泰、海明威等一流思想家、文学家的启发和影响外,古龙自己才华横溢、触类旁通的天赋,更是他的作品能够出类拔萃的主因。当年著名诗词学者缪钺在讨论民初一代学界才人王国维时,直指“其心中如具灵光,各种学术,经此灵光所照,即生异彩。”故而缪氏认为若要研究王氏的作品,要阐明他何以在学术上、文学上能有种种非同凡响的贡献,则对于此种能够产生“灵光”的“超特敻异之才性”,亦应加以研究。就笔者看来,古龙在抒写他那些充分透露出美感和魅力的主要作品时,其心中亦是“如具灵光”,他书中各种曲折离奇的情节,亦是“经此灵光所照,即生异彩”。
而除了从各个层面、各种角度抒写侠义情怀与行径,作为武侠小说的本务,古龙对此既属出色当行,又常翻空出奇之外,其他无论写友情,写爱情,乃至写亲情,亦都是“灵光所照,即生异彩”。对于高水平文艺作品的创作,南朝艺评家谢赫在《古画品录》中曾提出六法,而尤以“气韵生动”居首;王国维在其《人间词话》中论古今诗词之境界,以“不隔”为高;而在当代华人写作界,作品也深受读者喜爱的科幻名家倪匡形容古龙作品写得活龙活现,说是“人物简直一个个要从书中跳出来”,这其实也正是“生动”“不隔”的形象化说法。而能写出这样“生动”“不隔”“跳出来”的情景和人物,应即是因为古龙心中的“灵光”在创作时发挥了功能所致。
笔者曾指出:古龙作品不但造句清丽,诗意盎然,而且往往具有一股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灵气拂面而来,令人眼前一亮。究其原委,或亦正是由于心中有此“灵光”之故。进而言之,古龙作品之所以不时闪现出灵光或灵气,除了他从尼采的超人理念及海明威的冰山理论汲取了属于生命哲学的“强力意志”作为内在凭依之外,更有他对禅宗哲理与美学的深刻体会,与之折冲融合,相辅相成。尼采的超人“远离时代和人类八千呎”,然而毕竟总要回归大地,回到人间;于是,从人间世的视角观之,禅宗以超脱而又入世的美感之眼看待万事万物,“拈花微笑,尽得风流”的意趣,便顺理成章成为古龙的诗情,持以调节超人理念或硬汉意志过于阳刚的片面性了。
禅意美感与超人理念的互补
《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的一幕,足以显示古龙对禅宗理念的体会与契合:在兵器谱上排名第二的上官金虹道:“我手中虽无环,心中却有环!”境界较他高出一筹的李寻欢懂得个中机巧,故在上官要他出招时答以“我刀上虽无招,心中却有招!”显示其心灵境界高出一筹;然而,排名第一的孙老人却明示两人的武道境界仍未臻最高明:“要手中无环,心中也无环,到了环即是我,我即是环时,才差不多了”,他进而缓缓说到:“真正的武学巅峰,是要能妙参造化,到无环无我,环我两忘”!
