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瑞星

“姑苏台畔夕阳斜……河山终古是天涯!”

──苏曼殊:〈吴门〉

一个读者读诗的最高本事,我想,应是准确地进入诗作者创作该诗的核心与原意,无误地捕捉诗作者的诗语言。这一点,普通的读者可能无法办到。因此,他必须借助于联想,甚至敏感,去作最大的努力,以参与诗人的情意与诗思。

当然,经过读者的联想后,因为学识、修养、美感与经历等方面的距离,他所读出来的诗意,极可能已非诗人的原意了,甚至与诗人的原意相去霄壤,可是他却能从而得到满足,所以有人说,读诗是一种再创作。

自然,也有例外的,比如说那是一首直喻明比的诗,比如说诗人有意地迎合读者而把诗写得“孺妇皆明”,或者读者本身是个诗人,甚至是一个真正主知诗的一流诗人。而诗评论家当然也与普通诗读者有别。

温瑞安的诗,大致上来说,不能算艰涩。他近年来的诗作,风格渐趋明朗自然,这是因为他发觉:“诗不应该再是关在象牙塔里,只宜少数贵族所吟诵的作品……旁人若不得窍,是无门而入的。”

【注一】明朗,并不表示是散文分行般的平白诗,明朗,应该是指不蓄意把诗写得晦深费解,这自然也是一种高度技巧。“……(诗)而且也不应为求迁就大众而降低格调,使诗变成素质全无索然无味的白话。”

【注二】基于这种认识,或是说觉悟,复加上他对东方文化哲学,尤其是中国这历史悠久的古国的敬虔的向往,对古典与现代的真正认识,温瑞安终于建立了他自身的风格,不必再在别人的阴影下创作,也不必再顾虑到别人对他的诗作的挑剔指责。对一个树立了自己的风格的诗人来说,他的诗便是他的辩护,他的语言。别人在他背后的指指点点,已属多余。

温瑞安的诗,是刚性与柔性的交融,他以江湖武林的刚性意象融和古典的清愁,产生了一种如流瀑似飞泉的悠远风格。试看诗集中的一首短诗〈自序〉:

我折断了我底弦

我带走了我底歌

曾对你笑得年青及庄严的云

正飘扬在隐隐的青山

怆然里有多少未诉说的情感

一扬袖,白衣去了天涯

弦断了,歌远了,怎能不伤感?伤感属清柔;而弦断歌绝的悲楚却是刚壮的。云与山亦为柔与刚的对比。整首诗仿佛是一支乐曲,到了“一扬袖,白衣去了天涯”,诗人仿佛已化身艺人,在曲终时拨奏出一声铿锵的长调,长长不绝,予读者一种悠然壮丽之感受,仿佛正在欣赏迤逦的夕阳,刹那黑幕已笼罩四周。人已去了天 涯,遗留下来的,却是“多少未诉说的情感”,诗人的,与诗人的亲友的。阴柔与阳刚在他的诗中水乳交融。

他的长诗,在马华文坛,甚至整个现代中国文坛,都属创举,颇令人注目。就片面的意义来说,长诗,因为借助于叙述,比刻意安排晦深意象的短诗易使读者明白。读温瑞安的〈罄竹〉,他对楚汉争霸的历史所表现的想像力,已足以证明他有写史诗的条件。这里我不想引录他的长诗的诗行,以免断章取义。他的长诗是无法也不该节引的。

马来西亚唯一的纯文学刊物《蕉风月刊》编者在第二六五期的编后话〈风讯〉中说:“我们惊奇的是,以瑞安如此年轻,诗风却如此深沉。”并以温瑞安筹备出版的散文集题名《龙哭千里》来形容他近期的诗风。其实,“龙哭千里”,其声凄楚,又何止“大悲”耳!

那该是何等的凌厉的鸣响,温瑞安所歌哭的,正是“毁塌的垣墙”、“盛唐的烟云”、“醉后的悲凉”、“六朝的兴亡”、“寂寞的旗”、“断哭残香”、“冉冉沉落的斜阳”、“光秃的枯桠”、“寒月”、“锈蚀的铜环”、“泣然的笛”、“古老而遥远的城”、“腐朽的锦绣”,而这些意象所象征或代表的,且让读者诸君各自去领悟吧。

温瑞安诗中常出现的一些字眼如剑、刀、江湖、武林、寒月、白衣、斜阳等,诗人自有他本身的用意与对它们的解释。在这个现代的世界现实的现实,江湖、武林、刀、剑等都有一种古典的气息。诗人借这些字眼象征或暗示了他所要表现的。

如果一定要我写出我所读出的,我想,这座苦难而充满恩怨的江湖这座曾辉煌过曾残败过的武林,正是此时此地我们所生活的所在,甚至说是诗人所努力的文坛亦无不可;而那盏一明一灭的灯与寒月,正是某种信念,生命的、或创作的。我这么写诗人本身与别的诗读者与评论家或许会有异议,但,我在篇首已声明了,我是在读诗,是在寻求读诗的满足,而非考虑什么,或作博士论文。这便是我在本文首段写了那么多与温瑞安的诗集无关的文字的原因与目的。

温瑞安诗集《将军令》除了诗文外,令人激赏的该是蓝启元的插图设计与温瑞安的题字。蓝启元用包含了众色的黑白二色,更加浓了诗集的古典味,他的插图中的光芒四射的利剑、流水、月、枝桠等。十分风格。温瑞安的题字,我想,应是“笔不笔,墨不墨,自有我在!”我老欣赏〈罄竹〉与〈木兰舟渡〉的题字。

【注一】《天狼星诗刊》创刊号温瑞安的“代序”:〈天荒地老的走下去〉。一九七五年八月出版。

【注二】同上。

一九七五年十月十二日关丹

原刊载于大马《学报半月刊》总九〇〇期

原刊载于台湾《天狼星诗刊》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