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六神磊磊·读金庸团队《越過人生的刀鋒:金庸筆下的女子》序,任性出版,2023年1月

武俠小說是俠骨與柔情兼容的文學體式,既有陽剛爽颯的凜凜英風,也有綢繆宛轉的款款深情,風雲氣與兒女情,交融為一,這是自從明代女俠開始嶄露頭角,歷經明、清兩朝許多俠義小說的積累醞釀,最終由民國舊派的武俠小說名家王度廬締建成功的

武俠小說的江湖世界,是模擬現實世界,而透過概念化、集中化、弱化、簡化的手法,所虛構出來的一個特殊時空場域。在這個場域中,活動的主體是人,從性別上區分,也就不外乎是男性與女性。

由於武俠小說從作家到讀者,基本上還是以男性為大宗的,因此江湖世界所建構的視角,無疑是以男性的觀點出發的。因此,在其間活動的人物,當然也就難免處處黏附著男性觀照的色彩,雖亦可算是繽紛多樣,但都是透過男性的思維折射而出的,筆下的男男女女,往往是一種想像的寄託,理想性十足,但卻也少不了有許多成見、偏見與扭曲之見。

這樣的偏見,可能男性作家並未必真能意識到,而是經由長期的「集體潛意識」浸染下不自覺的流洩,這當然與中國長期以來的「男尊女卑」文化有關,因而在武俠小說中對女性角色的摹寫中,透顯無遺。

武俠小說的江湖世界,是模擬現實而來的,照道理也應該將現實世界中形形色色的女性作各種細緻而逼真的摹寫,但由於武俠小說的特殊體式,出現在武俠小說中的女性,多半只是個陪襯的角色,是環繞於男性角色,尤其是主角而開展的。即此,就呈顯出相當程度的共通性,可以區劃成幾種不同的類型。

武俠小說中主要的女性類型,約可分為弱女、嬌女、俠女、妖女、魔女五種。「弱女」基本上主要的功能是用以凸顯俠客的英風俠氣的,是俠客濟弱扶傾的俠行中受到救助、保護的對象,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金庸《笑傲江湖》中的儀琳;「嬌女」則是嬌生慣養、驕恣任性,常為俠客帶來不少困擾、惹出不少麻煩的女子,俠客對他既愛又憐復恨,如古龍《武林外史》中的朱七七;俠女則是在俠客闖蕩江湖的過程中,經常相伴而行,武功、智慧常能給予俠客協助的,如臥龍生《飛燕驚龍》中的朱若蘭。這三種女性,通常都會對俠客充滿愛慕、景仰之心,也常會在小說的結局中,成為俠客的終身伴侶。

妖女較為複雜,小說中的「妖女」,可分兩種不同的不同的「妖」,一種是小說中因其出身及立場的「正邪」不同,而被目為「妖女」的,但實際上作者是以「俠女」看待的,如金庸《射雕英雄傳》中的黃蓉、《倚天屠龍記》中的趙敏。一種則是行為佻達蕩佚,以美色誘人的女子,在許多武俠小說中都以「淫娃蕩婦」目之,是俠客動心忍性的最大考驗,如古龍《多情劍客無情劍》中的林仙兒。「魔女」則是因其生命經歷中曾有過某些創痛,因此行事偏激、不通人情,展現出其執抝激矯的性格,如金庸《倚天屠龍記》中的滅絕師太、《神雕俠侶》中的李莫愁,常是小說中俠客必須加以扭轉、克服的難關。

這五種類型的女子,僅是舉其大端而已,其間偶有重疊、跨類的部分,而其中隨著小說情節的變化,也可能有蛻轉的過程,不可一概而論,但看作家如何以生花妙筆,細細加以描摩了。閱讀武俠小說,我們可以從作家筆下種種各具形態的女子,窺見其對女性的觀點;但是,更可以從作家刻意迴避不寫的女子中,窺其大概,如金庸小說中就絕對不會去摹寫「淫娃蕩婦」(《天龍八部》中的馬夫人有點像,但還構不上),可以看出金庸對女性的關愛與珍重,這正如同古龍的小說中,是看不到「為國為民」的「大俠」的一樣。

自武俠小說創建了「俠骨柔情」雙峰並峙的體式之後,幾乎沒有一位作家會忽略在小說中塑造出形形色色的女子,以我所見,大概只有諸葛青雲在他的《奪魂旗》上半部,是故意想打破此一傳統的,但到了下半部,還是不得不將常碧雲凸顯出來,與男主角上官靈相伴而行。但是,在如許多的作家之中,毫無疑問,還是以金庸小說中的女子最引人囑目。

