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澎湃新闻  2019-01-11

2018年岁末,改编自温瑞安原著小说的影视作品《布衣神相:杀人的心跳》在横店开机。相比以新人为主的剧集主创团队,温瑞安的出现更让媒体关注。年过六旬的温瑞安,红光满面,精神颇佳,操着一口港普,和大家交流。他语速快,思维跳跃,表现欲强,感觉一个人在台上能撑起一台脱口秀。

温瑞安大概是武侠小说作家里著作最多的。他写作手速快,诗歌、评论、小说样样来得,最多的时候,一天写18个专栏,平均每小时能写出好几千字。到如今,他每天也保持着极高的工作效率。

温瑞安成名早,23岁就写出了《四大名捕》系列,文笔老辣劲道,故事精彩流畅,让金庸误以为作者必然是位文坛打滚多年的老先生,没想到却是个初出茅庐的青年。但成名不代表受人尊重和生活无忧。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武侠小说作为通俗文学,虽然大受欢迎,但并没得到尊重。武侠小说作者也往往被轻视。而在版权保护不完善的当年,和大多数武侠作家一样,温瑞安的作品红遍大江南北,却盗版仿作极多。呕心沥血创作的作品,仅能为温瑞安带来极其微薄的收入。

再加上温瑞安是性情中人,常有“千金散尽”之豪情,还尤为好赌。据他回忆,到了五十岁时,生活中仍偶有窘迫:“也有过想吃碗面还差四块钱的时候,在寒风中瑟缩着”。但如今时代不一样了,温瑞安有一个律师团,横跨三个律师行,被温瑞安戏称为“神策营”,“一维权,哇,几千万就有了。人老了能得到这样恩厚的礼物,我现在活得挺滋润的。”

他说起自己二十多年前,就着一碗牛肉面,一杯咖啡,就能日日沉浸于写作,写出两千多万字。语气中饱含怀念。“好的日子可以过,别忘了还有很多人过得不好;坏的日子也照过,别忘了这并不是最坏的。”温瑞安这样说道。

网络时代,武侠小说从创作到市场,一直有人唱衰。每每被问到“武侠式微”之类的问题,温瑞安都会不服气地反驳回去。“谁说年轻人不看武侠了?”这些年,温瑞安办了好几个“武侠文学奖”,他说来参加比赛的大多数是90、00后年轻人,甚至每每在各种大排档中都能将他认出来的,也多是年轻人。在温瑞安看来,武侠已经融入各种通俗文学类型,尤其是当下网络文学类型,在其中焕发新活力。

自掏腰包,奖励年轻武侠创作者,是温瑞安对年轻人的期许,他始终对年轻作者有一份拳拳关爱之情。说起状告侵权的影视公司,他说是为了给其他遇见相似情况的作者开个先河、做个参考:“写作真的很不容易,我知道很多作者都是孤立无援的,如果我站出来,那其他人也许会得到一些鼓舞。”说起创作本身,他强调网络时代写作者们太易封神,也太经不起挫折:“很多了不起的人,一生经历了很多悲凉。但你难的时候有没有坚持,有没有磨练自己写得更好,要问问自己的。”

2018年,金庸离世,舆论再次叹息武侠的辉煌时代似乎落幕。但温瑞安感慨:“每一位大师离开了,大家往往爱说:一个时代结束了。大家只看到一个时代结束了,怎么没有看正是大师们的铺垫建立了一个新时代。”温瑞安强调,“新的时代要来临了,这不是一厢情愿。”

【对话】

澎湃新闻:你是一位特别高产的作家,是怎么保持创作速度和状态的?

温瑞安:人可以老,情怀不老。人老心不老,心老了,就不好玩了,就度日如年了。人生如果度日如年就很辛苦,但也有责任重大的、身处庙堂的要这么过,我也佩服。我知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但心还是要放轻松。人说拿起放下,先看破,放下,才能自在,以后再重新拿起后,就是挥洒自如了,就是玩了。当然有的年轻小朋友,还没拿起,谈不到放下。

澎湃新闻:创作中会有痛苦的时候,写不下去的时候吗?

