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墨

此為《解構金庸》(林保淳 著)序

林保淳先生要出版他的金庸研究論文集,囑我寫一篇序言,實在使我左右爲難。寫吧,不僅自覺得“身份”不合,而且隔岸觀人,雖知風景佳妙,總覺影影綽綽,無法描畫;不寫呢,又覺得有些對不住他的一片誠意,忝在同好,于道義上總是說不過去。思來想去,猶豫不決,不知不覺已過半年。

半年後,林兄從臺北來到北京公幹,帶來了他的論文複印件,這回可是“在劫難逃”。既是如此,那就只好“認命”,也就是說:寫。

雖然早就知道林保淳博士的大名,知道他在臺灣是最早將武俠小說引進大學課堂的人之一、並在淡江大學中文系創建了專門的通俗武俠小說研究室,對現代武俠小說的研究有莫大的功德;真正得見其面,還是1998年5月在美國科羅拉多大學召開的“金庸小說與20世紀中國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上。林先生的一篇論文《通俗小說的類型整合—試論金庸的武俠與歷史》,從通俗小說的類型分析入手,將金庸小說創作的特色、成就和“練門”一一點出,充分顯示出了他的闊大的學術視野和扎實的學術功力。更有趣的是,他還“話裏有話”,多次插話且“挑起爭端”,在金庸小說研討會上,爲大家對臺灣武俠小說及其成就“視而不見”打抱不平!

林先生的會上插言雖然多少有些讓我瞠目結舌,但他和我都不是那種意氣用事之輩,所以會下的交流卻是非常的愉快而且充實。他在金庸會上說古龍、臥龍生、司馬翎和臺灣武俠小說的發展的研究現狀及其憂慮,看似有些“文不對題”,真正的意思卻是,希望大家不要“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不要將金庸這個“武林第一人”當成了“武林唯一人”—多年以前,他就發表過《救救臺灣的武俠小說—解構金庸與走出金庸體系的迷思》這樣一篇論文1,提出了金庸熱潮及其金學研究的“排擠效應”這一觀點。

所謂金庸研究的“排擠效應”,簡單地說,就是指金庸小說的愛好者和研究者只見樹木而不見森林,只知道有金庸的武俠小說而縱不知有平江不肖生、還珠樓主、宮白羽、王度廬、朱貞木,橫不知道有梁羽生、古龍、臥龍生、司馬翎、諸葛青雲;前不知唐宋傳奇、話本及明清俠義、公案,後不知溫瑞安、黃鷹、李涼及黃易;左不知臺灣現代武俠小說自成體系和傳統,右不知大陸的新武俠小說創作正風起雲湧、如火如荼。金庸小說研究正走入了一個就金庸論金庸,將“第一”當成“唯一”的迷途。愛金庸而至蔑視其他、乃至完全忽視其他,這就是所謂金庸小說的“排擠效應”。就整個的武俠小說研究言,金庸研究的這種“排擠效應”,對其他武俠小說家的創作研究顯然是不公平的,對武俠小說的研究及其武俠小說創作的發展顯然也是大大不利。就金庸研究而論,忽視了其武俠小說創作的傳統和背景,無法將其與別的作家作品進行比較,則如何能說明金庸小說創作的成就與價值,又如何將金庸小說在中國小說史上做真正準確的定位?所以無論怎樣,林先生提出的“排擠效應”觀點,應該引起所有武俠研究者的注意和重視。

林先生的觀點,是從整個武俠小說事業發展的大局出發的。

我與林先生的第二次見面,是1998年11月,由臺北遠流出版公司、《中國時報》社、漢學研究中心聯合舉辦的“金庸小說國際學術研討會”期間。在這次研討會上,林博士發表的《金庸小說版本學》論文,不僅對金庸小說的“刊本”、“盜本”、“修訂本”等幾種不同的版本做了較爲詳細的考證、比較、研究,還對金庸小說創作歷程及其小說版本的“歷時性”與“共時性”關係作了認真而又明晰的分析和說明。這不僅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更具有明顯的理論意義;在我看來,林博士的這篇論文堪稱本次會議最重要的收穫之一。

