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佟硕之

金庸的武侠小说常用电影手法,情节变化多,每有奇峰突起,令人意想不到之妙;梁羽生的武侠小说擅于刻画人物的内心,喜欢运用诗词,常用旧回目……

未涉正文,先谈题目。

近十年来港台东南亚各地武侠小说大兴,开风气者梁羽生,发扬光大者金庸。他们的小说在写作手法、内容意境上都颇有推陈出新之处,一般人称之为“新派武侠小说”(包括受他们影响的诸家作品)。香港报纸常简称为“新派武侠”。而金、梁二人,直到现在为止,盛名未衰,是公众所熟悉、所承认的“新派武侠两大名家”。金庸曾在报纸撰文,认为“新派”未必胜于“旧派”,似不愿以“新派作家”自居,这或许是他的自谦,他这论点我也大致同意。论到“艺术水平”,新派武侠小说未必胜得过唐人的武侠传奇,甚至也未必超得过近代的白羽、还珠。不过他们的小说既然确是有与前人不同的“新”处,而又为公众所接受、所承认,则“新派武侠名家”这顶帽子,也就不是我给他们硬加上去的了。

“艺术水平”是一回事,能否普遍适合读者又是一回事。不论任何立场的文学评论都有一句常用的话:“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产物。”港台等地新派武侠小说之流行,自是与当地社会风气、读者心理(喜欢刺激)、接受水平等等有关,原因复杂,且是题外之话,这里不论。唐宋传奇,今日读者怕只有少数人能够欣赏,白羽、还珠二三十年前红极一时,但时至今日,对海外读者而言,也未必能与金、梁争胜。据朋友见告,前几年香港某些与大陆有关系的报纸,曾刊载过白羽、还珠的武侠小说,结果大大不如金、梁小说之受欢迎,可为例证。也可见得金、梁的武侠小说,确是“合乎时世”的“新派”小说了。

其次要略为解释一下“排名”问题,若按“出道”的先后来说,应是先梁后金,但“梁金”读来不如“金梁”之顺口。“金梁”二字,还有个巧合之处,是近代一个名人的名字,清代最末一科的进士,清史稿的“校列总阅”。以金庸梁羽生合称“金梁”,颇为有趣,因此我也就顺笔写为“金梁”了。姑且委屈梁羽生一些,却决非有意抑梁抬金,请梁迷不要误会。

套一句武侠小说的辙儿,“闲话表过,言归正传”。金梁都是各自有其本身风格的作家,不妨逐点论列。

先说他们所接受的影响,他们两人的小说我都全部读过,我有个感觉,也是朋友们所同意的,梁羽生的名士气味甚浓(中国式的),而金庸则是现代的“洋才子”。梁羽生受中国传统文化(包括诗词、小说、历史等等)的影响较深,而金庸接受西方文艺(包括电影)的影响较重。虽然二人都是“兼通中外”(当然通的程度也有深浅不同),梁羽生也有受到西方文化影响之处,如《七剑下天山》之模拟《牛虻》(英国女作家伏尼契之作),以及近代心理学的运用等等,但大体说来,“洋味”是远远不及金庸之浓的。

梁羽生的小说,从形式到内容,处处都可以看出他受中国传统小说的影响,如用字句对仗的回目,每部小说开头例有题诗题词,内容大都涉及真实的历史人物,对历史背景亦甚为重视等等。写作手法也比较平淡朴实,大体上是中国旧传统小说的写法,一个故事告一个段落再接另一故事,虽有伏笔,论到变化的曲折离奇,则是显然较弱了。因此梁羽生的创新,是在“旧传统”上的创新,不脱其“泥土气息”。这种写法,有其优点也有其缺点。有一定中国文化水平的读者,读梁羽生小说,可能觉得格调较高,更为欣赏。一般读者,若是抱着追求刺激的心理,读金庸的小说,可能得到更大的满足。

因此同属“新派作家”,金庸的手法由于更能接受外来文化艺术的影响(是好是坏,姑且不论),则似乎比梁羽生显得更“新”了。举一些例子来说,《雪山飞狐》的手法显然是受日本电影《罗生门》的影响。《罗生门》里,一个大盗杀死一个女子的丈夫,大盗、女子、丈夫的鬼魂,三个人的说法各各不同。《雪山飞狐》里苗人凤和胡斐的父亲,以及与此案有关诸人,也是各有各的不同说法,迷雾重重,引人入胜。又如《书剑恩仇录》里香香公主出现的镜头(交战双方兵士,都为她的美貌震慑,几乎连要打仗也忘记了),也使人联想起荷马史诗中艳后海伦在城头出现的镜头。

