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龚鹏程

人在江湖,有许多事是身不由已的,譬如喝酒与聊天。

酒是劣酒,劣酒伤喉,所以今天古龙来时沙哑着嗓子:“喝多了绍兴!”

昨天,只因为昨晚《多情环》杀青,拍摄人员向老板古龙敬酒,他当然要喝。

“我也是个江湖人!”虽然喉咙坏了,也要撑着来聊天。

记得吗?剑无情,人却多情!

有一个世界,奇丽而多情,那是古龙的世界。

无论小说或人生,它都代表着一种探索和追寻,在酒剑与女人之间。

剑?是的,它没有固定的形状或效用,它只代表尖锐而富刺激的人生境域冲突。唯有在剑光的映射下,人性最深沉、最真实的一面才能迸显,剥开伪饰,照见本然。

或贪婪、或自私、或惊惧、或狂傲。

这纷杂而有多样性呈现的众生相,就构成了江湖。

只有江湖人才懂得江湖!

因为只有他们才能真实体会到自我生存经验,或情感历程与它相呼应、相接合的乐趣,并享受那一番生与死的悸动与震撼。

所以我们请古龙来谈谈他的“江湖”。

与他小说一样尖锐的人生冲突,穿上他身上:黑衫白裤,鲜明的对比存在着,还有一脸诡谲而温厚的笑意。声音很大,却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楚;惯作哲学性的思考 与咀嚼,却又是个无比情绪化的人;松散中夹渗着忙碌的紧张、浪荡而又深沉,一点也不像他小说中手足白皙、指甲修剪得十分平整的少年侠客。

古龙当然不再少年,三十八岁原也不大,但在他精力充沛的神采里,看来却似半百。稀疏微秃的头发,顺着发油,平滑地贴在脑后;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骨架,撑起他微见丰腴的身躯。没有刀光,也没有杀气,坐在缛椅上,他像个殷实的商人,或漂泊的浪子。

浪子也曾年轻过的,他是江西人,却生在香港,长在汉口,直到今天还不曾去过江西。从六、七岁时在汉口看“娃娃书”起,就与武侠结下了不解之缘,凡属武侠,无所不看。早期的还珠楼主与后来的金庸、司马翎、诸葛青云、卧龙生……等,看了又看,虽也不免有嗜好之殊,但在他日后的创作生涯中,都有着一定影响与作用。

这时的古龙还未纵身投入江湖,他写新诗、写散文、杂文、短篇小说、办刊物(例如《中学生文艺)、《青年杂志》、《成功青年》等,都是高中时的事迹)。第一篇发表的文艺小说是:《从北国到南国》,约三万字;覃子豪编《蓝星诗刊》时也发表过许多新诗。

当时正逢武侠小说倡行,市场需要量既大,人人都都可提刀上阵,写它两篇,古龙又因离家工读,生活清苦,遂在友人怂恿下,写出了他第一本武侠小说:《苍穹神剑》,第一公司出版,稿费八百元。自此以后,登门邀稿者络绎不绝,稿费飞涨,且多预支稿酬。

在他三天一册的速度下,钱愈赚愈多,几乎连自己的尊姓大名都忘了,二十余岁的古龙开始浪荡,买了一辆车,开着去撞个稀巴烂,脸撞坏了,书也不写了;等钱用完了再写。很任性吧!这时的古龙正在淡江读英文系。

任性的浪荡与职业的忙碌,自此与他相伴。

浪荡与忙碌,他笑着说:“做我的妻子很难!”——忙于拍片、忙于喝酒、聊天,也忙于看漂亮的女人,古龙现在已经停笔了。

停止,未必即是终结,它可能是另一段长征的开始。因为每一次停顿,都必在生活与心境上更有番新的体认与探索,正像那位性格怪异的傅红雪,在杀人生涯中,偶然一次停止了杀生而替孕妇接生,接生后,刀法却更加精纯了,古龙的笔也是如此。

从四十八年开始创作第一本武侠小说开始,这样的停顿与递进共有四次:最初的《飘香剑雨》、《傲剑狂龙》、《天禅杖》、《月异星邪》等,只是不自觉的随笔,没有特殊的创作反省或艺术要求,人写亦写而已。故事散漫、结构冗杂,且多未写完,惹得读者火起,拒看之后,古龙只得搁笔。

再拾笔时,风格即开始转变,《武林外史》、《楚留香》、《绝代双骄》、《大旗英烈传》等名作,都是这个时期的产物,人物鲜明与突出,结构瑰奇而多趣,从熟衷于财宝秘笈,回到人生经验与人性表现之中。这种写法与风格,大致上已形就了古龙特殊的面貌,此后第三、第四期的转变,都是顺着这条线而发展的,意在打破固有武侠小说的形式,建立他自己的世界。

第三期的作品以《多情剑客无情剑》和《欢乐英雄》、《萧十一郎》等最为成功,他融合了英文和日文的方式与意境,炼字造句迥异流俗。他不但创造了新的文体,整个形式也突破了以往武侠小说的格局,企图在武侠小说中表达一种全新的意境与思想。

其中《欢乐英雄》以事件的起迄做叙述单位,而不以时间顺序为次,是他最得意的一种突创。同时,人物的塑造,也是他这个时期极重要的创获和贡献:英雄即在平凡之中,平凡得可能像条狗,但狗是最真实、也是与人情感最深密的。

真实、再真实,是他自认为第四期的特色,“纯写实的!”是情感的真实!故事可能很久远,人物和感情却在你我身边手上。例如《英雄无泪》里自己砍下双腿的舞蝶,代表了多少人性情感的挣扎与无奈!

当然,有人会直觉地认为武侠小说与写实了不相涉,但这也不妨:虚构与想像本来就是小说的特征;且杜斯妥也夫斯基也曾被批评家称为:“在真实世界的基础上 创建一个个人的世界,是高一层次的写实主义艺术。”它表达作者对人生的一些看法和体认,而不在作品中确定其时空位置,乃是因作者想得到较大的创作自由,以便贯彻自己对生存经验的感怀和批评,呈现自己对人性的洞观与悟解。

古龙说:

“我希望能创造一种武侠小说的新意境。”

“武侠小说中不该再写神、写魔头,已应该开始写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

“为什么不改变一下?写人类的感情、人性的冲突,由情感的冲突中,制造高潮和动作?”

是的,武侠小说是该写感情和人性。然而,人性的挖掘和情感的探讨也许永无止境,作为一个作家,他的思考与表达终究有其限度,未来的旅程将再是一片怎样的风光烂漫?“我不知道!”他说。

目前的停顿,究竟是观望呢?还是思考?再举步时,会再带给我们一次新的惊羡吗?古龙凝思着,眼前不再是梅花上的雪花、雪花上的梅花。

传奇似的小说,传奇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