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保淳

闻知孙晓的大名,应该是在2004年前后,当时我在淡江,一位修我武侠课的同学,极力向我推荐孙晓的《英雄志》,我向来从善如流,也颇关注新兴武侠作家的作品,曾上网略略浏览了一下,文笔相当不错,且以虚构的历史为背景,倒也别开生面,就颇有留心了。但是继续往后翻阅时,却发现《英雄志》仍在连载当中,属未完成的作品,心想,这就不急着去看了,且静候其完稿后再加以细看。当时,我正戮力于与叶洪生先生合作《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的撰述工作,80年代后武侠小说发展的动向,正是属于我负责的部分,我在其中推介了奇儒、苏小欢,以及在那时红极一时的黄易,虽本有意加入孙晓,但碍于他著作未完,因此只能割爱,仅信手一笔,提到了他的名字,但不知为何,居然写成了“大陆的孙晓”,校对时又疏于检点,以致这个明显的错误,蹉跎至今,仍然未有更正的机会。这使我万分愧疚,也对孙晓有难以言说的亏欠,有心在等《英雄志》完成,而《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得以重新修订后,再作弥补。

《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出版于2005年,其间曾二版三刷,共印了2500本,在一年内全告售罄,远流也不打算再版,迁延12年,我和叶先生一面修订,一面寻求大陆和台湾的出版社,却犹未能顺利重出;而原本在我拟定计划中有关《英雄志》的推介,却也因《英雄志》自2008年出版至第22册时,即无下文,让我始终举棋不定,万般为难。但由于对孙晓的负疚,也使得我颇关注于他的创作动向。这个时候,孙晓《英雄志》在台湾和大陆都拥有了不少的书迷,尤其是大陆,受瞩目的程度,绝不会亚于黄易。尽管当我看到“金庸封笔古龙逝,江湖唯有英雄志”的评语时,是觉得未免过于夸张了些,颇不以为然,但却触动了我欲一探究竟的兴趣:《英雄志》何以会如此迅速获得广泛读者的推崇和喜爱?更引发了我“寻找”孙晓的念头。

我相当关注孙晓的动向,不止一次的打电话给讲武堂出版社,欲购买《英雄志》,更上网到孙晓的微博,恳切留言,表明我渴望联系的诚意。但孙晓此时,显然是“内忧外患”骈集的时候,因其书竟推迟了八、九年之久未完,而屡次宣称即将完稿的信誓,又往往未能履践,热烈期待中的读者,因爱而生怨,加诸了他“太监”、“坑爹”的谑称,且数度筹拍的影视产品,又因故而未能顺利竣工,使得他讳莫如深,几乎有点遁隐的意味,等闲人无论如何都很难与他联系得上。孙晓隐藏何处去了?《英雄志》中的英雄,遭际将会如何?在五年中,我恳托过所有与孙晓有过联系的朋友,代我传达渴慕之忱,“我本有心托明月”,奈何明月悠悠杳杳,只可感可望而不可触。

我始终没能够静下心来读网络上的《英雄志》,毕竟,年纪老迈兼老花,读计算机荧幕是百般吃力的,但却又购书无处,颇感气馁。在偶然的一个机会中,居然让我在露天拍卖网上看到全套二十二册的《英雄志》,我立刻以重金买下,即刻展开了不眠不休的阅读。

读武侠小说几十年了,愈到晚年,愈觉得读起来兴味索然,毕竟,情节相彷彿、桥段相类似的小说看太多了,难免有点疲乏麻木,不知已经有多少年,我完全失去了过去手持一卷,可以废寝忘食的读书趣味了,只依稀记得读金庸、读古龙、读司马翎时的快意酣畅,唯恐终卷。初读《英雄志》,也还不过尔尔,只想早点将此书读完,可越看到后来,竟如同倒嚼甘蔗一般,越觉其兴味之盎然,偌大的一部小说,我居然有点害怕会将它读完——一旦读完,我到哪再去找如此有深度的小说来看呢?《英雄志》未完,从学术研究的角度来说,未免是桩遗憾,但未完的《英雄志》,却奇妙的疗愈了我的恐慌,有时候,我真不晓得该痛骂还是感谢孙晓。