可能因为金庸做过电影导演的缘故,在小说里常有运用电影的手法。如《射雕英雄传》里梅超风要扼杀郭靖之时,笔锋一转,而写梅超风对桃花岛旧事的回忆,但却并非平铺直叙,而是运用电影倒叙手法,复现当年的特写镜头,然后再接入现场之景;《碧血剑》中从袁承志之斗温家五老,重现他们当年暗算金蛇郎君的镜头,也是同样手法,近乎银幕上“谈人”、“淡出”的运用。在小说上运用电影手法,这可说是金庸独有的特点。

金庸的另一个特点为他人不及的,是他的情节变化多,每有奇峰突起,令人有意想不到之妙。例如在《倚天屠龙记》中,最初几集,读者们一直以为张翠山、殷素素是男女主角的,到武当山之会(各派群豪给张三丰祝寿),突然这两人都先后自杀,然后引出张翠山的儿子张无忌来,这才是书中的主角。又如《神雕侠侣》中郭芙把主角杨过斩断一臂等等,这些奇峰突起的情节,读者们事先恐怕都是料想不到的。

不过金庸这个优点有时也成为他的缺点,为了刻意求其离奇,往往情理难通,前后不照应,甚至由于加入不必需的情节,反而破坏了小说的艺术价值。举些例子来说,《神雕侠侣》中的小龙女之被一个道士强奸,这情节大大出乎读者意外,但读毕全书,这情节实在毫无必要,因为既不是写成悲剧收场,也没有因此而产生新事件(如小龙女产下私生子之类)或新变化,最多在她与杨过之间添一些小波澜而已(杨过始终未知),则何必添此情节,反而破坏了读者对小龙女的美感。读起来也令人极不舒服。小龙女脱衣练功等等,也非必要,删去了会干净一些,可能为更多读者接受。西方电影中某些新颖的手法当然可以吸收,但黄色镜头实不足取。

与小龙女之被强奸相类似,还有他的近作《天龙八部》中段誉兄妹之恋,木婉清(段之异母妹)苦恋哥哥,几乎乱伦。虽说是受妖人暗算,但根源还是由于兄妹彼此都有相思,这相思而且是掺有情欲的。这种写法,恐怕也不易为有传统伦理观念的读者所接受。这与曹禹之写《雷雨》不同,周冲、四凤事先并不知道是兄妹,而段誉、木婉清之几乎乱伦,则是在已知道彼此的身份之后,木婉清明知他是哥哥,仍对他苦苦相思的。而且这部小说接着发展下去,木婉清被抛过一边,而引起段誉刻骨相思的又是另一个美貌女子王语嫣了。这部小说如今还在连载中,但最少到现在为止,兄妹相恋这段情节对整个故事的其他部分,并无关联,加进这段,反有画蛇添足之嫌,对段誉性格的描写也是有损无益。

前后不照应的情节,如《倚天屠龙记》中关于张无忌性格的描写,父母双亡之时,他心中充满对仇人的怨恨,随后作者也一步步发展他性格中邪恶阴狠的一面,但到了后半部,他忽又变成宽厚仁慈的大侠了。性格是可以转化的,但最少在这部小说中,金庸没有写出令人信服的合理变化。另一个更显著的前后脱节的例子是《雪山飞狐》与《飞狐外传》。从两部小说叙述的时间来看,《飞狐外传》是《雪山飞狐》的前传。但《飞狐外传》中与胡斐有过恋人关系的袁紫衣、程灵素等人,在《雪山飞狐》中已只字不提。苗人凤在《飞狐外传》中是与胡斐见过面的,到了《雪山飞狐》中,又变成了素不相识、初次会面的仇人了。

看来金庸是有点犯了为情节而情节的毛病,上面所述,还是小焉者也。由于不合理的情节导致对内容的损害,问题就更大了。这个留待谈及他们二人小说内容之时,再加评论。

比较起来,梁羽生对情节的安排,就远不及金庸之变化多样了。金庸小说情节往往出人意外,梁羽生则往往在人意中。尤其是他初期的小说,情节更不注重,很多是模仿前人的。如《龙虎斗京华》丁剑鸣之被劫缥,娄无畏、左含英之争恋师妹等等情节,均脱于白羽之《十二金钱镖》(我怀疑他取名“羽生”就是因为佩服白羽,而以私淑弟子自居),虽也加以变化,但蛛丝马迹,究竟处处可寻。