这里可以明显看出古龙对禅宗“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又是山”三重境界的体悟和化用。但这样的体悟和化用,分明是对禅宗哲理作过极深入省思之后才可能达臻的心灵境界,于是,古龙作品中何以常能兼具磅砖的超人气势与悠远的禅意美感,并能使两者相辅相成,便也可想而知了。
侠情、友情、爱情、亲情、畸情
或有人提出,古龙写侠情,写友情,诚然气韵生动,感人至深;唯似乎不擅于或不乐于多写爱情,美女在古龙小说中往往只居陪衬的地位,未免有些美中不足。其实,这可能是读者粗心,或只图看热闹,不求看门道的浮面观感。但凡情节发展有必要,古龙是不吝浓墨重彩地刻画男女爱情之悲欢离合、难分难舍的际遇,或历经磨难、恒久相思的情节。前面提到周婷与传红雪的悲怆之爱,即是一例。萧十一郎为了拯救风四娘,不惜当场解下唯一可仗以与对方厮拚的割鹿刀,等于毅然为她交出了自己的性命,又是一例。这些场景,古龙采取的是海明威“冰山理论”技法,只写出八分之一露出表面的情节,而让居八分之七比率的强烈而深刻的内心活动,凝而不宣。
古龙写友情,更是他许多作品中常为人津津乐道的亮点。他笔下的一些生死之交,诸如沈浪和熊猫儿、楚留香和胡铁花、陆小凤和西门吹雪、高立和秋凤梧、孟星魂和叶翔、高渐飞和朱猛、小方和卜鹰、郭大路和王动、燕七、林太平…这些人彼此间的情谊及互动,型态都各不相同,但“朋友相交,贵相知心”的寓意,都以某种沁人心脾,感人肺腑的情节呈现。即使在常以抒写江湖儿女热血情谊见长的侠义小说源流中,古龙这般锲而不舍地揄扬和讴歌友情,并以细致的情节铺垫、高明的艺术手法来刻画和凸显,仍属戛戛独绝。
至于亲情,绝代双骄中抒写小鱼儿和花无缺的兄弟之情,欢乐英雄中抒写燕七和其父南宫丑的父女之情,王动和其父王潜石的父子之情,林太平和其父母陆上龙王、卫夫人从误解对立到涣然冰释的两代互动…纵然事例不多,却可显示古龙自己虽身受父子疏离、家庭崩散之苦,然而对于心所向往的亲情,仍在不经意间写入他的侠情故事中,而且一样是“灵光所照,即生异彩”。
相对于西方学界人物推崇尼采作品的境界“远离时代与人类八千呎”,笔者只称古龙作品“领先时代半世纪”,实在已是相对保守的评估。须知,古龙作品在将侠情、美感、禅意表述得出神入化之外,对于当时人们所陌生、鄙夷或回避的所谓畸形情欲,也作过许多出人意料的发掘和探索。古龙既明言以探索人性为他写作的一大重点,就不可能对人性的这一侧面视而不见,他必须迎难而上,正面看待。
于是,在他最受瞩目的楚留香故事中,他深入抒写了自恋狂如石观音,并多角度铺叙了诸般同性恋情,其中男同性恋者如黄鲁直,女同性恋者如水母阴姬,双性恋者如宫南燕,跨性恋者如雄娘子,古龙抒写这类情节时,笔调既甚锋锐,却又隐含同情。甚至,在《画眉鸟》故事的末尾,古龙竟还侧写了陋庵枯尼的人兽恋事迹。
而在陆小凤故事中,古龙则对男女两性的愉虐恋(SM)均有生动的表述,尤以身为天之骄子、被众人公认高富帅的宫九,竟以挨婢女鞭抽为乐,形象对比极端强烈,后亦以此一癖好而致命,最令人感到惊心动魄 。凡此种种畸情现象,在当今学术界、文化界,乃系两性研究中前卫课题LGBT及“酷儿理论”所研讨的项目,古龙竟在半个世纪前即以恰当的故事情节予以生动呈现,其感性与思维委实不能不说均是特别敏锐,而且真诚。
断臂维纳斯仍是绝美艺术品
然而,时至今日,仍有不少通俗文学评论者及武侠作品喜爱者动辄以古龙早期曾有一些不成熟、有瑕疵的作品,晚期手掌受到刀伤后有少许作品以口述完成,气势和力道难免相对衰颓;也有些作品,古龙写了极佳的开篇,或眼看已将成就又一部别开生面的杰作,却因故辍写,由庸手续完,以致前后文的风格、境界之高下判若霄壤。这些略有瑕疵或代笔“烂尾”的作品,甚至成为一些人讥讪古龙的口实。
