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明龙
温派小编按语(2020年8月):
吴明龙《破纪录的纪录》一文,是1992年香港出版的“温派武侠评议”,引述有关温瑞安先生的相关信息,也只依据此年份之前,由于相距近三十年,而温巨侠的传奇半生风云际会,重发此文,是让读者从中了解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温风流及已影响深远,在期待温派武侠精神继续发扬远播之时,同时回顾一下过往的佳绩。
我们被迫推出“温派武侠评议”,是的,“被迫”,没有错。“被逼”的原因是:我们常遇上一些读友、朋友,乃至笔友,老是为温瑞安的作品(尤其武侠小说)争论不休,通宵达旦,废寝忘食,乃至半夜打国际电话与人争持到底或传真往来辩论温氏武侠的一些疑点与特色。既然“反应”那么“热烈”,我们想,不如干脆请这些人把这些意见写下来。我们有意一系列推出“温派武侠评议”。
前段是表明了我们出版“温派武侠评议”系列的“引火线”,但更重要的是来自温派武侠作品的“爆炸力”:而这些“爆炸力”甚至“杀伤性”,且全是温瑞安武侠的许许多多“破记录”的记录:
(一)温瑞安的武侠小说,是时下引起最多争议的武侠小说,毁誉参半,赞弹各走极端:喜爱温派武侠的人,简直将之奉为经典,认为新一代武侠非此不可,非此不通,令人耳目一新,产生共鸣,且当作人生宝鉴,爱不释手(有人去开远行、升官发财、放逐流亡之际,还不忘携带一套《逆水寒》、《神州奇侠》或《刀丛里的诗》,这些人全有名有姓,绝非虚构,我身边就有几位);不喜欢的人,觉得温氏剑走偏锋,故弄玄虚,好做文字游戏,完全不能接受。当今之世,没有一位中文(武侠)作家引起的争议,范围会这么大、这么广和那么深入,且在港、台、中国大陆和新马及其他地区发生。新一代的武侠读者,时下最喜欢的,已不是金庸、古龙,而是温瑞安,不止是赞不赞口不决的,同时也有破口大骂的,他都成为“焦点”和“娇点”。
(二)温瑞安写武侠小说的(心理)“进程”,也大异于前人:他是先文学而武侠。首先,他少年时在大马文坛写现代诗和散文,并致力写评论文章(他专门研究‘美学’、‘诗学’,这还不奇,奇的是他还精研‘精神心理分析学’和‘史学’,早在十七、八岁时已有论文发表在台湾的‘纯文学’杂志里,并被选入《中国现代文学选》的评论部分〈巨人版〉、《马华文学评论选》〈文星版〉、《回首暮云远》〈四季版〉里);之后,他在台湾文坛也写、编及出版文学性的作品和刊物。从六十年至七十年代的新马和台湾重要的文学选集或大系里,都可以发现他的作品,甚具代表性,而且,诗、散文、小说(文学小说)、评论,无一不登场列席。,然而,他在念小学时代已开始写武侠类的作品,直至一九七二年(十六岁时)已在香港“武侠春秋”连载《四大名捕震关东》,这跟一般武侠作家开笔的年岁(诸如金庸三十多岁才开始写第一部武侠《书剑》,而古龙的成名作《绝代双骄》也完成在四十岁前)有很大的不同。他可以说是最“年轻”的武侠小说家,不过,他却在近十年才正式专攻武侠小说。
