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佟硕之
梁羽生笔下之侠,书卷气多而粗犷的气息少;名士才子多,而椎埋屠狗之辈少。《天山派》是他武侠小说的主流,侠士的活动范围也多在北方,“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但说句笑话,梁羽生笔下的北国健儿,却大多了江南才子的风华。用百剑堂主的一句话来说,“悲慷气酷近燕幽”(《风虎云龙传》题词),梁羽生创造的侠士,也正是稍欠这一点“燕幽之气”。
太史公笔下的荆轲刺秦王,“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千载之下——荆轲的视死如归的豪侠形象依然如在眼前。杜光庭笔下的虬髯客,见李世民而推枰敛手,远走扶馀;遇李靖红拂气味相同,则毁家助友。着墨无多,而豪迈之气已跃然纸上。
《水浒传》中的鲁智深大闹五台山,李逵的大战“浪里白条”,这两个人物的憨直、粗豪、质朴的形象,千载之下,展书一读,也是如见其人,如闻其声。荆轲、虬髯客、鲁智深、李逵这些人物,在梁羽生的小说中找不到,在其他人的武侠小说中也找不到。新派武侠小说的艺术水平,依我看来,还是远远未能达到前面所述的那些名著的境界,要胜过古人,恐怕还得多多努力。
现在要换谈一个新的题目。新派武侠小说都很注重爱情的描写,“武”、“侠”、“情”可说是新派武侠小说鼎足而立的三个支柱。因此在谈了“武”与“侠”之外,还需谈一谈“情”。
爱情的描写是梁羽生武侠小说的一大特色,依我看来,在这方面的成就,他倒是超过了前人的。
也许是因为梁羽生早年曾主持过报纸信箱的缘故,信箱中的函件十之八九是请教恋爱问题的。他收集的素材既多,在爱情的描写上便能运用自如,尤其对少男少女的恋爱心理刻画的十分细致。
我最欣赏他的悲剧性结局的爱情描写,尤其是《白发魔女传》与《云海玉弓缘》这两部小说。《白发魔女传》中的玉罗刹与卓一航,一个刚强,一个柔懦,两人都是专心一意的恋慕对方,但是在经过许多磨难之后,终于还是不能不悄然分手。虽然也还有刻骨铭心的相思,而这悲剧的结局已是无可挽回了。
一般小说中的爱情悲剧,或是由于意外的事变(如一方死亡),或是由于第三者的插入(如给有财有势者抢去爱人),而卓、玉的分手,却是由于性格所导致的悲剧,这就不落俗套而更有深度了。已故老词人刘伯端读他这部小说之后,曾写一首《踏沙行》词赠他,词道:“家国飘零,江山轻别,英雄儿女真双绝。玉萧吹到断肠时,眼中有泪都成血。郎意难坚,侬情自热,红颜未老头先雪。想君亦是过来人,笔端如灿莲花舌。”这“郎意难坚,侬情自热,红颜未老头先雪”三句,就概括的点出了悲剧的症结。
《云海玉弓缘》中写两个性格不同的女子——谷之华与厉胜男,都爱上了主角金世遗。谷之华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厉胜男则与金世遗一样,都是邪派出身。在写到最后一回之前,读者们都以为金世遗爱的是谷之华,甚至连金世遗本人也是这样以为的。直到了“洞房诀别”的一幕,金世遗才蓦然发觉,他只是在“理智”上希望与谷结合,而在感情上则真正是爱厉的。这么奇峰突起的结局,虽在人意想之外,却又在人情理之中。细心的读者可以发现,在许多小地方,梁羽生是早已有了伏笔,刻画了金世遗与厉胜男的气味相投。
对照来看,梁羽生以大团圆作结局的小说,就比较平凡,不那么动人了。我尤其要为他惋惜的是,在《云海》的续集《冰河洗剑录》中,金世遗、谷之华终于又是以喜剧收惕,结为夫妇,实在破坏了《云海》的悲剧之“美”,虽说有许多读者喜欢大团圆的结局,但毕竟难辞媚俗之诮。