不过,从另个角度看,古龙早期作品虽然结构尚难称严谨,主题亦不够明朗,但其行文之优美,节奏之明快,古典今情映照之灵活,乃至个别情节构思之奇倔,其实已在当时武侠创作界诸多各家之上,不容轻估。
早年若干极为卓特的作品,如《护花铃》、《名剑风流》,古龙分明早有通盘布局,下笔时也煞费心力,却只因忽遭病痛或困窘,暂时无力续稿,出版社为了自家生意,禁不住读者催逼,遂径自匆促找人代笔,只求迅速收结,以致成了虎头蛇尾。古龙自己当初对出版界如此现实功利也颇多怨言,但木已成舟,他亦无可奈何。他后来声名鼎盛、大红大紫,但不愿多谈早年这些被出版界无视其一时窘境即径自找人续写的憾事,可见内心犹有隐痛。
值得一提的是《剑毒梅香》的事例。古龙断稿时出版社找了年仅十八岁尚在高中的上官鼎续写,居然前后文互相辉映,合成了一部口碑甚佳的小说,上官鼎兄弟遂从此鼓劲撰写武侠小说,成为脱颖而出的武侠名家。日后他们以写武侠的收益为挹注出国留学,全都成为学有专精的博士,且各有一番非同小可的事业。古龙和上官鼎接棒写作的渊源,遂成为武侠写作界的一段佳话。
当然,这并不是说古龙曾有不少断稿、烂尾的纪录,都值得谅解;而是说古龙确实并非对写作小说缺乏责任感,相反的,他对武侠小说将会在中华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始终怀持着念想,对自己的武侠创作之求新求变更是一直充满了使命感。因此,只凭有“断稿”之事即大肆贬抑古龙小说的地位与价值,刻意以此来和金庸一再修订其作品的严谨作风相对比,而忽视了在匮乏、困窘中成长的古龙曾有某些不足为他人道的苦衷,其实并不公平。
岂不见,断臂的维纳斯雕像自爱琴海浮出,仍被举世公认为绝美的艺术品?有些未完本的古龙作品,在既有的情节与行文中已充分展示了卓特的侠情、美感与魅力,在后世何尝不可能被视为珍贵的文学作品?
古韬龙剑论集的定位
真正阅读过古龙一些优质作品的读者,通常会对古龙的才华、灵气,以及力争自由、坚持尊严的创作主题,兼具侠义理念、禅意美感的表达方式,留下极深刻的印象,自然不会信口贬抑古龙小说。然而,在繁忙而现实的当代社会,网络、动漫和游戏成为娱乐产业的主流,阅读书籍的人已成为小众,其中能有机缘接受武侠作品者更是比率有限;但笔者相信,对文学、侠义、美感尚能有些许向往和憧憬的读者,如果在强调“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金庸作品之外,也能同样亲炙那些彰显“为情为义,侠之醇者”的古龙作品,则对人性与侠情、自由与尊严、公道与正义,当会有另一番深沉的省悟。因此,澄清对古龙小说的若干扭曲、责难与误会,让古龙小说受到应有的评价和品鉴,有其必要。笔者个人认为,在评价古龙作品时,不妨将多达七十余部的古龙作品区分为三级:第一级是有资格列入中外文学名著之林的重量级作品,第二级是足以列为通俗文学类型中出类拔萃的优质杰作,第三级是武侠小说类型中自有其地位和特色的作品。而笔者自己的评鉴是:可列入第一级的至少应有三十余部,可列第二级的应有十余部,其余的则均有资格列入第三级。这样的评鉴,容或只是笔者自己的管见,但未来的通俗文学研究者、武侠文学研究者,及至本世纪前后华文小说史、文学史撰作者,都势必要对金庸、古龙的作品反复进行严肃的赏析和评价,以期发掘新的美学意蕴,建立新的小说理论,则是笔者可以断言的发展。