(三)温瑞安目前还不到四十岁,出版作品(包含不同版本)已三百八十多部(但不包括同一内容的再版、新版和不同地区的版本),其中有三分之一以上还是“非武侠类型”,包括了文学性极高而影响力极大(他的诗在马、台现代诗坛开创了‘武侠诗’和‘古典现代诗’路线)的作品,而几乎一切类型的小说:从科幻到心理、商战至象征、历史或推理小说,他都有大量而且精彩的作品,已出版的文字计已远超四千万字。能够兼顾文学和通俗作品,年纪仍未届四十的作家,这不单是个记录,也肯定是个异数。李敖曾做过统计,中国作家里最“多产”的应是梁启超,他在五十七岁殁时,大约写了一千五百多万字。在那个时代,已岂止难能可贵了。不过可别忘了,温氏少时居处是出版印刷个人作品(中文)在当时并不如何“普遍”的马来西亚,而他还在求学期间执编过多本杂志(包括手抄本文艺期刊和政治性刊物),而以上的数字,全部涵盖这些和他认为“不适合再出版”的作品(例如人物素描、主持过信箱问答、命理术数等作品)在内!他先文学而后武侠,作品种类之多和繁富,笔者不知道当代有哪一位作家与其近似!(有他写的那么多的不见得也能写诗和诗论,能写现代诗的不见得像他那样连电影电视影评剧本都‘著作甚丰’!)这么多的文字,那么多的书,对大部分的读者而言,连“读完”都颇成问题,更何况是那么多种完全不同的类型和形式!我曾跟温瑞安打赌过他也没看完他自己全部作品,他居然点头称是,并说:“有的作品,确是写了也没机会重读,不过,我从不找人代笔、续写就是了。”
(四)六十年代,金庸一出,莫与争锋。七十年代,是古龙的世界。及至八十年代,几乎整个十年没出过有代表性的武侠作家来。加以金庸以集各家之大成,被形容为“空前绝后”;古龙为武侠求“变”,创出了“古龙式的新派武侠”,结合了电影和电视媒介的潮流,大放光华。温瑞安据说是从一九七七年开始,在台正式推出武侠小说单行本:《四大名捕会京师》,逐即抢售一空,从而乐此不疲,一直到今天仍创作不懈。他既完全没有享受到六十年代(金庸时期)在没有大量娱乐事业、电子媒介抢去文字读者的优厚环境,又并未似七十年代(古龙时期)捷足先登的与影视传媒配合造势,却寂然持笔、独撑大局,完全靠他自己所经营文字和吸引力,迄今居然也拥有了一大票(以大陆报章在九一年姚华飞文章‘发表于上海新民晚报’提出有关人士的统计,光是温氏的《两广豪杰》一书,已至少印了八十一万册以上!)读者,人称他的武侠小说为“超新派武侠”,另一曰:“现代派武侠”,而且从他开始,评者多称这时期为“后武侠时代”。
(五)温瑞安当然不是第一个把武侠写好和有志于写好武侠的人,但肯定是“第一位”把纯文学融合武侠小说创作里的人。远在七十年代,他在台、港出版的武侠小说,已标榜是“武侠文学”,并十分讲究小说里揉合融会多种文学技巧,乃至其文字的图像感、韵律性、音乐感、戏剧性和诗味的表现,甚至还借用了弹词、说书及西方现代文学的技巧融会贯通其中。(在台湾万盛版精致包装的《江湖闲话》一书,不但其形式、风格、标题、帮派、武功、人名影响了香港的连环图甚巨,无独有偶,连插画所带起的画风也大使香港漫画界趋之若鹫。)有一点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的武侠作品,竟能发表于诸如“联合文学”、“中外文学”、“纯文学”等纯学术性的刊物中,地位极受文学界的认定。而他的“纯文学”作品,例如在“中国时报”主办之《当代中国小说大展》中选入的《凿痕》,发表于台湾大学外文系出版的“中外文学”,还引起了极大的争议的小说《结局》、《佩刀的人》,却一样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成为了通俗文学的一大例外。
(六)温瑞安也是第一个“扬言”和“表明”他是为“侠”的抱负/和理想而写武侠小说的人。远在七十年代初期,他已在台(当时台湾当局仍禁出金庸的书)主办讨论金庸武侠小说讨论时,做过类似的声明。他把“侠”定义为:“知其不可为而义所当为者为之”的人,而又说明“侠行是在有所不为和有所必为间作抉择”,他以这两个指标为写作辞的,跟同期甚至前期的一般武侠作者显然大异。他也是第一个行不改姓、生不改名用本名来撰写武侠小说的作家,从这一点可以见出他的抱负与气慨。