梁羽生的爱情描写,还有一点毛病是,在对话中有时会夹有现代的语汇,弄得变成不伦不类的“新文艺腔”,也就破坏了应该统一的文字风格了。这毛病在初期的作品中尤其显著,后期则是大大减少,但也还未完全绝迹。我个人的意见认为,写古代男女的恋爱,在心理描写上可用现代语汇,在对话上则以尽量避免为佳。
金庸的爱情描写也有精彩之处,但比较起来,则似乎稍逊色了。就整部小说的情节安排而论,金胜于梁;就爱情描写的变化多样而论,金不如梁。这方面艺术的成就,似乎他也未达到梁的高度。
金庸的小说多是以团圆结局,只有第一部《书剑恩仇录》是悲剧收惕的,但也只能算是半个悲剧。香香公主死后,陈家洛与霍青桐祭墓立碑之后,“连骑西去”,给读者的暗示是他们最后“终在一起”(不论是否成婚)。则作者写香香公主之死,就只是解决他们三角恋爱的一种手段了。另外一个较为特别的结局是《雪山飞狐》中的胡斐与苗若兰,作者用悬疑手法让读者自己去安排结局。
我的意思当然不是指悲剧的艺术性就一定比喜剧高,这还要看具体的内容。
金庸在爱情故事上惯用的题材是一男多女。《神雕侠侣》中的杨过,除了小龙女之外,还有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等人爱他,甚至斫断了他一臂的郭芙,对他也是暗存爱意的。《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也是一男四女,周芷若、蛛儿、赵敏、小昭等人都爱上了他。令人不解的是,这些女子出身不同,性情不同,何以都会爱上了男主角?而男主角也往往给他写成见一个爱一个的儇薄少年,尤其《神雕》中的杨过更是令人有此感觉。梁羽生小说也有三角恋爱,但却比较有合理的解释。金庸的多角恋爱则令人感到难以自圆其说,看来恐怕也只能解释为金庸受了好来坞电影的影响了。梁羽生的小说,除了三角恋爱之外,还有夫妇二人,自始至终没有第三者插入,只因思想不同而终告仳离的(《联剑风云录》中的霍天都与凌云凤),也有全无三角关系的恋人因性格不同而导致的悲剧。就题材的多方面来说,金庸也似显得较窄。
武侠小说中的爱情,多是与“侠”与“情”联结起来来写的,金庸的后期小说则往往犯了爱情至上,不顾是非的毛病。如《倚天屠龙记》中,赵敏的父兄是元朝的丞相、将军,正是义军的死对头。赵敏本人也是站在父兄这边,与要推翻元朝暴政的汉族英雄作对的,她还亲自出谋策划,捉拿过大批反元豪杰。但作为明教教主反元领袖的张无忌却爱上了她,这就不能不慨叹张无忌的只顾爱情敌我不分了。
梁羽生在《狂侠•天骄•魔女》中,有一个爱情故事可以作为对比。梁羽生笔下的武林天骄是金国贵族,但却是反对金主完颜亮暴政,反对本国侵略战争的一个贵族子弟。他爱上了汉族的女侠蓬莱魔女,而蓬来魔女也由于与他性情相投而感到难以抉择,“侠”与“情”的联结就合理得多,正常得多。
在爱情的描写上,我也还是比较推许金庸的前期小说,《书剑》中的陈家洛与霍青桐姐妹的三角纠纷,金庸虽是使用了爱情悲剧的惯常手法——以香香公主意外死亡而告解决,似嫌稍落俗套,但就“侠”与“情”的结合来说,却很有深度。而写香香公主的天真无邪,也写得很精彩。
《雪山飞狐》中的爱情描写不落俗套,值得一赞。这个故事的结局很特别,写到最后一段,胡斐可以一刀劈死爱人的父亲,亦即是他的仇人。“这一刀劈下去还是不劈”?作者就让读者自己去安排了。这是脱胎于西方“宫女与狮子”的故事。但尽管金庸的故事是有“蓝本”的,在中国的武侠小说中,却还没有人用过这种手法。而且在这部小说中,他对于人性的刻画,感情的描写也比原来的故事复杂得多。因此,我也还认为这是他在武侠小说中的别开生面之作。
他自己创作的“东方式”的感情刻画,有一段我也认为是比较出色的,那是《神雕侠侣》中杨过与郭襄的感情。郭襄对杨过之爱似有如无,似兄妹之情又似忘年知己。这段故事与梁羽生《七剑下天山》中所刻画的冒浣莲与纳兰容若的感情有异曲同工之妙。冒、纳二人彼比怜才,品茗夜话,感情写得非常含蓄,意境也很超脱。