笔者策画这一套《古韬龙剑论集》正是为广大读者,尤其为未来研究者提供不可或缺的资源和素材:第一册《品鉴古龙》,由台湾知名文学评论家秦怀冰主编,是对古龙小说展开宏观的检视及分部的品评;第二册《赏析古龙》,由台湾师大中文系教授、著名武侠评论家林保淳主编,是对古龙作品的某些重要理念、风格、技法进行学术性的讨论与分析;第三册《神交古龙》由大陆资深的古龙版本研究专家、“古龙武侠论坛”网站总版主版主程维钧,邀集一些长年来在网络上热切议论古龙生平、研讨古龙作品的朋友们分别撰文,藉以显示古龙及其作品受到民间各方重视与研究的概貌。
当年,为了推广金庸作品,曾有营销高手拟出一份精彩的文案,题为“金庸:全球华人的共同语言”,在各媒体刊出后,果然大为奏效。这些年来,关于金庸的专书、集刊、学术讨论、专题研究,早已汗牛充栋,影响所及,广大读者对金庸其人其书其事固然相当熟悉,武侠爱好者对金庸作品尤其耳熟能详。相形之下,水平、价值、可读性均堪与金庸分庭抗礼,而风格、旨趣、象征性却恰可与金庸形成对照的古龙作品,则因种种世俗功利的缘故,并未受到本应享有的珍视和研究。其实,以作品的奇倔、优美、深刻和求新求变、多彩多姿而言,早晚会出现“古龙:全球华人的共同话题”的现象,殆是可以预见的大趋势。
天涯一旦成知己
或许是奇妙的缘分,当年古龙与笔者初次见面,即因话语投机,倾盖如故,后来更时常蒙邀去他府上饮酒叙谈,衡文论艺;主要话题当然是谈他的小说,包括构想、情节、技法等,也涉及何以有些作品未能一气呵成,而被他人代笔续完。在微醺中,古龙辄手持筷子轻敲酒杯,漫声吟出两句已译成汉文的波斯名诗:“儿须成名,酒须醉;酒后倾诉,是心言”,其声凄清孤寂,撼人肺腑。
那时古龙小说虽已声名鹊起,但尚未因搬上电影、电视而大红大紫,从他钟爱这两句残诗,笔者颇能察知他对写作和发表过程中遭到许多窒碍的无奈之感。后来他将这两句诗援用于当时在报纸连载中的《大地飞鹰》,而且一再反复回味,可见他内心深处对自己的创作生涯并不顺遂,甚至有时遭逢横逆,感慨是非常深沉的。
世人大多认为古龙嗜酒,常因饮酒过多而误事,包括后来还因乘酒使气而发生遭人刀刺手掌的“吟松阁事件”致大伤元气,影响他后期的创作活力。谈到古龙和酒的关系,至少在笔者和他意气相契的时候,他常说:“其实,我不是很爱酒,我爱的不是酒的味道,而是喝酒时的朋友,还有喝了酒的气氛和趣味”。那段时间,古龙常邀笔者、唐文标、唐经澜、薛兴国、高信疆、林清玄等艺文界友人喝酒,酒酣耳热之后,古龙提出各种武侠新题材、新写法的构想,要大家或寻找漏洞,或添补新意。由此可知,古龙在真正下笔撰写新作品前,有时是会做足预备工夫的。
在这期间,古龙曾不止一次当着在场艺文界友人的面,郑重建议笔者伺机设立一个出版社,主要出版有水平的武侠小说,他并承诺如果笔者出面主持出版社,他愿意投资,并花时间像金庸那样悉心修订他的作品,而将所有代笔的赘疣全部舍去,亲自将凡未完成的部分重新写竣。为了表明他对此议的认真程度,他还一再声称,如果到时他真的忙不过来,便要求对其作品读得极熟的笔者,无论如何要为他完成修订的工程。但当时笔者因在报社工作,若办出版社会有利益冲突,故被报社老板否决,此议只得搁置。
