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忽然想起黄老沾

2012年初,过完春节,上海小友诸葛慕云携全家来香港旅游,并宴请宇文炎、沈西城、西门丁、马云等文坛前辈,共聚一堂。其中,冯嘉与我巳有很多年没有见面了。他是我们朋友中,似乎是隐士的一个。当年,我们放工后,一起到他家打牌,很是开心。眼睛一眨,几十年过去了。席中,我们聊起香港不少文坛好友,不由想起黄沾老兄。我叫他“黄老沾”,是因为他叫我做“刘老济”,加个“老”字,表示尊重。

十七年前,在我将要移民到温哥华的前几晚,我独自去香港大会堂,听“纪念小明星”的粤曲演唱会。中场休息时,与黄沾在大堂不期而遇。他向身边那位略高于他的年轻女士说:“这位是刘老济,我的前辈。”接着也介绍这位女士:“云妮,我的未婚妻。”我说最近出版了一本小说,他说:“送我一本,寄到无线来。”我说他那么忙,那里有空看我的小说?他举手:“保证由头看到尾,决不食言!”真是想不到,这就是我们最后的一次见面。

我和黄沾,可以说是很熟,惟是彼此都忙,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每次见面,都有许多话要说,就像俗语所说的“鸡啄唔断”。因为他是个喜欢说话的人,我也是。

我们的认识,是在黄沾拍影片《大家乐》的时候。这是他第一次做导演,那几个温拿乐队的小伙子,也是第一次上银幕。新导演加上一班新人,全香港的电影发行公司,都不敢冒这个风险做代理。所谓代理,就是先要垫付大部份拍片资金,还要负责安排戏院上映。影片上映后,代理除了扣还垫付的资金之外,还可以在电影公司的分账收入中,拿到10%或15%的收益作为酬金,称为“发行费”。影片卖座,代理便可大赚。倘若影片收入不佳,代理有时会连垫付的资金都拿不回来,更不要说再拿取那10%或15%的酬金了。由于这一部《大家乐》,是新公司、新人、新导演,大家都不看好,没有人敢做代理。就只有一间电影发行公司,肯冒险的做这部影片的代理,那就是黄卓汉的岭光公司。到了影片拍好,开始宣传时,黄卓汉对黄沾说:“你去请教刘乃济,他是这一行的‘桥王’。”

就因为黄卓汉这一句话,一连几晚,黄沾都约我在铜锣湾避风塘的小艇聚晤,当然还有一些宣传界的朋友,大家集思广益。在这连续几晚的相聚中,除了替影片的宣传“度桥”之外,我们也无所不谈,亦谈及时下人物和彼此都熟悉的朋友。我发现黄沾有一个优点,就是他的目光只落在人家的好处方面,郤绝口不说人家的坏处。即使是很不堪的人物,他也能在此人的行为上,找出一些可以赞赏的优点来。黄沾说得兴奋时,一些不堪入耳的助语词会冲口而出,那只是“粗口”,而不是“臭口”。就因为他绝不“臭口”,所以无论在圈内还是圈外,都有那么多的好朋友。

黄老沾是香港文坛的异数,他不管谱曲、填词、散文、小说,样样精通。我特别喜欢他的散文,就如他自己所说:“我写散文,绝对是我手写我心,不作违心之论。”

十四、萧笙奋斗不懈

前几年,称誉为香港奇才的黄沾,因患肺癌遽然去世。曾经与他合作过的电视片集监制人萧笙,亦在这时候因患肝病携手同行。黄沾大名远播,不只是香港,全球的华人对他都很熟悉。至于萧笙,由于他的作风一向务实和低调,除非是圈中人,大家对他所知郤是不多。

不说不知,萧笙是第一位香港电视拍制武侠片集的监制人,是他首先把金庸的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搬上电视的荧幕上。从事电视工作卅多年,香港的三个电视台,包括无线、亚视(以前是丽的电视)和佳视(经巳停办多年),他都曾经效力,付出过不少心血和努力,监制过无数个电视片集。

我和萧笙认识时,香港还没有电视。那时候,影片上映前的例牌宣传工作,是向广播电台买时间,每天半小时,连续一个星期,预先向听众介绍剧情,那就是先向听众讲述影片的故事。如果听众的反应好,对于票房收入很有帮助。当时我在《新报》编娱乐版,老板罗斌也拍电影,拍的几乎全都是武侠片,如《仙鹤神针》、《十指琴魔》和《飞燕金钗》等。由于我兼任公司的宣传主任,把电影剧本改编成播音剧本,也是我的工作一部份。由于播音的效果,对票房的收入有很大的影响,这项工作,我不敢假手于人。物色广播人选时,绿村广告公司老板郑航(后来移民多伦多)向我推荐萧笙。我觉得他的声音高亢,很适宜于讲述武侠小说的情节。于是,我写他讲,合作了几次之后,竟然创出了名堂。后来岭光公司也拍武侠片,老板黄卓汉亦找我写播音剧本.连从大马来的花旦蔡艳香,在香港拍了一部武侠片《铁公鸡》,也邀我写播音剧本,全都是和萧笙拍档。

