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雯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2017年03月23日
这个人有两个名字,两种身份,前者属于横空出世的少年武侠作家,后者属于案牍劳形的中年达官显宦,相同之处在于,武侠和政治,都讲究实力、斗争和谋略。
“我们生于忧患”
以任何一个名字概括眼前这个穿着灰色背心、戴着无框眼镜的老人都有失偏颇。上官鼎和刘兆玄,两个名字拼起来才更像是一段完整的人生:前者属于横空出世的少年,后者属于案牍劳形的中年。
1960年代,上官鼎是台湾最著名的武侠小说家之一,封笔46年后又以本名刘兆玄闯荡江湖——做过台湾清华大学的化学教授和校长,也曾受马英九的邀请入阁担任“行政院”院长。曾处江湖之远,也曾居庙堂之高,而今暮年,上官鼎又从现世功名中折返山林,书写藏于历史缝隙的爱恨情仇。
他的最新作品是《雁城谍影》,一本“天上写空军,地上写衡阳保卫战”的小说。故事中,五个血气方刚的女学生在繁花似锦的年纪遭遇抗日战争,被迫在国仇家恨里随命运迁徙。上官鼎说,写作契机是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
“我个人觉得,我该做点事儿。”当时担任中华文化总会会长的上官鼎带领团队做一个关于空军抗战的纪录片,于是就去找参加过战争的飞行员做访谈。其中有一位,见面时身体还很康健,可没等后期制作完成,老人就去世了,享年102岁。“晚一点就少几个,我们再不做点儿什么的话,他们就都不在了。”上官鼎的语气充满了一种叙述历史的紧迫感,“台湾的年轻人,他们完全没有大时代的感觉,他们都是在很和平、小确幸的年代长大的。”
上官鼎出生于1943年,以他自己的话说是“生于忧患”。“我在抗战最艰苦的时候出生,接着是内战,后来在台湾生活长大,物质条件非常艰苦,那时候我身为军人子弟,对这些方面会有更深的体会。”
为了写作,他会让一百多岁的母亲复述当年在衡阳的日子:坐船过江一次要给多少钱,街道是什么样子的,街边最有名的那家鱼粉铺是怎样的。上官鼎觉得幸运,自己还能获得直接的写作资料,而下一代的人只能从前人的小说、电影中去捕捉历史的感觉了。但即便是他,其实也无法阻止两岸隔阂带来的陌生感。2012年,他曾经回过一次衡阳,发现当地的衡阳话和父母在家讲的方言已经不太一样了。“如果讲得快一点,我已经不能完全听懂了。”
《雁城谍影》写作完成后,母亲直接说:“这本书卖不掉,你写打日本人在台湾没有人要看,写国民党打日本人,在大陆没有人要看。”上官鼎觉得她很犀利,但不评价她说得是否准确,只笑着说:“这本书在台湾卖得还可以。”
“武侠和政治
都讲究实力、斗争和谋略”
销声匿迹46年,上官鼎这个身份一度被刘兆玄本人遗忘,直到2014年他携88万字的武侠小说《王道剑》重出江湖。故事以明朝“靖难之变”为主轴,以史实推演故事进程,创造出一个以儒学王道精神为基准的武侠世界。
上官鼎说他很少去筹谋下一部作品是什么,时隔46年重新写作也完全是一个偶然。好友在福建宁德成立了一个新能源科技公司,邀他参观,他公务缠身未能成行。不久之后好友去世,他为践未赴之约,来到宁德,却偶然听到了一个关于明朝建文帝下落的故事。上官鼎为这个故事着迷,便开始搜集史料,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只要带着稿纸,在任何一个场所他都能写作——“像水龙头一样”,他这样形容那种灵感飞流直下的感觉。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段年少的岁月,甚至比那时候更纯粹。“现在写完了不出版也没关系,就是想把它写下来,这样就很快乐啊。”
1960年,17岁的上官鼎以《芦野侠踪》一书在台湾武侠小说界一举成名——这么说或许并不准确。当时的“上官鼎”是刘兆玄三兄弟共用的笔名:哥哥刘兆藜负责描写男女之情,弟弟刘兆凯专写武打动作,刘兆玄为主要执笔者。后来三兄弟中只有刘兆玄继续写作,因此提起上官鼎,多指刘兆玄。当时取名为鼎,意为三足,取姓上官,则完全是受了前辈卧龙生、司马翎和诸葛青云的影响,“听着显得武功高。”