温瑞安:如果创作变成是痛苦的,就不要写了,你就画画去,说不定会有成就。不要勉强自己非要从一件事里得到出类拔萃的成就。我一点都不痛苦,所以我一直写,写作是我的治愈方式。我一天可能会工作18个小时,在任何交通工具上,我都在工作。

人都是这样的,登了高处就高处不胜寒了,而且人总有一天会到一个你再也上不去的地方。我们不一定要爬很高的地方,你也可以游历平原,也可以选个低一点的山去登。人人都爬华山,人家说华山一条路,那你就绕道嘛,你可以缓一缓。你去别的地方,人家没去过的地方也自有风景的。所以我写字的同时,也做电影,也作词作曲,我可以从这些地方汲取养分,然后就能疯狂地写作,没有瓶颈。那就能继续写下去。

澎湃新闻:作为读者们公认的“坑神”,不管是爱挖坑的作者,还是老跳坑的读者,都很想知道:挖坑不填这事您是怎么看的?

温瑞安:真的有很多朋友问过我,我很坦诚地跟你说:其实我没有主动挖过坑,我都是被别人腰斩的。我的《逆水寒》还有30万字,当时在香港新报连载,但后来老板的儿子要写作了,写得好不好我不好说,当时他们主编很喜欢我的作品,但无能为力,连载被砍了之后,剩下30万字也没还给我。20世纪80年代,我写《说英雄谁是英雄》,在香港东方日报连载。他们办报六十几年,没有登过武侠小说,但他们老板喜欢看我的小说,就登了,一路登到最高峰,我以为这次可以一直写下去,结果他们告诉我说不办副刊了,就没了。

我那时候还没来内地,结果内地曾经印了很多我的书。我以前去过文庙书市,我的秘书看到署名是我的书就搜集回来,大概有三百多种,都写着“温瑞安全新力作”“温瑞安亲自授权”“温瑞安友情授权”之类的名头,有的是盗版,有的是冒牌,但都没给任何版税。所以你们不只是欠周星驰一张电影票,你们还欠我很多阅读费。

曾经,我去盗版书商的工厂追究,看到他们都是雪天光着膀子,刺着刺青的大汉们,我能怎么讨钱呢?就说:“好汉,今日能结识你们,狭路相逢,真是高兴,就此告别。”然后我转身就赶紧走了。

我授权某传媒公司老板出《少年冷血》,结果我没授权的《少年铁手》《少年追命》他全都出了。我能怎么样呢?我跟他说这个版本我没授权的,他转身就找人替我写《少年无情》,不让我写了。找了三十几个大学生来写,主编的人姓陈,我没有追究,还告诉他以冒牌书来说,他写得挺好的,鼓励了他几句,结果对方自己出书时,转身就宣称:“以后不用看温瑞安,看我就行。因为温瑞安赞我写得比他好。”我就澄清咯,你写的是不错,但从此大家不看温瑞安了,我还是有点为之伤感哦。那个老板发来传真恐吓我:“金庸尚不敢对我们说这种话。你这样说了,我们书怎么卖。以后你如果带女眷来,就别想她们完整回去。”大概是这样的意思,现在信还在我律师那里。

很多年后,这人功成名就,在演讲上感谢我,说他最感激温先生,是他最喜欢的武侠小说作家,说我不计较版本问题,让他赚第一桶金,才有了现在的这家公司。哇,我真的好感动,你还记得你第一桶金来自于盗版我,我心中算很欣慰了。

我之所以“坑”,是因为我无能为力。人生很难讲,有时候我是为稿费写作,我现在不一样,是为了有读者看、有共鸣而写的。网上骂我不填坑,我会说四十年了,还有人来催我,来骂我不填坑,那我就只能说:我是坑神我怕谁。没办法,网上的这些言论不能去对抗的。骂了四十年,五代同堂,人家还在看。看金庸的书要长情,看我的书,你还要长寿,你要够长命才能看我写下去。

澎湃新闻:之前的影视版权纠纷,现在情况如何?

温瑞安:开庭了,搜集的证据很多,但详情这个阶段不好说。

我讲一点题外话,一个IP版权费,如果没有七八百万,我凭什么给出去呢?但如果是对武侠很有热情的人,他们真的希望把武侠做起来,那我可以只收一块钱,这是非功利的。如果你做的东西,都是被功利主义蒙蔽了眼睛,甚至涉及诽谤,涉及对侠文化的不尊重,还不断剥削、欺诈、隐瞒,让那些真正热爱武侠有意投资的人,受到种种人为阻碍,拿我的名义说“温公对你不满意”,签了约都可以再卖给他人,这从文化、道义,国情,法律各方面都是说不过去的,都是行不通的。而且他们手上还有一些年轻人的合约,这些年轻人没有办法去对抗,那我就先来,我就是个傻的。我写的是武侠小说,别人叫我温巨侠,广东人念“侠”很容易念成“傻”,也无所谓嘛,我就是温巨“傻”咯。写作真的很不容易,我知道很多作者都是孤立无援的,如果我站出来,能吸引一些注意,那其他人也许会得到一些鼓舞。如果我赢了,那就是开了个先河;如果我输了,那也算给他们做个参考,未来的路要怎么走,尤其是动笔签字之前,要审慎考虑,不要像我,这么大的热情,给了不值得给的人。好在我作品多。

