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尧吉
一、乔峰:一个人的遭遇
在江湖的版图上,《天龙八部》一直都是代表着某种峰顶的标识,也是一部深具交响曲气质的作品——汪洋恣肆的音符、激情彭湃的节奏、巍峨宏大的叙事。书中最重要人物乔峰的一生,就如同曲中铜管乐器的鸣奏,高处慷慨激昂,低处缠绵回转,而在乐章落幕时,几乎没有哪个热血少年不为长号吹出的那个悲怆的休止音符动容,甚至泪下。
金庸曾在该书的序言中释名了“天龙八部”题名的由来,明确表示书中的人物和佛经中诸神之间有着某种相对应的关系。我一度以为乔峰对应的是“天神”,乔峰殒落的悲苦就是“天人五衰”。不过最近我改变了这一看法:从乔峰一生的遭遇来看,在金庸本意中乔峰或许对应着“大鹏金翅鸟”——那头佛祖座前食龙而死的神禽。在说岳中,它也是岳飞的前生。
要在乔峰和岳飞之间建立某种同质的关联,乍看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但从命运的某个角度来讲,两者不乏共性,尤其是他们失去权力的过程:虽然都身处某种领袖位置,但乔峰被丐帮罢黜的决定性力量只是前帮主的一封遗书,被免去南院大王职务更只需耶律洪基一句话;而岳飞被朝廷十二道金牌召回,直至入狱遇害,他一手缔造的强大军队一直哑然无声。由此可见,在君君臣臣格局中,无论多么杰出的个人,其命运无论如何都抗拒不了最高的权力。岳飞欲迎还二圣触怒赵构,乔峰因反对南征触怒耶律洪基,两位“食龙者”毒发不治的下场可谓早已注定。
历史的可悲之处正在这里:世俗权力时常不代表正义,却有碾碎一切美好的力量。在“士不用则杀”的文化体制之中,如果你拥有一定实力且被权力盯上,那么你的选择要么是服从,要么是毁灭,当然还有归隐、非暴力不合作——金庸笔下大侠们习惯性的归宿。
庙堂对江湖的警惕一贯有之,因为侠以武犯禁。从“侠士”到“侠客”的名称流变也可见,侠和国家权力一直在进行着某种微妙的博弈。为避免个人暴力挑战国家暴力的合法性,聪明的统治者往往会赎买个人暴力,如杯酒释兵权、武科举、招安等等。而其中最高明的一种赎买是进行普世价值说服。如《西游记》中,佛祖就成功让孙悟空接受了做“斗战胜佛”比做“齐天大圣”更有意义的道理;金庸笔下,一灯大师点化裘千仞、洪七公点化郭靖、郭靖点化杨过,差不多也都是这方面的实例。
但乔峰的最大悲哀是:他一生中没有遇上一个优秀的精神导师。汪剑通别具用心勿论,耶律洪基用高官厚禄金钱美女来赎买乔峰,固然是将他的人格看轻了,而智光大师唱偈“万物一般,众生平等。圣贤畜生,一视同仁。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在灰尘”,胸襟阔达,见识高超,颇含天赋人权之意,却为何仍无法说服乔峰超脱?
从乔峰自尽前的一句话“陛下,萧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看来,乔峰始终勘不破的,是他胸中的族群意识:聚贤庄大战后他已在生养地中原无立足之地,现在的“教单于折箭”举动又将使其不容于血缘地契丹,在乔峰的时代里,他既克服不了被所有族群抛弃的恐惧和痛苦,又不能通过爱情拯救归隐田园塞上,剩下的只有毁灭一条路。
当然,在《天龙八部》最后一章,金庸曾安排了中原群雄欢迎乔峰王者归来的细节,如少林高僧不惜死战、丐帮的长老吴长风代表帮众跪地献上象征最高权威的打狗棒等。似乎有理由说明,中原武林已经重新接纳了这位因政变而在外流亡多年的领袖。换句话,乔峰并没有到了被所有族群抛弃的地步?表面上看是这样的,但在金庸经意或者不经意的文字深层,却往往有着令人难以接受的真相:丐帮帮众和中原群雄,从来就不是造成英雄悲剧的无辜局外人,他们的忏悔,也未必能洗白自身。
先说说丐帮帮众吧。