那年月正是中国武侠小说最为鼎盛的时期。梁羽生已经写出了《七剑下天山》《白发魔女传》,金庸正处于创作巅峰,《书剑恩仇录》《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构建出一个恢弘又诡谲的武侠世界,古龙以处女作《苍穹神剑》杀出重围,又以《武林外史》《绝代双骄》奠定宗师地位。上官鼎深受前辈影响,以“赚零花钱为由”开始写作。后来古龙挖了《剑毒梅香》的坑,写了四本就不再动笔,出版社就在报纸上寻找能“填坑”的作者。上官鼎应邀续写,本打算写两本让出版社能够结集出版,没料到越写越好,于是就一路写了下去。此后《沉沙谷》《七步干戈》《萍踪万里录》相继出版,上官鼎之名也逐渐为更多人所知。
当时金庸曾盛赞上官鼎,“台湾在全盛时代,前前后后有五百位作家在写武侠小说,作品大概有四千部之多。而我个人最喜欢的作家,第一是古龙,第二就是上官鼎。”
声名虽渐隆,上官鼎却发现写作的乐趣逐渐消失。当时他还在学校读书,每天都有课业要忙,和出版社签约之后,天天最烦心的却是编辑的催稿。他躲起来,不接出版社电话,出版社就派人给他家里送礼物。上官鼎急了,赶紧让他们把东西拿走。“千万不能让爸妈看见,他们不知道我们在写小说。”他开始拒斥那种非写不可的压力,“好像每天必须要挤出几千字才可以。”他称自己为偶然作家,也更享受“想写就写,不写就不写”的自由。
1968年,上官鼎宣布封笔,前往多伦多大学化学系深造。回到台湾之后,刘兆玄历任台湾清华大学副教授、教授,从事无机化学方面的研究。1993年3月,他卸任清华大学校长,出任台湾“交通部”部长,从此步入政坛。在一次餐会上,他遇到了曾在牛津大学学习化学的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撒切尔夫人问他:“我们化学界很多人在政界工作,都很棒,不像一些别的领域,是为什么呢?”上官鼎回答:“我们学化学的,从一开始就会被训练。在实验室合成一个东西,七成做出来的话,我们会非常高兴,而不会埋怨怎么只有七成。这就是我们的底,每件事情只求做到七分是成功的,这才是做行政的。如果事事追求一百分的话,下一件事情很可能是零。你不觉得这样和现实比较接近吗?”
2008年5月,刘兆玄担任台湾“行政院”院长,2009年9月因八八水灾引起的政治风波引咎辞职。2010年1月,就任中华文化总会会长,2016年11月卸任。但他暂时没有把政治经历写成小说的打算。在他眼中,政治和武侠的关系已经呈现在了《鹿鼎记》这部小说里,“既是武侠小说,又是一部真实的宫廷政治小说。武侠和政治,都讲究实力、斗争和谋略。”
他通读金庸,对《笑傲江湖》里的一个段落印象极为深刻。华山派分成气宗和剑宗,气宗修气功,剑宗练剑法,结果两派打起来,却发现气宗剑法独到,剑宗又深谙气功,原来两派天天都在偷学对方。
“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事情,研究别人比研究自己更用心。”刘兆玄哈哈大笑,伸出左手去拿桌上的茶杯。一切似无所指,但又似有所指。沉默的两秒钟,没有招数。
“想成武侠小说2.0也挺好”
人物周刊:我觉得《雁城谍影》其实已经不是武侠小说了。
上官鼎:不是。我最近又出了一套小说,《从台湾来》,故事发生在2014年,那更不是武侠小说了。结果它在台湾出版以后,还有人说是武侠小说的2.0版。我后来就跟他们说,你们不要把上官鼎和武侠小说作家划上等号。假如我换一个笔名,你们不会觉得是武侠小说。《雁城谍影》也有人觉得它是武侠小说,其实它不是,而是抗战小说。
人物周刊:你会担心上官鼎这个名字被“武侠”二字困死吗?
上官鼎:不担心。我觉得无所谓,读者想成是武侠小说2.0版也挺好。
人物周刊:为什么会说是武侠小说2.0?
上官鼎:我的小说都有一个很重要的元素——侠义情,精髓其实不在于那动作,是侠义心及其所塑造出来的氛围。那是打动读者的重要因素。你觉得真的有读者会去研究那招式吗?应该不多吧。你要是按照书里人物那样比划,打到自己也不一定。所以在我的小说里,我很喜欢营造侠义心的氛围,因此总有人觉得有武侠元素在里面,再加上上官鼎一直是写武侠小说……
人物周刊:你理解的侠义精神是什么样的?
上官鼎:譬如说,有些(作品)会有对弱势的同情,以及为此付出的一些真正的行动。人物会路见不平,不见得完全是关乎自己的利害,可是他会投入进去。这种精神其实就是“侠”。“侠”可以是为不平的事情拔刀而起,这是个人“侠”;也可以是对国家、对社会的大义的“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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