在臺北期間,我有幸到林先生府上拜訪,還有幸拜訪了他一手創辦的淡江大學中文系通俗武俠小說研究室—這不僅是海內外第一個、也是到目前爲止唯一的一個專門的通俗武俠小說研究室。在他那令我羡慕的“說劍齋”裏,談武論文,大快人心。我也瞭解到,他的扎實而又漫長的“磨劍”過程:由古典文學—古典小說—通俗小說—武俠小說史—現代武俠小說—金庸小說等個案研究,是正宗的“先練氣、後練劍”,“先練功、後說劍”,“內力”深厚,當然會無往而不利,也就決不會輕易地走火入魔。

如果說他的說劍齋令我羡慕,那麽他的通俗武俠小說研究室則令我感動,並心生敬意。那數千部現代武俠小說作品,果真組成了一片大爲壯觀的武俠小說的“森林”!這片森林並非“原始”,而是出於林保淳先生的人工培植: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少到多,來自坊間書肆、巷陌人家,或盤或買、或求或乞,不知需要多少時間、精力、心思!更令人驚歎的是,他還正在創建淡江大學通俗武俠小說研究室的武俠網站—一個規模驚人、包羅萬象、資料豐富、時空無限的武俠世界!非有大志願者,決難成此壯舉。而所有這一切,還都只是林先生在“業餘”時間內完成;想到他的身體殘障,又想到他的精神誓願和艱辛善行,能不熱淚盈眶?!

寫到這裏,我想我不能不公開一個小小的秘密:林保淳先生不僅僅是現代武俠小說名家溫瑞安先生的同班同學,也不僅僅是溫瑞安先生所組織的詩社的骨幹成員之一,而且還是溫瑞安先生的成名作《四大名捕會京師》一書中天下四大名捕的大師兄無情形象的原型。無情最勤奮、無情最聰明、無情最多情,這正是對林保淳先生的最佳寫照。只不過,現實生活中的這位“名捕大師兄”,四處搜捕的不是罪犯,而是天下武俠小說、“說劍”之書。

正因爲他有心、有情,聰明又勤奮,“搜捕”天下武俠書籍,彙集天下武林資訊,才終於成爲一位當代“武林”的“百曉生”2。

我與林先生的第三次見面,就是開頭說的,1999年8月這一次,林先生來北京。同道相見,其樂可知。遇到這位武林百曉生,更是人生的一大樂事。說起他的通俗武俠小說研究室,說起他們的有了進一步擴展的武俠網路,說起他對臺灣和香港兩地新生代武俠小說作家的新“發現”,說起“百曉生兵器譜”的現在和未來,笑談的時間真的是轉瞬即逝。

然後,當然就該言歸正傳了。

在這裏,“正傳”當然是指金庸小說及其金學研究。

認真拜讀過他的一部分金庸小說研究論文,才知他的“解構金庸”的真意。

一方面,他固然是不斷地堅持“破金學之障”,即主張破除金庸小說及其金學研究中的“排擠效應”,主張武俠小說研究一定要開放視野,既見樹木、又見森林;另一方面,他其實也是在不斷的“解金庸之謎”,在金庸小說研究上下了不少的真功夫,做到了既見森林、又見樹木。實際上,他和我們大家一樣,從來都認爲金庸及其小說是當代武俠小說世界中最大的一棵“樹”,或者說,是最高的一座山峰。證據是,他所寫下的一系列金學研究論文,如上面提到的《通俗小說的類型整合—試論金庸小說與歷史》、《金庸小說版本學》以及上面未曾提到的《“金學研究”及相關論著目錄》等。

進一步言,他的“破金學之障”和“解金庸之謎”非但並行不悖,恰恰應該“陰陽調和”—要想“破障”、必須“解謎”;要想“解謎”、必先“破障”;合二而一,方是正道。

當下的金學研究中,除了“排擠效應”這一“障”,還有“泡沫效應”這一“障”。所謂“泡沫效應”,是指讚美之辭堆成的巨大泡沫,實際上無法建構成真正的學術天地。用林先生的話說,是“總體而論,這些研究儘管可以說是‘不乏創見’,但是‘批判性’或‘專業性’相對不足,若干文字,頗有幾分‘書迷俱樂部’的‘歌德’味道”3。這一批評,可謂點到了目前金學研究的一個大“練門”。此“障”不除,金“謎”難解。林先生本人的有關論文,則是在做一些實實在在的學術研究,類型研究也好、版本研究也好、更不用說金學研究相關論著目錄的收集和研究分析,這些都是學術研究的真功夫或硬功夫。相信他的這些論文,都將是金庸研究者的必備參考文獻。