可见,古龙创作小说与他饮酒之间的关系,有时很具建设性,饮酒是他酝酿写作气氛的一种过程,甚至一项仪式。正因如此,醇酒、灵气和侠情烘托下的古龙作品,对于不同年龄层的朋友与读者,才会引发不同阶段的相知、相契与回响。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岁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岸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这是宋代词人蒋捷的“蝶恋花:听雨”。古龙创作的灵感,是否与他酒后微醺时的心智状态有关,现在恐已无从验证。但古龙一次在酒后曾经提到,蒋捷写听雨的三个阶段,固然令人神往;其实饮酒更可以清晰感知到人生的这三个阶段,也即心灵的三种境界,所以词中的“听雨”如改换为“饮酒”,应也有其意趣。
笔者由此认为,三个不同年龄层的读者阅览古龙作品,居然可以感受到三种不同的心境,而且均各有“深获我心”的契合或共鸣,的确与古龙饮酒微醺时敏锐的移情同感心理有关。
诚如前已略提:青少年读古龙,常会有热血沸腾,志气凌云的感应,对于追求公正与侠义,会有放眼天下舍我其谁的忘我情操。中壮年再读古龙,会洞察到世途险恶、人生风霜,原来,想要坚持人的尊严、追求人的自由,竟然是连本领超群的侠客高人都未必能够达到的目标。而熟年到暮年重看古龙,则又峰回路转,见山还是山,能将人生回味所得的智慧、情怀、洞识、侠气、美感、宽容,与书中情节所作出的启示徐徐对照。在理解了古龙作品是如何兼具超人理念和禅意美感的奥秘之后,便可体会到蒋捷词中的诗境,与古龙微醺后在小说中透示的禅意,分明是殊途同归。
沧海他年见此心
可憾的是,在与古龙相知相契,密集往来五年之后,笔者因须赴美攻读学位,离开了台湾。回来后工作改换,不再主编报纸副刊,加以其时古龙作品在电影、电视界均大红大紫,港台新马各路影视界人马包围着他,制作人、导演、男女红星、企业集团老板、外围各色帮闲…纷纷视古龙为金鸡母,或出重金,或拉关系,或施人情压力,总之,就是要古龙提供作品或剧本,让他们去拍摄影片、连续剧。这种情境下,古龙经常忙得昏天黑地,每天都有酒宴应酬,都要喝到酩酊状态,连写小说都挤不出时间,又何暇再与无关影视产业、更不涉现实利益的朋友衡文论艺,从容品诗?笔者那时与古龙往来的行迹渐稀,实在是因为不忍再分割古龙的时间和精力。
一幌眼间,三十余年过去了,古龙乘酒西去,人世物换星移,当年在古龙府上浅斟低酌、衡文论艺的友人如唐文标、高信疆、林清玄等,已纷纷提早离席,更遑论那些大言炎炎的影视老板、当红明星?有时午夜梦回,眼帘中兀自映现着古龙书房中那幅由艺文耆老陈定山亲笔拟撰的对联:“宝靥珠珰春试镜,古韬龙剑夜论文”,心中总有忽忽如狂,惘惘不甘的怅憾。如今,笔者在媒体长期的政论、社论工作告一结束,对于自己于学术上、理论上可能有所创获的奢望也已止息,且真如古龙所建议的创办了出版社,而岁月流逝,时不我予,再不实践当初与古龙虽未明确敲定,却毕竟已默契于心的承诺,更待何时?
“天涯一旦成知己,沧海他年见此心”。不论有多少正人君子或功利之辈对古龙其人其书,提出过多少莫名其妙的贬抑及讥诮,笔者始终确认,古龙作品经得起时代与潮流的考验。在推出过“古龙作品全集”、“古龙精品集”,为纪念他诞生八十周年而出版“评传古龙、武学古龙、经典古龙”等三册,以及“争锋古龙、绝响古龙、古龙散文全集”等三卷之后,今次这三册“古韬龙剑论集”,则是压卷之作,其出版理念,是以具体的文章、冷静的论证和真挚的感受,试着为时潮冲激下的古龙作品作一合情合理的定位:旷代一古龙,古龙读不尽。
现在,让我们邀请所有对古龙其人其书感兴趣的,有情有义的朋友,一起来接近古龙,感应古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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