这些广播,都是预先录音,然后把声带送到电台去排期播出。录音工作全是在晚上进行,因为录音室的租金,以每小时计算,晚上比较便宜。我除了预先把讲稿交给萧笙,在录音的时候,还须在场聆听他的讲述。遇到不明白的地方,他可以立即问我,若是觉得效果未如理想,也可以立即商量改正。录音是一段一段的进行,每一段完成后,我认为满意才“收货”。此时录音室里,只有三个人,除了萧笙和我,还有一位收音师。他除了把萧笙的讲述录下来之外,还要依照讲稿上的要求,加上各种声音效果,例如风雨声、鬼哭神号声、刀剑交加声等。因为收音师坐在控制室里,录音室内就只有我和萧笙两个人。在收音师整理录音带时,我和萧笙空闲下来便无所不谈。

他说自己因为家贫,所受教育不多,但很喜欢电影工作。入行以后,他做过临时演员,也做过场记、编剧和副导演,如今还做播音工作。他什么都做,是因为家累很重,这一行的工资低,收入又不稳定。太太因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常出怨言,劝他放弃电影工作,去岳父开的杂货店里帮忙。萧笙不肯改行,太太终于离他而去。家中留下四个孩子,在九龙城贫民区租住一个房间,请了一位老妇来照料儿女。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在凌晨收工时,我是急不及待的坐计程车回家,他郤在录音室里的沙发上睡觉,原来他此时是无家可归。

我写广播剧本,只是玩票性质,本身另有工作。萧笙做这一行,郤是走上不归路,非要继续往前不可。有了电视以后,他进了电视台工作。由于他不懂英文,又没有一份漂亮的学历,只有从最低层做起。凭着坚强的干劲,终于从杂务工作做到编导,后来更擢升为监制。萧笙在电视圈所走的道路十分崎岖,早年巳经赔了夫人,后来更几乎折了儿子。萧笙去世后,他的长子萧智刚在报上写了一篇文章,忆述当年因为得不到父亲的管教而走入了岐途,幸好浪子回头,重新做人,在1992年获选为香港十大杰出青年。那时是1975年,萧笙在电视圈中刚闯出了名堂,在佳视拍制《射雕英雄传》,忙得有时十多天都不能回家。长子萧智刚那时才十五岁,因为没有人来管教,跟着慈云山的野孩子到处跑,什么坏事都做过,吸毒、入黑社会、收保护费、替色情场所做看场、做毒品拆家和骗人钱或抢人钱,甚至因为毒瘾太深,曾经想打空气针来了结自己的生命。后来,萧智刚决心戒毒,发奋做人,萧笙也说自己幸运的检回了一个儿子。

萧智刚回忆当年贫困的情景说:“那时全家大小合住一个小房间,因为孩子吵闹,父亲在小酒店开了一个房间写剧本,我就去跟他一起住。晚上我睡觉,他便写东西,日间我返学,他便睡觉,一张床两人轮流睡。吃饭便到楼下的大排档,一只咸蛋,一碟菜脯,一碟豆腐干,两父子吃得津津有味。”

萧笙在电视圈里苦干了卅多年,提拔了无数人材。当年的“无线五虎”黄日华等和白彪、米雪,就是他一手提携起来的。刘德华也说:“如果没有萧笙,就不会有刘德华。”因为刘德华当年藉藉无名,萧笙慧眼识英雄,选他做《神雕侠侣》的杨过,从此登上青云路。当年,萧笙在丽的监制的第一部武侠剧,就是改编自古龙的《浣花洗剑录》。他大胆选用的男主角,是当年半红不紫的张国荣。张国荣后来大红大紫,与主演《浣花洗剑录》亦有关系,因为当年拍电视剧,比拍电影更能深入观众的脑海。

萧若元、麦当雄、江龙和萧笙是丽的电视台的“四人帮”。这个四人帮为香港电视作出了一个很大的贡献,就是他们创造了一种叫做“剧本小说”的文学作品。当年,丽的想开拍武侠剧,但金庸的版权已经全被买断,古龙的版权又很混乱,而其他的武侠小说,作者的名气,都比不上金庸和古龙,即使把版权买来,收视率一样是没有把握。于是,他们就自己创作故事,一边编写剧本,一边把剧情写成长篇连载小说,先在报刊发表,宣传是“名著攺编”,让读者在看电视之前,已经有个概念。那时候的四人帮,天天在一起“度桥”,把编好的故事,再请人写成武侠小说在报刊连载。果然是个好主意,丽的拍制出来的武侠电视剧,竟然一鸣惊人,不但为丽的带来巨大盈利,也成为香港电视史上一个新的里程。前几年,国内电视台还重拍了这部经典电视剧。这部电视剧,就是《天蚕变》。将剧本改编为小说,也捧红了新进作家黄鹰。

在录音室长夜畅谈时,萧笙倾诉心声。他说很羡慕我能够从事写作工作,希望有一天,也能像我一样写稿出书。他这个心愿终于达成,在电视圈闯出名堂以后,报刊也约他写文章,曾经出版过一些杂文集,如《舞台春秋》、《圈内圈外》等,细说香港台湾等影人影事,趣味盎然。放在今天,应该是研究港台影视历史不可多得的资料。有时在一些娱乐界的活动场合与萧笙相遇,虽然隔别多年,我们郤是紧紧的握手,说话不多,只是互问:“点呀?近来好吗?”

