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平原
除了大家在侠的身上寄托了被拯救的希望以外,还有一点就是侠的气质:独立不羁。
武侠小说一般被认为是大众文学,不登大雅之堂,很少成为学术研究的对象。我则认定其代表了大众的欲望与潜意识,作为文化史资料阅读,甚至比高雅的文人小说更有意思。理解中国人和中国文化,必须拜读儒释道的典籍,但也无法绕开大侠精神。侠无书,主要是一种民间文化精神。讨论“侠”的观念,以及中国人对“大侠精神”的想象与诠释,不妨借助历代游侠诗文和武侠小说。
关于侠,我们能够找到的最早的记载,是见于《韩非子•五蠹》里面的一段话:“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里面的法和禁,就是国家的法律制度。但是,韩非子只是指出了这一点,具体怎么叫侠,韩非子没有展开。真正让我们理解到侠的面貌的,是司马迁的《史记》。《史记》里面有《游侠列传》。《游侠列传》强调:“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这一段话中的“不轨于正义”主要指的是不守法律。司马迁在《游侠列传》里面记录下来了他所认为的先秦到汉代有名的侠客。以后好多人,从汉代到清代,一直到我们现在,讨论侠的时候,主要根据的就是司马迁的这一段话。
《史记》为游侠列传,以后班固的《汉书》,虽接着写《游侠传》,基本观念跟司马迁的不大一样,班固以后,从《后汉书》起,所有的历史著作就不再为游侠立传了。因此,我们现在能找到的历史书上的记载,关于侠方面,就是《史记》和《汉书》。二十五史从《后汉书》起,就没有为游侠列传;没有为游侠列传,不等于从后汉起中国就没有游侠,只不过历史学家不把他写到正史里面来。史家没有记载的东西,以其他形式记载流传下来了。以什么形式呢?从诗、文,到后来的小说、戏曲。也就是说,历史学家因受制于那个时候的政府的观念,不喜欢跟政府唱对台戏的游侠。不管哪个时候,游侠都在某种程度上损害了政府的权威。政府希望由他来独掌法律,别的人不能随便杀人。而游侠呢,认为政府有不公正的地方,所以要凭游侠自己的力量、自己的眼光,独掌正义。独掌正义就是凭个人的意气、个人的判断来决定是非和生杀。这一点是大一统的国家,像中国这种大一统帝国绝对不能允许的。因此,从汉景帝开始大量地杀戮游侠,中国历代的帝王,只要建立起了政权,国家稳定了以后,一定杀游侠。所以,游侠存在的空间主要是乱世。“乱世天教重侠游”,这是柳亚子的诗句,就是说,在乱世里面,老百姓更感觉到被欺侮,命运没办法把握,所以,格外地想念游侠,如果太平盛世,生活很稳定,大家不一定特别怀念游侠。这是一个方面。
第二个方面,就是游侠也只有在乱世中才能生存。如果太平盛世,那么,政府不允许游侠活动。所以,必须是政府没办法控制局面的时候,游侠才能够真正地展开他们的活动。至于中国人为什么在游侠身上寄予那么大的希望,我想引几句话。
一是陶渊明《咏荆轲》里面的那句诗:“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从《史记》为荆轲立传以后,历代的文人很容易怀念起荆轲来,所以,《咏荆轲》的诗歌每个朝代都有。大家都怀念这个游侠兼刺客。魏晋以下,大家讨论刺客和游侠的时候,已经合在一起了。像荆轲这样的刺客,或者像后来的传奇小说里面的游侠,一直是中国文人歌咏的对象。
为什么那么喜欢游侠?《史记》里面有一段话,我这里引下来:“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缓和急,其中突出的是急,就是每个人都可能碰到麻烦,都有需要人家帮助的时候。然后,司马迁就列举了很多圣人,包括孔夫子。这样一大堆圣人都经常碰到危险和困难,何况像我们这样中材而涉乱世的末流者。中材,中等的人材,而生处在乱世之中。那么,这个时候呢,所可能遭受的迫害就更大,所向往于游侠就更强烈。
但问题什么叫乱世末世?什么是乱世,没有一定之规。谁都可以想象这个时候是或者不是乱世。清代末年很有名的谭嗣同说:西汉的时候,“内和外威”,是一个太平盛世,可是生活在西汉的司马迁,就是写《史记》的司马迁,说他所生活的时代是乱世的末流。也就是说,对什么是乱世,每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心境和自己的生活经验来判断是不是乱世。所以,每个人都可能需要游侠的帮助。
这样一来,所谓游侠,在历史上才可能成为大家所向往的人。我再引明代张潮《幽梦影》里面的一句话:“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即个人的小小的不平,那么,可以喝酒消愁。但是,“世间之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之”。人世间特别明显的不平,这个时候喝酒也解决不了问题了,只有挥剑上阵了。这个时候,只有游侠才能解决问题了。
