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古龙

此为《绝代双骄》修订版前言

写武侠小说写了二十年,写的是什么小说?

武侠小说。

一种在别人眼中看来,不是小说的小说。

做浪子做了二十年,做的是什么浪子?

不是浪子的浪子。

为什么?

做浪子要有一种条件。

没有情感,因为薄情永远是一种女孩子无法抵拒的魅力。

写小说也要有一种条件——至少要有一种条件。

有情感,很有情感。

人生本来就有矛盾,可惜有种矛盾是永远没法子得到妥协的。

有人说,《绝代双骄》是种很成功的武侠小说,有人说李寻欢是个很成功的武侠人物。

有人说是狗屁。

可是狗屁也有很多种。

至少有种狗屁是“不是狗屁的狗屁”。

我总认为写小说要有种原则——至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有人认为小鱼儿和小李飞刀都是很成功的典型人物,可是,假如我每篇小说都写这种典型人物,我就对不住自己的良心。

我总认为,看书的人思想、环境、成熟的程度都在变。

所以写书的人也要变。

世上绝没有永远正确的事,因为世上根本就没有绝对的事。

穷则变,变则通。

这是句至理名言,能够流传千百年的话,都是至理名言。

一定是的。

—定是,并不是绝对是。

我总希望能创造一种武侠小说的新意境,有时成功,有时失败。

失败又如何?

失败岂非通常都是成功的老母?

所以我最近很想做几件事——

将最旧的小说,以一种最新的意境表达出来;将最新的小说,以一种最旧的意境表达出来。

这种理想能不能成功?

天知道。

——不管天是不是知道,至少我总是一定不知道的。

不知道并没有关系,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有没有这种信心?有没有这种勇气?

假如人总没有这种勇气和信心,今天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社会?什么样的时代?

据说有些人很喜欢《绝代双骄》,可是我自己总觉得,这本书写得太幼稚。

所以现在我希望能把这本书里比较幼稚的地方删除,让这本书成为一本不太幼稚的武侠小说。

所以现在才会有这本不太幼稚的《绝代双骄》。

看过卜少夫兄写的一本书叫《人在江湖》。

这名字方龙骧兄也用过?

我总认为这是最好的小说书名,因为武侠小说中的人一定在江湖。

少夫兄是我们的老前辈——虽然心并不老,也是老前辈。

龙骧兄也是江湖人,江湖人通常都是英雄,他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他说我是“酒色之徒”,我说他:“彼此彼此。”

倪匡通彻明悟,金庸恂恂君子,张彻④特立独行,但他们做的事,大多数人不愿做,不屑做,更不敢做。

真的不敢。

这些人“能人之所不能,做人之所不敢”。

他们敢作敢为,敢哭敢笑,敢爱敢恨,别人对他们的看法,他们根本不在乎。

有些人认为他们又讨厌,又可恨,可是我佩服他们,喜欢他们。

他们至少做到了一点——只做自己愿意做的事,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

所以我很想写一篇《江湖人》。

我写的并不是他们,而是一些特立独行、敢爱敢恨的人。

这其中有剑客,也有刺客;有大盗,也有大侠;有神偷,也有神捕。

不管他们做过什么样的事,至少他们的心地总是善良的。

善良的人,总是可爱的。

世上值得恨、值得怒、值得抱头大哭、值得一头撞死的事已太多。

我们为什么不能写一点可爱的人,让大家知道人生毕竟是可爱的。

修订后的《绝代双骄》,只希望能将一些不必要、不成熟、不满意的删去。

刚写的《江湖人》,只希望能写一点必要、成熟、满意的东西。

最近常常有人喜欢把我的旧酒装在新瓶里,“旧稿新登”,也常常有人喜欢把我的东西“新包装”,完全用我的写作方式,写一点我自己也写不出来的东西。

《追杀》、《十三杀手》、《相思夫人》,我看了我很佩服,也很高兴。

我相信他们都是年轻人。

我喜欢年轻人。

他们将来的成就,一定比我高,高三万六千零八十五倍。

——只要他们能记住一句话。

写作最大的目的,是创作。

从蜕变中求创作。

金庸一直是我最崇拜的作家,倪匡一直是我最崇拜的朋友。

我的小说,就是从佩服他们之中,而求得一种创造的。

一种从“变”中求“新”的创造。

就是我的创造只不过是个屁,那至少总比嗅别人的屁好。

一九七五年十月十七日夜已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