澎湃新闻:曾经内地有本杂志《今古传奇》武侠版,你的作品也曾在这本杂志上连载。当时活跃的一批年轻作者,被认为是“内地新武侠”复兴的一代,但此后大多销声匿迹,似乎读武侠的人越来越少了。怎么评价这一代作者和作品?

温瑞安:有六个文学奖以我的名义正在办。每年都在办,我自己掏钱我也愿意办。每次我收到稿子,都觉得很惊人。很多人说90后不看武侠小说,但参赛的人群里,年轻人非常踊跃,很多都十几二十岁。他们称呼我“温公”前“温公”后,我多么想他们叫我“温大哥”啊。我是喜欢到处蹲大排档的,我在大排档被人认出来的情况,年轻人远多于老人家。

《今古传奇》当年很大的问题是,太快封神了,网络时代太容易封神。现在你有没有看到一个问题,就是写作的人太多,人人都可以做自媒体,但看的人太少。而且写作的人有没有认真写呢?能够在这一行里扎根并枝繁叶茂的,需要下多少功夫啊。我是1963年开始创作,一直到1983年都还在逃亡,没有家,每天看着那一点稿费。金庸给我最高的稿费,1000字15块钱。我最多的时候,一天写18个专栏,我是很努力在写,不断训练自己的文笔。而且我一直在读书,如果三天我不读完一本300页的书,我觉得自己身上会有点“没放进冰箱里的隔夜食物的味道”。五十岁,也有过想吃碗面还差4块钱的时候,在寒冬中瑟缩,还不会打电话,我是怪人来的,幸好身边兄弟救济。

我现在过得挺好。好的日子可以过,别忘了还有很多人过得不好;坏的日子也照过,别忘了这并不是最坏的。很多作者遇到些挫折,就叹自己怀才不遇,就忘了,真怀才是应遇的。很多了不起的人,一生经历了很多悲凉。这些作者难的时候有没有坚持,有没有磨练自己写得更好,要问问自己的。也不要说苦楚,文人最坏的一点就是总觉得自己很苦,文人还能写作赚钱,已经很好,你看那些辛勤劳作的人,多苦。写作不苦的,很开心的,不开心就不要写了。

澎湃新闻:很多人都说“金古梁温”后再无武侠,你怎么看?

温瑞安:倪匡说金庸先生“空前绝后”,我觉得“空前”是的,“绝后”没有,绝后是骂人的。金庸是带起了很多作者写武侠的风潮,让我们这些后来者站在他巨人的肩膀上,不写他写过的,才对得起他。每一位大师离开了,大家往往爱说:一个时代结束了。我往往觉得,大家只看到一个时代结束了,怎么没有看正是大师们的铺垫建立了一个新时代。新的时代要来临了,这不是一厢情愿。

澎湃新闻:金庸先生离世,您发文悼念,“金古梁温”四位大家,三位仙逝。故人西去,江湖寂寥,对您生活和创作心境上有影响吗?

温瑞安:我是因为金庸的作品,而对武侠小说产生兴趣,因为古龙的作品,我喜欢创作武侠小说。我23岁时,金庸先生主动写信给我,邀我去香港见他,他还称我为“兄”,他以为写出《四大名捕》的人年纪应该很大。见到我后他很高兴,称我为小友,还邀我上他的游艇。他对我来说亦师亦友,从作品来讲,我是他的崇拜者。你问这个问题很好心眼,你问的时候担心我伤感,我能感受到。但我没有啦,真的没有,我不觉得我排第四啊,还有白羽、王度庐、朱贞木、诸葛青云、卧龙生、柳残阳……哇,他们都很能写。在我心里,我就排第38吧,我前面还有好多人没说再见呢!是人家误解了,把我排太高了,他们把我排高了我能怎么样,我就心里“嘿嘿嘿”咯,人都要面子嘛,我也不能挨着打电话解释吧。不要面对一些赞美就觉得自己是大神了,我就是个普通人。他们现在这么多人支持我,就是因为我是个人,是个活脱脱的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