(七)除了年轻一代的读者甚迷温瑞安的武侠小说、而惯于接受传统武侠的中年以上读者觉得大开眼界、毁誉交加之外,温派武侠却拥有最“大量”的女性读者。武侠世界除了是“成年人的童话”之外,还多是“男人打杀的世界”,女性角色多为点缀,女性作者也绝无仅有,但从八十年代开始,温瑞安的作品多处理爱情与心理描写,其中对女性人物着笔深入,从《刀丛里的诗》到《杀了你好吗》、《绝对不要惹我》至《战僧与何平》、《逆水寒》及至《销魂》,几乎都是全由女性“担正”的作品。不但深入描写绝境中的人性,还考验武侠世界里的爱情,更深刻描绘“侠女”的处境与感情,这种风格偏向只怕“史无前例”,而据港台新马的读者反映及发行情报:温瑞安武侠的确拥有足以与男读者“分庭抗礼”的女性读者——这在武侠作品风行趋势上亦属鲜见。我注意到在一九八七年时,他击败了一部现代武侠《吞火情怀》,已率先写了一部曾志伟约他写的:以女性为主、情怀为旨的现代武侠故事,并预言:这将是港台电影一条新的干线。之后,年度《神雕侠侣》、《东方三侠》等才纷纷“出笼”。他的爱情武侠小说在台多由成立四十年来从不出版武侠小说的皇冠出版社出版,可能便是由于温瑞安拥有可观的女性读者之故。他所一手“培植”的武侠新锐里,女性竟也不少于半数,这也算是一个“记录”吧!
(八)温瑞安的武侠小说,是第一个扬言切主张:“与生活结合”的武侠小说家。他不仅把武侠结合了文学,还把武侠赋予了“新生命”,跟“生活”层面结合,使武侠不致空泛、空洞,只逗留于童话或神话层次。所以,温氏武侠多见与生活种种息息相关。据笔者所知,他还常把他身边的兄弟朋友,性情遭遇,写入武侠之中;加上他个人遭际命运,确也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巧遇奇逢,从在马在台甚至在港,都能凭他个人魅力,成立了在当地民间声势甚壮(在马有逾一百三十四人,十大分社;在台有三百余人,分八部六组——虽然我们不知道是不是‘乌合之众’:一笑)的文艺集团,忽尔“总统召见”,忽而“坐政治牢”,一夜之间“诗社”一败涂地,一夕之间又可登高一呼朋党聚合,连相恋十七载的长情也倏散倏聚,当然十分“武侠”(他也真的把这些情节写在《神州奇侠》、《刀丛里的诗》等小说里。),是以他的武侠也十分“生活化”、“现实化”——这或许就是人民(长期习惯了纯幻想富故事性和神话味道较浓的传统武侠读者)不能接受他那种新鲜利辣、才情奔放、破格越禁、虎虎生风的“侠风”之故。他还“首创”用自己个人的照片为封面,虽然我们不知道是不是台湾版(香港翻印时照用不误)设计人开玩笑,但这“创举”也委实令温瑞安招人诟病至甚,但也同时成为武侠世界里“明星级”的人物。
(九)温瑞安武侠,肯定还不是给改编成电影、电视广播剧最多(或最成功)的一个,但他的(武侠)作品,却肯定是给模仿、甚至抄袭得最多的一位。他在二十岁前后写的《四大名捕会京师》,桥段和武功(如《幽冥神功》、口中吐酒、天生残疾的无情却是施放暗器的高手),迄今仍给其他类型的创作“抄”的乐此不疲。他的小说篇名,例如:《雪在烧》、《请借夫人一用》、《一小时放纵》、《纳兰一敌》、《刀丛里的诗》、《江湖闲话》、《一怒拔剑》、《惊艳一枪》、《伤心小箭》……抄用或转借作为报章、漫画、电视剧中的标题名目“借用”不知凡几。他在小说里所独创的帮会、门派、武功、阵势、地名、兵器、暗器、对白、人名与性情、桥段和情节,更给抄不胜抄 仿不胜仿,已经是“如有雷同,见怪不怪”了。一个作者能在港台新马中国大陆数地发挥了那么巨大的影响力,甚至形成了一种莫大的风气与潮流,而他的作品迄今尚未经过影视娱乐媒介大量改编,独以文字之力,便有此气象趋向,的确也是一个殊例。