最后一个题目想谈金梁小说中所蕴藏中的思想。本来思想与内容结合,前面我谈及他们小说中“武”。“侠”、“情”各方面内容,已经大致可以看出他们作品所要表达的思想,但也还可以补充一些。
把梁羽生的小说作为一个整体来说,他是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较深的。但若拆开来看,其中包含的某些思想,还是受了西方十九世纪文艺思潮的影响。那是以要求个性自由、反抗社会不合理的束缚为基础的。
在梁羽生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在厉胜男的身上有卡门的影子(《卡门》这部小说曾改编电影在香港上演,港译似是《胭脂虎》)。卡门不顾个人恩怨,要求爱情自由,甚至死去也在所不惜。在金世遗身上有约翰•克利斯多夫的影子。金世遗在未受谷之华的影响转变之前,那种愤世嫉俗、任性纵情的表现,与克利斯多夫宁可与社会闹翻也要维持自己的精神自由,不也是如出一辙?玉罗刹的大闹武当山,敢与武当山五老冲突,这与托尔斯泰所创造的安娜•卡列尼娜,不能忍受上流社会的虚伪,敢于和它公开冲突,两者在精神上也接近的很。因此依我看来,梁羽生笔下的某些人物,若作深一层的分析,实在是中国名士气与欧洲十九世纪文艺思潮的结合。
欧洲十九世纪的文艺思潮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对当时的历史条件而言,它是封建社会的叛逆,有其进步性,但过分强调个人的作用,那就是坏的一面了。
武侠小说为了要突出具有“超人力量”的英雄,很难避免不强调个人。所以我一贯认为,由于武侠小说的形式束缚了它本身的发展,因而自有武侠小说以来,直到今天,它还是不能达到别的文艺作品能达到的高度。但由于梁羽生是比较重视作品的艺术性的,因此我对他的要求也就不妨严格一些。我的意见很简单,他是已经树立了自己风格的,今后应该更坚持走民族形式的道路。他受中国文化的熏陶较深,那就尽量发展自己的长处吧,西方的影响,抛掉也不足惜!
如果说梁羽生某些地方是接受了欧洲十九世纪文艺思潮的影响,则金庸是接受了今日西方的文化影响,尤其是好来坞电影的影响。在他后期的作品,这种影响更为显著。
好来坞电影的特点之一是强调人性的邪恶阴暗面,思想基础是建筑在“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哲学思想上,如今说这也算得是一种哲学思想的话。
既然是“人性”有“共通的邪恶”,既然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那也就难怪要正邪不分,是非混淆了。在《倚天屠龙记》中,金庸着力刻画了正派人物之“邪”,有狠毒残忍,滥杀无辜的峨嵋掌门灭绝师太,有品格卑劣的昆仑掌门何太冲,甚至少林寺的“神僧”当张三丰来和他们交换《九阳真经》之时,也曾使用了诡诈的手段。正派之“邪”到了“六派围攻光明顶”而发挥得淋漓尽至。总之是要给读者一个印象,正中有邪,邪中有正,不论正邪,人性中都是有邪恶自私的成分。
在《倚天屠龙记》还勉强可以分得出正派邪派,到了《天龙八部》,则根本就难说得出谁正谁邪,看来人人都似乎是为了自己打算。慕容博为了要复兴“大燕”,便造谣言来挑拨大宋英雄去杀契丹的武士;他儿子慕容复也为了同样的原因,要去娶大夏的公主而抛弃表妹的深情;游坦之为了要得到阿紫,不惜向敌人磕头求饶,可以做出种种不顾人的尊严的卑劣之事;丐帮副帮主的妻子为了正帮主不欣赏她的美貌,未曾偷偷看她,未曾向她笑了一笑,而就千方百计的要陷害正帮主;甚至少林寺方丈也曾与“天下第二恶人”叶二娘私通生下了私生子,而意图包庇她……试看这种种刻画,是不是都贯串着一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思想线索?