社会有法律,有官府,但是,很多坏人,官府和法律制他不了,或者说不愿意制他。这样,中国老百姓才有可能想象,在法律和政府之外,另外有一批人,这批人跟政府没关系,但是,他能够帮助老百姓,即所谓拯世济难。这就是中国的游侠能够被接受或者代代相传的心理基础。读中国的游侠诗文、游侠小说以后,会觉得中国人特别喜欢打抱不平,或者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不是这样的?你要是现在去中国旅行,说随时可以碰到游侠帮助你,那是没有的。也就是说,文学里面那么多游侠,不是因为中国的游侠很多,而是中国很需要游侠。用龚自珍的诗来说,就是:“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正因为江湖间、人世间、侠骨、侠士不多了,所以才有那么多文人老在写武侠,才有那么多读者那么喜欢读武侠小说。
中国的武侠小说之所以很受欢迎,除了大家在侠的身上寄托了被拯救的希望以外,还有一点就是侠本身那种气质:独立不羁。那种天马行空、独立不羁的气度、风格,很受文人的欣赏。也就是说,中国的文人,尤其是长期在书斋里面生活的读书人,特别向往一种不受法律、不受规章制度约束的生活。
游侠的游,有几层意思。一个就是流动,在不同的地点,东西南北到处流动。这个流动,是因为游侠不受政府的欢迎,只能流落民间,到处流动。要不然的话,会受迫害。
另外一点,游,是指游离,游离于国家的制度法律之外。就是说,不遵守一定的规章、制度、法律等等。而一般人在社会中,必须受法律和规章制度的约束。规章制度有它的合理性,可是不管怎么说,再合理的规章制度,对人对人性本身都是一种压抑。这样一来,中国文人特别向往像游侠那样生活,不守法律、不守规章、不守制度,可以自由自在地独立不羁地生活。这也是中国的文人为什么那么喜欢侠、喜欢剑的原因。
在中国,所谓游侠,往往用另外一个概念来代表,那就是剑。侠和剑,二者在诗文中几乎总是互相指涉。等一下我会谈到侠和剑的关系。一般来说,可以把剑作为侠的代名词。比如说,龚自珍的诗:“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在中国的诗文,或者文人的自述里面,经常出现剑这个意象,这个“剑”可以作各种各样的理解。一种是作为凭借自己的努力来获得功名的象征。剑即是获取功名的一种手段。最明显的是,从魏晋到唐代诗文里面经常出现的剑。凭借这个剑,凭借自己的能力,到边关去打仗,树立功名。所以,唐代以下谈到剑的时候,比如看剑、拔剑或者舞剑,其实是代表一种建功立业的愿望。这是第一个层次。
第二个呢,在中国,唐代以前的文人谈论剑的时候,可能真的是挥剑杀人。比如说,我们读李白的诗歌:“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现代的学者们认为,李白真的杀过人。可是,到了宋代的陆游,就不一样了。陆游自己说:“学剑四十年,虏血未染锷。”就是说,我学剑,学了40年,但从来没杀过敌人。到了清末的林纾,他也喜欢剑,可已经变成一种锻炼身体的器具,没有实战的功能了。宋代以下的文人谈论剑的时候,主要是一种象征,没有实战的功能。文人谈剑,这是因为剑这个意象给大家一种特别豪放的感觉。所以,比较倾向于浪漫的,比较有个性的文人,往往喜欢谈论剑。
第三个原因,诗人为什么喜欢剑呢,很大程度是审美的需要。比如说,李白喜欢剑,大家可以理解,因为李白的个性,大家都觉得他和剑比较合适。但是,像晚唐的词人温庭筠,大家认为他是婉约派,写诗写词都缠绵悱恻的,擅长写儿女情的。这么一个词人,也喜欢剑,也写过剑呀侠呀之类的诗。实际上,在我看来,中国文人写诗作文的时候,很大程度是着迷于或者说欣赏的是剑这个意象。至于剑用来杀人这一实际的功能,是不太考虑的。比如说,张华诗中的长剑、高冠、大漠、八荒,跟一般文人笔下的江南的小桥流水大不一样。所以,中国的文人谈论剑的时候,或者谈论侠的时候,很大程度是出于对现实太平淡的生活的不满。到现在为止还是这样。为什么呢?我举个例子。我在北京大学教了这么多年书,我的学生里面,很多人喜欢武侠小说。我开始以为是男孩子才喜欢武侠小说,后来,发现女孩子更喜欢。我是因为他们喜欢,才开始阅读并开展研究的。我问学生们为什么喜欢武侠小说,他们说,读武侠小说就好像读存在主义的哲学著作。读武侠小说跟读萨特(J.P.Sartre)的哲学著作有什么相通之处?那就是对日常生活和现存处境的不满。还有,寻求一种超越现有规范的生活方式。这种可能并不存在的“合理”的生活,在整个学生时代或者说年轻时代,是非常非常必要的。所以,他们觉得,如果没读过武侠小说,有点太遗憾了。正因为这样,从生活的理想、从审美的要求出发,中国的文人,或者说一直到现在的读书人,或多或少都对侠的观念、对游侠的诗文、对武侠小说感兴趣。在我看来,虽然《史记》、《汉书》以后的中国史书,没有再记载关于游侠的故事,可是,我们从魏晋隋唐描写游侠的诗歌文章,从唐代宋代的豪侠小说,从元代及明代清代的游侠杂剧传奇,从明清的侠义小说,到20世纪的武侠小说,一直到现在台湾、香港很流行的武侠电影,都可看到大侠的身影。我不知道诸位感觉如何,我觉得香港的不少武侠电影拍得很漂亮,我挺喜欢。这种东西,有些人认为是比较低级的,因其艺术上不是很成功。但是,我想问一个问题,就是那么长的时间,比如说,从《史记》以来两千年呢,两千年的中国读书人为什么喜欢侠,或者说,现在的老百姓为什么喜欢武侠电影、武侠小说?从这里面,我觉得可以看出中国人的一些想法,一些很深层的想法。至于文学的所谓高低雅俗,我觉得可以暂时不考虑。所以,我今天选择关于武侠小说的一个小问题,就是武侠小说里面的剑,作为讨论的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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