对《英雄志》,我是震惊于其宏伟、欣喜其深刻,而又感佩于它的颠覆与创新,以我资深的武侠评论者身份来说,我认为《英雄志》是后金庸时代武侠作品中最优秀的作品之一,对孙晓的评价,也不会在黄易之下,但这是一个必须以坚实而确凿的理性论述才能印证得出的,此处我不拟细说,已写就〈颠覆与创新——孙晓《英雄志》述评〉一文,畅论了我的观点,而只想较感性的陈述我的读后感及后来与孙晓的会面。

读完《英雄志》,我也变成了孙晓忠实的粉丝,每当在课堂上讲述《英雄志》时,总觉得畅快非常,《老残游记》里写明湖居听白妞说书,“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像吃了人参果一样”的感受,真是丝毫不假,尤其是每讲到伍定远面对那个即将跨越警戒线的小童,他弯弓拈矢,到底是该射或不该射时,内心澎湃的思绪,真是无可遏抑的,这是何等具有哲学思辨意味的命题!读武侠书已久,惯于讲“正义”、“仁义”的我,第一次质疑了过去我所喜爱、信奉的侠行,是否真如侠稗中所认定的无可移易?孙晓是读政治系出身的,而我,素来对政治深为憎恶,过去未曾细思,而“开卷有益”,我终于彻底明白我之所以憎恶的由来了。目前台湾政坛,大肆标榜所谓的“转型正义”,我则冷笑以对,“正义”尚且未必可恃,“转型”之后,还可能会是“正义”吗?鼻头耸动,付之一“哼”也罢。

我是真的“激赏”《英雄志》的,也因此更格外加深了我想“寻找”孙晓的念头。寻找是为了认识,而认识之后,更加想寻找。在大陆几位侠友四条胡子(习荣火)、孔鲤的协助下,云深不知处的孙晓,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与我联系上了。初接孙晓电话,我几乎要惊叫出声,第一句话我就说,“我找了你整整五年了”。我遇过的武侠名家不在少数,初见古龙时,我还是文青之年,但见他肥头大耳,其貌不扬,楚留香的潇洒印象,顿告破灭,只不过握手寒暄而已;与大宗师金庸晤面时,我已是武侠研究者了,但觉他高高在上,望之俨然而已,也未曾激动过,至今不过勉强算个君子之交。与孙晓电话漫谈,我辞气迫切,他则款然应对,颇不类网上传闻般的不近人情。订下约期,当天见到他,身材瘦削,稳重深沉,但一开话匣,则真如周星驰的“滔滔江水”,我们纵横武林、畅谈侠稗、说《英雄志》、谈小说影视的出版,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未曾停歇过,相见恨晚的知己感,尽在话语笑声、感慨系之中流泻而出。当天有我的学生赖万正、香港中大的邱健恩教授在座,日色归暮,而意兴遄飞,实是酣畅淋漓,真有“何愁前路无知己”之慨。

这番因缘,固是彼此早已向慕已久;但若无习、孔两位侠友之鼎力,恐怕也是难能办到。孙晓大陆的粉丝极众,对孙晓是既爱又恨,但对《英雄志》的倾心,则是毫无二致。去年在杭州,曾与十数位孙晓粉丝论剑,各路英雄,八方云集,莫不是心怀英雄之志、喜读英雄之志者,他们群策群力,众筹编了《孙晓文集》一卷,收录了孙晓在网络发表的百万字的文稿,我获赠一帙,深有助益;而今,他们再接再厉,又将众筹出版《英雄志评论集:云在青天水在瓶》、《英雄志评论集:花满池塘得自由》二书,集结了历来侠友对《英雄志》一书的论评,总计超过四十万字。这些评论者,来自四面八方,士农工商各阶层都有,尽管不算是严格的文学论评,但言必己出、直抒胸臆,或浅或深、既明且直,充分展露了民间武侠迷的本色,也代表了众多《英雄志》迷的心声,无论对学界研究或一般读者阅读,都有引领的作用。

主编习荣火,年未三十,而自弱冠就极好《英雄志》,邀请我为此书作序,一来有感于他当初绍介的热情,二来也极愿藉此略叙一番我寻找、认识孙晓及《英雄志》的过程,三来更希望藉此小序,让更多的人认识到孙晓、寻找到《英雄志》。

2017年9月于台北木栅说剑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