好来坞电影的另一特点,也是近年来流行的题材之一,是强调“心理因素”,好像一切恶事,都是由于某一个人受了某一件事的刺激,心理失常因而干出来的,因此恶人也就都可以原谅。
前不久演过的《江湖豪客》就是一个例子。演手段毒辣的大资本家的佐治•毕柏,原来是因为儿时他哥哥因精神病死了,他自己受了刺激,长大之后,就不由自己的做出了种种坏事。
金庸的《倚天》之中,谢逊到处乱杀人,是因为受了师父杀父奸妻的刺激;他师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师兄抢了他的情人。《天龙八部》中,叶二娘每天要吮吸婴儿鲜血,是因为她与少林寺方丈的私生子,由于方丈的尊严身份,而不能由她抚养,于是受到了“刺激”,就要残害别人的孩子来泄愤。谢逊、叶二娘在作者的笔下,最后也是得到了同情,得到了宽恕的。
好来坞电影的这些哲学思想对是不对?由于这篇东西不是哲学论文,我不拟在此深论,请读者自己判断。
正文到此是可告结束了,但还有一些“后话”。
这篇文章的上、中篇刊出后,有些朋友与读者问我何以要写这篇文章?问我对武侠小说究竟抱什么态度?
我不反对武侠小说,我也不特别提倡武侠小说。此时此地,看看武侠小说作为消遣应该无可厚非。若有艺术性较高的武侠小说出现,更值得欢迎。但由于武侠小说受到它本身形式的束缚,我对它的艺术性不抱过高期望。
“我为什么要写篇文章?”我要坦白说说,除了金、梁的小说是对社会公众影响的原因之外,还有私人的原因。
金庸、梁羽生都是我的朋友,或至少曾经是我比较接近的朋友。他们本来都没有打算写武侠小说的,后来之所以作此尝试,至少部分出于我的怂恿。
我的文章中有几处提起“三剑楼随笔”,有位读者问起它的“来历”。这是金、梁二剑与另一剑百剑堂主1956年在一张报纸上合写的专栏,后来出了单行本,至今已是整整十年了。
“一卷书来,十年萍散,人间事本匆匆。”这是百剑堂主在金庸第一本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的题词,如今看来,竟是似成“词谶”——“当时并辔,桃李媚春风。几许少年俦侣,同游日酒与情浓。而今看,斜阳归路,芳陌又飞红。”十年之后,各有各的人生际遇,他们已成为新派武侠小说名家,我与他们也不是经常见面了。
他们的小说写得成功,对社会公众有了影响,他们从前也都曾经请我提过意见,由于现在见面的机会不多,彼此事忙,见了面也未必能畅所欲谈,既是对社会公众有影响的,那就不如拿到报刊上公开发表吧。
古人云:“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多闻”我是远远不及金、梁两位的了。“谅”这个字,要看什么事情,我自问未必能够件件做到。然则为友之道,必也,直乎?他们这十年来的最大成就是武侠小说,而这上面既然也有着我的怂恿,于公于私,我自问有责任向他们贡献我的意见,这些意见或者对他们有益,或者对他们丝毫没用,但我总算是尽了为友之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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