梁羽生在《三剑楼随笔》中曾有一篇文章谈及他的《七剑下天山》是有意写成中国的《牛虻》,谈及他的小说是怎样在模拟前人之中,摸索出路。一个作家从幼稚到成熟,原也免不了模仿的过程,但若非摆脱前人影响,独树风格,决不能成为一派宗师。

梁羽生是有他独特风格的,不过,他的风格的形成经过与金庸又不相同。金庸的第一部小说是《书剑恩仇录》,一出现即有了他自己的相当“定型”的全新风格,而梁羽生最初那两三部小说,虽然也有他的特点,也有推陈出新的创造,但严格来说,风格还未形成。依我看来,要直到他写《白发魔女传》之时,他才摆脱前人影响,树立了他自己独创一家的风格。他的小说,也才由幼稚而趋于成熟。至此,他的小说作风已与白羽完全两样,白羽可称为写实派,而梁羽生在写《白发魔女传》之后,走的则是浪漫派的路子了。

尽管如此,梁羽生初期小说的价值也还是不可一笔抹煞的,对新派武侠小说,他确是具有开山辟石之功。即以他第一部小说《龙虎斗京华》而论,也有许多新的创造。例如关于人物描写,前辈武侠作家也有重视性格刻划的(如白羽),但梁羽生则更进一步,写到人物的内心思想,写到这些人物感受的时代苦闷,这么一来,他小说中的人物,就具有时空观念(这是我杜撰的名词,即人物与所处的时代,所处的社会并不脱节),令读者更感到真实,感到亲切。举例来说,白羽《十二金钱镖》中的飞豹子,性格是写得非常生动了,但放在清朝可以,放在明朝可以,放在宋朝也未尝不可,而梁羽生《龙虎斗京华》中的娄无畏,则非放在义和团的时代不可。对于性格的刻画,总的来说,梁羽生不及白羽,但就人物与时代的配合而言,则他是超过白羽,而也为同代其他人所不及的。

另一个特点,是他的武侠小说兼有历史小说之长,尽管他对历史的解释,未必人人同意,如对义和团的评价,对李自成的称颂,就很可能有好些人不能接受了,但这总是他开辟的一条路。就兼有历史小说之长这点而论,梁羽生写得最好的一部是《萍踪侠影录》,以明代土木堡之变为背景,写于谦的如何精忠报国,抵抗外族侵略,而以忠臣受害的悲剧收场。相当符合历史真实而有感人的气氛。

但梁羽生这个优点,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有时又会变成他的缺点。因为他的小说,并不是每一部都似《萍踪侠影录》这样成功的,例如接着《萍踪》的一部小说《散花女侠》就是失败之作,不通过人物的具体形象来现历史的真实,而只是通过人物的嘴巴来解释历史,读到这些地方,就不免有使人索然无味之感了。《龙虎斗京华》也有若干地方犯此毛病,因是初期之作,不深论。还有《散花女侠》的另一个失败的地方是结构松散,试拿来与《萍踪侠影录》一比,读者自能感觉到,这里也不拟详谈了。

梁羽生的小说有个奇怪现象,水平参差不齐,《散花》不及《萍踪》是个例子。《冰河洗剑录》大大不及前作《云海玉弓缘》又是一个例子。《云海》中金世遗的性格何等生动,富有吸引人的魁力,到了《冰河》中的江海天就平平庸庸,黯然无光了。不但是这一部与那一部之间水平参差,同一部作品,也往往是金屑与砂砾混杂。大致来说,开头结尾较好,中间较弱,是梁著的毛病。相对而言,金庸的水平比较稳定。这恐怕是因为梁的产量较多之故,一多就难免滥了。

梁羽生初期不讲究情节,后期是比较注重了。结构最好的一部,我个人认为,倒是他作品中比较不受人注意的一部——《还剑奇情录》。这部小说受曹禹名剧《雷雨》的影响,但增多许多变化,人物当然也是完全武侠化了。其变化离奇之处,实不在金庸的《雪山飞狐》之下(也是我个人的意见,我以为金庸小说,结构最好的是《雪山飞狐》,最松懈的是《天龙八部》)。依我看来,梁羽生不是没有构思的能力,而是不够用心。归根究底,恐怕还是他写得太多的缘故,精力分散,想出来的情节要分散使用,这就很难部部都是“精心杰作”了。站在读者的立场,我是希望梁羽生求质不求量,少写一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