金庸小說中的女子,之所以廣受矚目,當然與他的小說廣泛流傳,並深獲讀者肯定及喜愛有關。尤其是在金庸小說改編成連續劇後,在導演精心挑選下,原本在小說中必須透過文字想像才能形塑而出的形象,隨即有了可供眼見目睹的具體形象,更容易深入人心。是以一代一代的著名美女演員輪番上陣,各以其不同而精湛的演技,演繹、詮釋了小說中眾女子各具特色的風貌。觀眾會如數家珍般的評論哪一代的黃蓉、小龍女、趙敏……最是維妙維肖,就是連較負面的周芷若、李莫愁、滅絕師太,也引發相當多的關注。

在此情況下,金庸小說評論的學者、名家,無論是業餘,是專業,也紛紛以各種不同的角度、主義,對金庸小說中的女子作細緻的心理、性格分析,深論其於小說中所起的關鍵作用,甚至高升到武俠小說體式中性別意識,以及金庸內心深處的女性觀點,不一而足,一篇篇的論文,競相衍生,甚至還有專書討論。在整個中國小說發展史上,除了《紅樓夢》大觀園中的眾女子外,大概是沒有任何一部著作有如此熱絡的討論,可謂是「至矣、盡矣、蔑以加矣」的了,也成了「金學」之足以拓展成一門學問的重要基礎之一。

但是,高頭講章的論述、引經據典的剖析、中西理論的援引,雖是探微索隱、細密周至,卻多數被困拘於小說的文本中,無法跳脫開來,而與一般讀者的實感實受有相當大的距離。隔靴搔癢,雖然還隔著一層靴皮,好歹還有點貼到皮肉,但是靴子裡如果還穿裹上一層層的厚襪子,那可是真的連癢都不知從何癢起了。理論也好,主義也好,就是這些層層包裹的襪子,暖雖暖矣,卻會讓人幾乎感受不到腳的存在。

六神磊磊也談金庸小說中的女子,但他談的方式大有不同,他不但先將靴子脫下,更是索性連襪子都一併脫卸,讓搔癢的手,直面腳上癢處,哪裡癢就搔向哪裡,既直接又暢快。請注意,他所寫的是女子,而不是「奇女子」,諸多的論述,關注的都是金庸小說筆下,那種在世間難得一見,尋常人或許一輩子都遇不上的「奇女子」。奇女子當然最是引人矚目的,但人生中更多的是那些平凡無奇,偶然在生命中有些許微波的女子,雖是往往無關緊要,卻更真實反應了世間的常態。奇女子會讓人欣羨、嚮往、感慨,但畢竟與自身遙不相及;而平凡女子,無論是善是惡,卻才是與自家最為貼近的。

六神磊磊自然非得談談奇女子不可,但他筆尖的觸角,一如他談論的方式,是踏踏實實從現實生活中出發,兼收並蓄。一顆石頭投入水中,濺起浪花,這是大家都會注意觀察的,而浪花落水,波紋環迴,有時候,我們就會忘了那些淡細、微弱的波痕,其實也是與浪花共鳴共生的,而實際上,卻才是真的最廣闊、最普遍的。六神磊磊之難得,就是除了讀者耳熟能詳的「奇女子」外,也在若干配角、龍套,乃至完全不起眼的女性,也都有所著墨。如洪凌波、裘千尺、完顏萍、丁敏君、王難姑、峨嵋靜慧……等皆是。

在六神磊磊眼中,其實奇女子也未必是那種英英赫赫、千年一遇的奇人,再如何奇,總是有其人間性的一面,而這正是六神磊磊切入的角度,以現世的社會人際脈絡,旁徵博引、深入分析,去闡明她們的優點與缺點。

書名的主標題是「越過人生的刀鋒」,刀鋒甚利,稍有不慎,即會傷人傷己,人生有三大「刀鋒」,其為誘惑、委屈與執念。這三大刀鋒,都是人在社會複雜的人際脈絡關係中必然會遭逢到的,如何面對各式各樣的誘惑,如何面對委屈、避免委屈,以及如何放棄我執,以同情心、同理心,為人我設想,在在都是學問,也在在需要智慧。六神磊磊論金庸筆下的女子,其實是社會人的角度去看待這些奇或不足為奇的女子,以他豐富的社會經驗、明察秋毫的亮眼,廣舉有趣的金庸小說中的事例、歷史上的人物、現世發生的事件作類比,深入人物的心理,一一剖析,有褒、有貶、有贊嘆、有惋惜,論之有道,言之成理,娓娓而述,其實不僅僅只是說給女性讀者聽,也是說給所有的人聽的。

這是六神磊磊在台灣所出版的第2本論金庸小說系列,第一部是由我作序,承蒙出版社不棄,第2本也由我執筆,同為金庸小說的愛好者,既是樂得有此機會,亦是與有榮焉。

壬寅歲末林保淳序於台北木柵說劍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