(十)温瑞安也是第一个提倡鼓吹“武侠现代化”的人。他在七十年代初期,已在台出版“今之侠者”系列。他认为“武侠精神”,绝对不是虚幻的,而在实际生活便可寻觅,并且理应坚持的。他认为只要保持“侠”的精神,一位学生、医生、教师、记者、知识分子乃至执法者,也就是“武侠人物”了。而他写的古代背景武侠小说,也多以古喻今,加入了不少现代处境和今日人性,读者看来份外“会心”,已不是纯粹在读“天马行空、无中生有”的“武侠小说”了。这却也是部分读者不能接受“温派小说”的原因之一。
(十一)温瑞安可能是武侠小说界最注重文学技巧、文字上的美和个人风格最为强烈的作家。他对本属纯粹消遣、“看时根本不必用大脑的”武侠小说重新确认,他的小说极讲究遣词用字,注重意象经营,伏笔深沉,呼应紧密,情节迂回,人物深刻,在在都显出他对“武侠”这种素材的抱负与认真。粗心大意的读者,往往无法接受温氏武侠的“字字珠玑”。
(十二)温派武侠也绝不是“形式主义”者。他每一部小说(尤其近年的作品),都以“侠”为本,并在每一系列、每一篇乃至每一章,都标明了他的主旨和概念,让读者能明确的体会到他创作的意念和苦心。这种“主题先行”的强烈使命感,却并没有使作者陷于“文以载道”的囹圄内,难展身手,反而在主题、要旨的激发下,更见武侠这种文类的多面性和可塑性。把武侠小说当作处世箴言般认真对待,微言大义(万一写得不好就成了“废话连篇”)了,只怕亦独温氏武侠尔。
(十三)温瑞安也可能是当今中文写作的作家里,最注重书名、标题乃至回目的人,标新立异,推陈出新,单止他用题之新、之怪、之诡异、之异、之美、之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已足可使人写一大本的研究的论著了。由于他出版了近四百部书,光是章回题目,已足可出一本以上的书集了。他写得那么多,却还那么注重题目篇名,花去不少时间、心机,确是独一无二,甚至宁可予人詈骂也不稍易。他竟用一个“机”字:例如“劫机”、“契机”等一口气写了一百多章回的古代武侠小说,竟连“飞机”、“机票”、“终端机”都照样为题,并内容完全切合,且无一重复,可谓“匪夷所思”。之前又用“局”字和“击”字写了数十回目,简直“不可思议”。他用题之风格鲜明之极,诸如:《各位亲爱的父老叔伯兄弟姊妹们》、《没有说过别人坏话的可以不看》、《一只美艳动人的蜈蚣》、《请•请请•请请请》、《力拔山兮气盖世牛肉面》、《粉红色的老太婆》、《战僧与何平》、《肉体有肉•情感有情》、《雪在烧》、《傲慢雨偏剑》、《请你动手晚一点》……便可从中得悉:他的苦心经营,翻空出奇,几达“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地步了。不习惯和不用心或不求新意的人,恐怕连读都读不懂、不通,更毋庸说了解个中深意了。或许,这也是“后武侠”的一种特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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