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為《六神磊磊讀金庸》序,任性出版,2022年6月
毫無疑問地,金庸是中國武俠小說有史以來最引人矚目的巨星,金庸武俠小說也是有史以來擁有最多讀者的小說。
當暗黑的天空中,無數的星子在各照一隅、閃縮著微光的時候,突然冒出一顆熠耀的巨星,觀星的人們,除了贊嘆、躍呼之外,還會用怎樣的眼光去看它呢?
我突然想到朱光潛所說的「看古松」的三個不同態度,木商是實用的,植物學家是科學的,畫家是美感的,概括而言,就是求真、求善與求美。其實,在我看來,看古松的態度,遠遠不止這三種。至少,莊子所說的「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反而是我覺得更貼近一般人性的。世間許許多多的事物,固然可以求真、求善、求美,其實擺脫開一切定義的束縛,自由自在,當下即是,讓浮想可以連翩而起,游魚可以銜鉤而出,隨事生發,不拘一格,非真非善非美,又何嘗不可以獨樂而樂眾?
金庸的武俠小說,漫談、討論、研究的人,已經是多到不可勝數了,連我都曾湊上一腳,寫了本《解構金庸》。像我這樣的「老學究」,是比較中規中矩,而不免固滯僵化的,「談」金庸,其實是「論」金庸,凡有議題,非得追本溯源,窮其脈絡、枝葉,然後再縱橫鉤稽,非得說出個「大有學問」似的道理不可,長篇大論,知識性強,但趣味性寡,有時連自己看了都不免有點厭煩。當然,這也不能不說是一種「觀星」之道,可是,如果非得用這種高頭講章來討論金庸小說,恐怕也是把金庸小說看窄、看隘、看未透了。
我至今還不知道六神磊磊是何許人,也未曾通過音問,但是早已在互聯網中久聞其大名,也看過幾篇頗能讓我拍案叫絕的金庸小說評論。我當初挺疑惑這「六神磊磊」的名字是從何而來的。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金庸修訂版《天龍八部》中第一回「青衫磊落長劍行」,他這麼喜歡談金庸,名字又有個「磊」字,理所當然與此句相關吧?儘管「磊落」、「磊磊」還是有些區別的。從網路資料看,他是80後的,「青衫」二字,也算是名副其實;而談武論俠說金庸,又豈不是「長劍」揮指、快意縱橫?
可是,「六神」我就絞盡腦汁也想不個意義來。是心、肝、脾、肺、腎、膽的「六神」?還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螣蛇、勾陳的神話「六神」?我第一個能想到的是「六神無主」這個成語。
「六神無主」本是用來形容心煩慮亂、無所適從的,偏向於負面的意義。我從網路資料上看到,原來他和我一樣,擁有特別讓蚊子青睞的體質,所以每逢夏天,都必須塗抹花露水與強敵蚊子頑抗到底。我是有過慘痛的被叮咬得「六神無主」的經驗的,花露水就像全真教的七星陣,遇上小龍女的「左右手互搏」,還是得敗下陣來,更何況,我施展出「左右手互搏」的招式,劈劈啪啪響不停,最終只換來滿手臂的紅腫,想來他也和我一樣,會「六神無主」起來吧?
我是寧可作如是想的。六神磊磊既然可以用「別解」讀金庸小說,我又何嘗不能用「別解」詮釋他的名字?
說起「別解」,學問可就大了,簡單來說,就是「誤讀」,我管你作者的原意是不是如此,只要我能說得理直氣壯、頭頭是道,讓人不禁莞爾、不禁贊嘆、不禁欷歔,更不禁順著我的思路去浮想連翩,又有什麼不可以?
我就是要用「六神無主」的「別解」,來「誤讀」一下六神磊磊的評說金庸小說。「六神」者,就是人的心氣神意,可以用「六腑」概括,法通六脈,少商、少澤、太沖、關沖、中沖、商陽,心凝氣結,隨指屈伸,揮文舞字,豈不自有華彩?最妙的則是「無主」。「無主」者,如行雲、如流水,隨意生發,不名一格,不拘一套,指東打西、說南道北,得魚可以忘筌,得意可以忘象,何等自在,何等瀟灑,又何等愜己而愜人?
在我看來,六神磊磊的讀金庸,就是這等讀法的,就像「獨孤九劍」施展開來一般,無招無式,無適無莫,劍來破劍,刀來破刀,抉幽探隱,深中肯綮,說金庸所未說,見金庸所未見,可以譏評社會,可以探討人性,可以論企業經營,又可以析人間百態。從小處著眼,由大處發揮,以巧手發妙文,以新解啟靈思,正如金聖嘆批《水滸》,有《水滸》此奇書,正不可不有金聖嘆此奇人。
寫奇書不容易,自當可列入「才子」之流,撰妙文,怕也是戛戛乎其難的,亦不可不謂為「奇人」。在我看來,奇人評說奇書,至少必須有三個條件:一是對奇書透徹了解,表裡周遭無不到,全體大用無不明;二是對當代社會的諸多現象,有細膩而深入的觀察,可以引闢連類,隨處提點;三字文字洗煉、機趣橫生,令人娓娓愛讀。
這三個條件,六神磊磊基本上都是充分具備的,對金庸的小說,他大概早已是滾瓜爛熟的了,無論是人物、情節、器物,都能如數家珍,就是再不起眼的如飯局、婚禮、字條、鬍子……,信手一拈,就可以文思泉湧、妙論連篇。他對當前社會人情的觀察,更無疑是隻眼獨具的,無論從金庸小說的任何大小段落,都可以往社會現狀作聯結,「華山論劍」可以透顯家族政治、全真派可以引帶企業創新、五嶽劍派合併可以鉤串臨時演員、《笑傲江湖》可以窺看職場、甚至連東方不敗這「吃貨」,都可以窺探出世態之炎涼,雖是指桑,卻根本就是在罵槐,當代社會的光怪陸離,一一具現在金庸的小說之中。更難得的是,不引經據典、不長篇大論,文字暢達幽默,觸處成趣,而又啟人神思。具此「三寶」,無怪能每經發文,就有數十萬讀者的贊嘆了。
我常以為,讀我的《解構金庸》,是可以增長武俠、文化「知識」的,但「知識」雖重要,卻嫌其沉重呆板,儒生論道,喋喋不休,厭聽者眾,寶愛者寡;而《六神磊磊讀金庸》則可以啟人靈智,發人新思,娓娓道來,又是別樣一個天地,別樣一個光景,又別具一番機趣。
明太祖曾評說高明的《琵琶記》,認為如「山珍海味,富貴家所不可無」,我則反之,《六神磊磊讀金庸》是一般喜歡武俠、鍾愛金庸的讀者,書案上所不可不擺的書。
壬寅五月林保淳序於木柵說劍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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