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為鱸魚膾先生《海峽藏龍――金鋒小傳》序,2023年。書影亦由武俠研究大家鱸魚膾先生提供。

《世說新語》裡記載,西晉著名文人張翰(字季鷹),是吳郡吳縣(蘇州)人,為當時掌政的齊王司馬冏聘為大司馬東曹掾,但居洛陽日久,又見司馬冏跋扈專權,深恐遭到池魚之殃,便決意南返。此時秋風正起,是吳縣最有名的蓴菜羹、鱸魚膾上市之時,因此便假託「蓴鱸之思」,辭官回鄉,因而免去了後來「八王之亂」的一場災禍。

這是非常著名的「張翰蓴鱸」的典故。自漢代以來,吳松江的「四鰓鱸魚」,就膾炙人口,每年七、八月,鱸魚便順江而上,巨口細鱗,體肥肉嫩,味道甚為鮮美,《神仙傳》中就誇贊說,「松江出好鱸,魚味異他處」。其實,我雖嚐過蓴菜羹,菜體濕滑而帶點黏,入口滑順,真不愧為一道名菜;但我性不愛食魚,倒沒有吃過鱸魚膾,不知道這種細細而切、去骨挑刺而作成的菜餚,味道究竟如何。

鱸魚膾的本名是趙躍利,另有一個茶本的網名,茶本不知典出何處,但鱸魚膾顯然是從張翰的典故而來的。鱸魚說是「巨口細鱗,體肥肉嫩」,其實趙躍利真的嘴巴有點不小,一張口,便有海嘯般的威勢,體型略顯肥壯,但心思卻極為細密,倒真的與鱸魚有幾分神似。當然,趙躍利不是真的魚,任誰也不敢拿他去烹而煮之;不過,由他費盡巧思、精心炮製出來的《海峽藏龍――金鋒小傳》,既出於鱸魚膾之手,對愛好武俠小說的讀者來說,就絕對是品質保證,一定是絕不遜色於「鱸魚膾」的一道佳餚,值得讀者細細去品味的。

我之所以敢如此說,當然是絕對有我的道理的。金鋒是香港的武俠作家,原名張本仁(1927〜?),是縱橫香港藝文、影視界長達53年的作家,在武俠小說創作上,則另有「毛聊生」之名,以《大俠追雲客》一舉成名。「毛聊」者,「無(冇)聊」也,以筆墨為遊戲之資,遣有聊之生,初未必有雄心偉志,欲藉此搖五嶽、凌滄州也。但數十年孜孜不倦,勤耕文苑,從武俠、影視、報業到娛樂業,撰述既多,見識愈廣,一枝筆,其實見證了整個香港在20世紀後半段的整個發展歷程。

無可置疑的,香港是現代武俠小說的發源地,自梁羽生、金庸而下,開啟了「新派」武俠的契機,且其成就有目共睹。但是,多數讀者,也僅僅不過熟知梁、金,最多再加上溫瑞安、黃鷹、黃易、喬靖夫等後起之秀而已,其實對其他更多的武俠作家,還是相當陌生。事實上,武俠小說之得以成為中國文學在20世紀後半段的輝煌成就,絕對不只是香港、台灣兩地眾所共知的武俠作家營造出來的,更多的小有知名度,或是藉藉無名、曇花一現的作家,同樣也奉獻出了不少的心力。我對台灣武俠小說的研究,正意在表彰隱逸、挖掘這些為人所忽視的作家。

可惜的是,我身不在香港,對當時香港的各種發展,跡近陌生,儘管也察覺到香港武俠小說的研究,尚如一片荒蕪的處女地,亟待有心人士加以開墾、耕耘,卻往往不得其門而入,只粗知若干武俠作家的名姓、書名而已,至今頗引為憾事。

假如不嫌我誇張的話,鱸魚膾絕對是目前對香港武俠發展的來龍去脈、武俠作家的生平經歷、香港藝文環境,掌握得最為詳盡,也發表過最多精湛文章的研究者。這些文章,資料蒐集的宏富、考訂之精詳、觀點之透闢,儘管我出身於學界,一輩子都致力於武俠研究,卻都還是望塵莫及的。以一個民間研究者來說,其論述卻可成為學院派的學者最重要的參照、憑藉,當然是不能等閒視之的。最難得的是,他雖是有本事蒐尋到許多珍貴的資料,卻從來不會藏私,凡有諮詢者,皆慨然無私地提供種種相關資料,我曾發表過幾篇關於香港武俠的論文及評述,常是多蒙他的鼎力協助。

《海峽藏龍――金鋒小傳》,是鱸魚膾首發的第一本關於香港武俠小說的研究成果,以傳記的方式,藉金鋒的生平,歷歷細數,不僅詳細介紹了金鋒這位武俠小說多方面的成就,更連帶將從二戰前後,以廣州、香港為核心的整個中國南方藝文界、影視界、報界、出版界、娛樂界,以及擴及東南亞華人市場的50年社會情狀,和盤托出,可謂是有關香港通俗文學史、文化史的一部重要作品。

鱸魚膾文筆雅致優美,敘述條貫,左引社會發展情狀,右挹金鋒小說內容,中出之以個人的卓識,侃侃而談,細細而論,正如一位手藝精妙的廚師,精切細膾,為廣大的讀者端出了一道美味的佳餚。西晉的張翰,於秋風起日,懷念起家鄉吳江的鱸魚膾;如今的鱸魚膾,正不遜色於當年與阮籍並稱的「江東步兵」,他是親手炮製了鮮美的鱸魚膾,置放於讀者書桌之上,供讀者品嘗。

盛夏已屆,秋風不遠,我別無他語,只能模仿古龍的句法,「鱸魚膾果真不愧是鱸魚膾」。

癸卯夏,林保淳序於台北木柵說劍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