他还比我少一岁,想不到竟然先我而去。回忆当年在录音室中,曾经共渡过多少个漫漫长夜,故人西去,不禁深深叹息。

十五、坐拥书城的许定铭

许定铭兄是我们的后辈,这个后辈的意思,只是指年龄。他生于1947年,比我小20岁,但在收集书籍的岁月上,却是我们大多数人的“前辈”。定铭兄写过很多书话,他是属于那一类天生对书藉有感情的人。定铭兄虽然不穷,但在香港这个功利社会中,也算不上富豪,但他可以一掷千金的收集他自己喜爱的书籍。

这次回港,自然和定铭兄约定在周日喝茶聊天,蒙他赐赠一本天地图书为他出版的《爱书人手记》。我已经记不清楚,这是他的第几本书话作品了。印象中,至少出版过《醉书闲话》、《醉书室谈书论人》以及作家协会为他编的《书人书事》。2005年,国内山东画报为定铭兄编辑出版了一本《醉书随笔》。

定铭兄评书论人,不拘一格,只要有特色他都选评。除了冷门之极的纯文学外,他对香港本土的流行小说作家也如数家珍。那篇写诗人尚木的文章,就使我现在才知道,尚木就是长年为《武侠世界》供稿的南宫宇。而科幻作家安宇,也就是南宫宇的另外一个笔名。如果没有定铭的发掘、留文,这位武侠名家也最终被读者遗忘。《爱书人手记》提起,我当年和慕容羽军等一起编辑《天底下》的往事。其实那时候,慕容羽军兄并没有真正参加过《天底下》的编辑工作,赐文倒是有的。慕容羽军是个标准的文艺青年,会写新诗,旧诗也写得不错,据说还写武侠小说,但我没有看过。出版社为慕容羽军出版过两本鬼故事,但内容乏善可陈。羽军兄终究是个纯文人,这些流行作品并非他的所长。而我在《天底下》的时期,也写了“秋梦”、“愁滋味”、“悼仇章先生”等文艺和散文作品,也是一个文艺发烧友。定铭兄文中称我是写作多面手,看了使我脸红。

定铭兄还是个天生的组织者,只要他在香港,必会定期安排文友聚会,一起谈天说地。不少美丽的往事会,在聚会中一说再说,谁也不会觉得厌烦。定铭兄在湾仔轩尼诗道开了一个二手书局,在香港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他就是喜欢这样,放着加拿大寓公的写意生活不过,跑回香港开个书店,自己乐在其中,爱书人也乐在其中。

十六、鲈鱼脍的《刘乃济论相》

“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是诗人李白的名句。但用“鲈鱼脍”作为笔名的,只有一个,就是未曾见过面的北京藏书家赵跃利先生。赵先生是我小友诸葛慕云的好友。这次托慕云带来一份礼物给我,打开吓一跳,原来是厚厚的上下两本《刘乃济论相》。我正在奇怪,啥时候我有出书?慕云笑着解我疑惑:这位鲈鱼脍先生,和上海慕云、北京侠圣一样是“资深武侠迷”。他对武侠小说的认识,已经达到专家水准,实非一般所谓的评论者可比。

蒙鲈鱼脍先生看得起我的文章,时时追读,将我在报刊上、博客上发表过的文字消化后,写入自己对武侠小说和其他文学作品的评论。而且,鲈鱼脍先生认为我的论相,和其他人不一样,易读易懂,掌故纷呈,是研究香港早期文学的好资料。对此,我衷心感谢,也深表惭愧。当年写稿,只是“著书只为稻粮谋”,并没有想到能为年轻读者带来实用资料。鲈鱼脍先生赠送的《刘乃济论相》,是他自己编排、校对、出资印刷,做出来的水准,用我六十年的出版经验来看,完全是达到专业水平。而据慕云说:鲈鱼脍服务于北京的一家物业公司,并非文化圈中的人,但极其喜爱文学作品。这套《刘乃济论相》,是他编的第一本书,印了几套分赠给几位“同好友人”。

最近,慕云快递寄来两本书,是鲈鱼脍先生把我的一部份艳情小说.编印成上下两册新书,书名是《刘乃济讲炮──春景未央》。他还在书中预告,第三册新书正在印制中,书名为《燕青.我的文坛朋友们》。得到如此热诚的文字知音,我是非常感动又衷心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