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西城

香港报纸副刊曾经名家林立、多如繁星,令人着迷。三苏、十三妹、黄思骋等都是高手。

我十岁开始读报,最爱副刊文章,光怪陆离,精彩纷呈。大作家各展其才,小读者频呼过瘾。第一张看到的报纸是《星岛日报》星期日版副刊,顶端有伍寄萍手绘的《三国演义》,六七格连环图,栩栩如生。从中知道了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刘备、张飞我不爱,只敬关云长。他是我的干爹,我真名关琦,就是他起的。

此话怎讲?一九四八年一月十八日,我生于上海,天下大雪,老妈馋嘴,挺着大肚子,非要跟外婆去吃金标阿娘家的年夜饭,吃至一半,腹痛如绞,即送往附近法国慈济医院,不到半小时,我呱呱坠地,生得快,性急如火。这个光头小儿郎,身子弱,不到一个月,百病丛生,众多郎中急得光跺脚,头痛呀头痛!听了上海外公的说话,老妈、外婆、外公抱着我来到关帝庙,求关帝菩萨保佑。“刷刷刷”,签筒跌出来的竹签条子便是“关琦”,这是我的乳名,到了香港,要报身份证,就一直沿用至今。我本姓钱,钱氏族谱上的名字是“国辉”,籍贯上海崇明岛,也就是上海本地人口中的崇明阿大(大,音杜)。

小孩子爱看绘图《三国演义》外,也有追看《财叔》《老夫子》,尤其是财叔,屡歼倭寇,我拍掌叫好,孰不料,自己竟是四分一个倭寇!还有《老夫子》,生动诙谐,良多趣味。捧读二书,通宵达旦,不知日之将至,上课,遂作渴睡郎矣!上了中学,更迷副刊,第一张看得我痴痴迷迷的是《新生晚报》,老派中型报,创刊于四五年,副刊名家不可胜数,有所谓两“三”一张,即三苏、十三妹和张彻。

三苏原名高雄,鲁迅同乡、浙江绍兴人,善写怪论,针砭时弊;复以文言、白话交集撰写《经纪拉日记》,道尽低层小民生活之苦。十三妹荒诞不经,为文刁钻泼辣,不留情面,名流巨贾视伊为鬼魅,避之则吉,一般小报争相延揽,马屁拍足,盖有十三妹文章,可增销路。张彻用何观之名写影评,怒骂邵氏电影,邵爵士怕了他,请君去邵氏当导演,于是《新生晚报》嗣后再无痛诋邵氏电影的影评。

张彻、高雄,我都有过数面之缘,三苏叔喜欢看我翻译的日本推理小说,荐我去《东方》写科幻小说《忧愁之盾》,三个月给撤了,变成真正的忧愁之盾。不争气,剃了三苏叔的眼眉。张彻找我写剧本,也是跟日本有关,引用东洋忍术,拍成《五毒忍遁》,电影上映后,编剧变为倪匡,有人问:“沈西城去了哪?”答曰:“喝酒跳舞去也!”我乖巧,沉住气,用剧本费跳了几场舞,喝了两三瓶威士忌,治疗一下被打击的自尊。穷文人怎能跟大导演生气!

倒是十三妹,深闺自处不见人,身世隐秘,早年受陈香梅女士照拂,入上海《申报》资料室工作。生前隐居跑马地奕荫街,稿子一向有人代送,平日与世隔绝,这光景跟张姑姑爱玲蛮相近。七零年十月二十日《新夜报》报道了十三妹的死讯,称“原名方丹的十三妹,痛于本月九日去世”。据报道,十三妹暴毙数日后,方被人发觉。《新夜报》老总王世瑜见多日未得十三妹手稿,从送稿人手上得知地址,前往察看,发现十三妹早已倒毙客厅。张爱玲、十三妹命运相同,都是独居抱恨终身,所不同者,张姑姑死后文名更显,而十三妹,今人知者已不多。

《新生晚报》外,我常看《明报》,跟我渊源很深,处男专栏《东瀛怪异录》初发表于《明报晚报》,是晚报老总潘粤生约我写的。当了专栏作家,得意洋洋,胆子大四两,文思不绝,写遍明系辖下所有刊物:《明报月刊》《明报》《明报周刊》《金电视》和《幸福世界》。不久,我为《明报》副刊译写日本推理小说,于是便能跟金庸、倪匡、董千里、江之南、司马长风等大家并列一版,轻飘飘,足能化身蝴蝶,遨游云海。

两年前一位小记者提问:“沈大哥,你在《明报》副刊写了一段时日,你个人认为谁是副刊的第一把手?”这问题容易回答得很,当然是写武侠小说扬名海外的查良镛先生了。可接着的问题让我抓腮挠耳:“那么谁是第二把手?”我沉吟一会,答:“有人说倪匡,也有提董千里先生的!”显然小记者不太满意,死缠烂打:“沈大哥,那么你以为谁是第二把手呢?”倪、董风格不同,我较倾向董千里,《项庄舞剑》远超《皮靴集》,以文字论,倪匡万万不及。

《快报》名家林立,我也喜欢看,看的是黄思骋,直到现在,我还是那么说:“黄思骋先生在五六十年代,是香港最优秀的短篇小说圣手。”他有一篇叫做《无胆狮》的短篇,重复看了多次,仍不释卷。小说写表弟恋上表姐,这在50年代,可称伤风败俗,黄先生不避讳,秉笔直写,笔触的深刻,感情的澎湃,没一处逊于郁达夫的《迟桂花》。大抵你会问副刊主编刘以鬯的小说又如何?意识流,自说自话,年轻人追捧。日本文坛一段时期也出现了这一类小说,主将是安部公房、仓桥由美子,昙花一现,成不了主流。

谈香港副刊,少不得《新报》,头号名家多如繁星,何行的欢场小说、方龙骧的奇情小说、依达的爱情小说、汛卡迪的东瀛怪谈都是独当一面的佳作,看得我茶饭不思,烟酒不沾。今日报纸,数目大跌,副刊乏善可陈,妈妈呀,留给你们看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