寫到這裏,我到要插上一段,就是所謂的“金學”,到目前爲止,依然是探討和論證階段。也就是說,誰也不知道,或誰也不能規定,“真正的金學”到底是“什麽樣子”。這就需要大狗叫,小狗也叫;不僅應該用不同的方法去談、從不同的角度去談,且更應該要在不同的層次上去建構。可以是書迷俱樂部式的欣賞,可以是較深一層的評說[review],可以是再進一步的評論[critic],當然還可以是再進一步的學術、理論研究[study]。用大陸人習慣的說法,就是不妨百花齊放、百家爭鳴。

金學研究最終當然必須有自己的學術規範。不是什麽東西都可以稱爲“學術”,更不是什麽東西都可以稱爲“金學”—“金學”之成爲“學”,自必有其獨特的術語、觀念、方法體系或邏輯方程。而這種自立爲“學”的術語、觀念、方法等等,又多半是要從大量的不同層次的欣賞、評說、批評、評論、研究之中“提煉”而來。

至少,我本人對於金庸小說及其“金學研究”進入“學術的殿堂”,目前是喜憂參半。“喜”的一方面是不用多說了,“憂”的一方面,是怕森嚴的“學術殿堂”或許會使金庸小說的藝術生命及其“金學”的生機窒息:不是任何人都能解“金庸小說之謎”的—正如金庸小說《俠客行》中俠客島上的“俠客行武學之謎”曾難住了當時天下所有的武功高手,反倒是石破天這樣一位武功“低手”一針見血、豁然貫通。其原因,恰恰是天下高手的“所之障”—這大約要算是“金學第三障”了吧—那麽學術殿堂中的高手有沒有“所之障”呢?

但願我這是杞人之憂。

不過,我看了不少這類大掉書袋、亂拿雞毛當令箭的論文,總是有些放心不下。人類的知識和智慧的發展,當然需要理論、邏輯和學術規範作爲橋梁,但有時,這些東西卻會成爲一種“異化”的力量。正如古人所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有時候,就需要單刀直入、開門見山,需要石破天的那種“直接看見[劍]”的方式—不過,這又不夠“學術”,奈何?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

再回到“正題”,說林保淳先生的金學研究文章。

林先生的這些文章,是“各種各樣”的文章。有些是高頭講章,如前面所舉的《類型整合》之類,很“學術”的,不免要大掉書袋。有些則是零金碎玉,如《師生戀與禮教規範》、《便做了釣魚人,也在風波裏—讀〖笑傲江湖〗》等等,好處是單刀直入、且清新可喜。例如在讀《笑傲江湖》文中對不戒和尚、桃谷六仙等人的形象分析,就令人耳目一新,且開懷大樂。還有一類,介乎二者之間,如《從“降龍十八掌”看金庸的武學設計》、《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論〖笑傲江湖〗中的少林與武當》等文,分量適中,“內外”兼顧,屬於“中量級”評論和研究文章。

“各種各樣”的文章,適合各種各樣的人讀,相信每一位讀者都能夠在書中找到自己喜歡的東西,這是它的一個好處。同時,各種各樣的文章,不僅僅是從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方法“讀解金庸”,同時也標示出林先生在金學研究中的,探討學術的不同向度。

連起來,當然就是他探討金庸小說的一段重要的歷程。

最後,我要說的是,林保淳先生雖然學識淵博、遍覽典籍,但他的學術文章有一個極大的好處,就是從不故作艱深,更非晦澀難懂;沒有堆砌術語,更不會濫造新詞。所有的文章,無論是羽量級、中量級還是重量級的,無不就事論道,且情辭懇切,曉暢明白;與時下的某些大擺“學術架子”或“學術樣子”的文章,不可同日而語。而實際上,這樣的寫法,絲毫也不減其文章的沈甸甸的學術分量。

不信,就請您自己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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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陳墨 載香港《明報月刊》第31卷第2期,頁18-20。
2、百曉生是古龍小說《多情劍客無情劍》中人物,通曉武林百事,所做“武林兵器譜”被公認位權威之作。林保淳先生有志于建構中國武俠小說發展史,並自稱是他的“百曉生兵器譜”,由此以“武林百曉生” 而知名。例如臺北《佛乘世界》雜誌第18期[頁81-84]載有專文:《舞劍論詩說英雄—專訪武林‘百曉生’林保淳》,可見“百曉生”之號爲衆所周知。
3、見其《“金學研究”及相關論著目錄》一文的第一部分《“金學研究”概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