毫无疑问,在契丹血统被揭穿之前,乔峰一直都是丐帮无可争议的领袖,在老中青帮众中拥有无可挑战的威望。即便在他被迫逊位,甚至成为江湖公敌之后,尊重他的丐帮帮众仍有大把,金庸曾在聚贤庄、少林寺两场大战中反复提及这个场景。至于这种权威的力量来源,金庸很肯定地将之归于乔峰身上那种兼武功、性格和智慧于一身的非凡个人魅力。用现代术语来讲,乔峰是一个卡理斯玛式领袖。
吊诡也就在这里——丐帮帮众的匍匐臣服是有条件的:乔峰权威再高,都必须建立在大家同属一个族群的基础之上,否则权威的合法性将被颠覆。尽管乔峰换了契丹之外的任何一种异族血统都未必会落得如此下场,然而不幸的是乔峰偏偏就是契丹人。在宋辽不共戴天的年代里,这就是他的原罪。在杏子林叛乱中,曾有个丐帮帮众用脚投票的插曲。乔峰本来稳占上风,但阴险小人全冠清只用了“大家都是尽忠报国的好汉,难道甘心为异族的奴隶走狗么”等一番话,便使得欲投向乔峰的群丐缩脚不前。
而更吊诡的是,在乔峰异族血统未被揭穿之前,丐帮帮众对领袖的认同和服从又仅仅是因为他维护汉统,尽忠报国么?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丐帮帮众似乎从不冀望从乔峰这个领袖手中得到多大的物质福利。在乔峰被迫退位后,金庸描写了几个很有意思的细节:在“千里茫茫若梦”一章中,“(乔峰和阿朱)第三天来到卫辉,进得城来,只见满街满巷都是丐帮子弟。有的在酒楼中据案大嚼,有的在小巷中宰猪屠狗,更有的随街乞讨,强索硬要。乔峰心中难受,眼见号称江湖上第一大帮的丐帮帮规废弛,无复当年自己主掌帮务时的森严气象,如此过不多时,势将为世人所轻……”,在“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风烟举”一章中,“黄旗刚竖起,一百数十匹马疾驰上山,乘者最先的是百余名六袋弟子,其后是三四十名七袋弟子、十余名八袋弟子。稍过片刻,是四名背负九袋的长老,一个个都默不作声的翻身下马,分列两旁。丐帮中人除身有要事之外,从不乘马坐车,眼前这等排场,已与寻常江湖豪客无异,许多武林耆宿见了,都暗暗摇头。”
这些细节令人怀疑丐帮的经济收入来源不说,至少它们还表明,乔峰在位时的丐帮帮规是严禁帮众有诸如据案大嚼、宰猪屠狗乃至于骑马坐车等行为的,至于“强索硬要”下场更会很惨——丐帮刑罚的残酷性在杏子林平叛一节中揭露无遗。金庸用“森严气象”四字无疑表明:丐帮是一个等级非常森严的社会,领袖们据案大嚼、从大宋官府银库里偷大量银子都无关宏旨,但是落到普通帮众身上,很可能就此构成后者的灭顶之灾。因此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乔峰执政时,中层领导以上的精英们过的或许还能凑和,比如马大元就拥有院落和娇妻,但普通丐帮弟子在衣食住行上想必都是比较清苦的。
其次可以肯定的是,早期丐帮帮众臣服于乔峰,也不是出于个人发展的需要。在《天龙八部》所描绘的江湖中,帮派林立,名家辈出,一个江湖青年可选择的余地实在太多了。而以丐帮卑微的谋生之道、论资排辈的传统管理以及严刑峻法的帮规现实,投身丐帮绝非一个出人头地的好路径。
——跟着老大一不为吃肉,二不为扬名立万,这些物欲、安全和发展等世俗价值都被排除后,那么基本可以肯定的是,丐帮帮众普遍有着某种“更高的精神追求”(杏子林中,这种追求基本表现为抗击契丹西夏等异族入侵,并被国家权力褒奖的荣耀),而乔峰身上的某些卡理斯玛特质,刚好能满足他们的这种愿望。这一点,金庸毫无隐晦之处:由于忌惮乔峰的契丹血统,汪剑通一开始并不想传位给他,但在泰山大会上乔峰连创九名强敌,令丐帮名震天下后,他便下决心了;丐帮在杏子林将乔峰废黜后,接连遭遇被西夏一品堂生擒活捉、被追魂杖谭青辱骂却出不了气、被星宿老仙玩弄于股掌之上等奇耻大辱,特别是少林大会上,本以为是“乔峰第二”的游坦之居然为了一个小娘们向星宿老仙磕头拜师,令全帮名誉扫地,众人怀念强人的感情实已喷薄而出,一发而不可收拾。其实早在聚贤庄中,丐帮众人已经隐隐觉得“只要他(乔峰)做咱们帮主,丐帮仍是无往不利,否则的话,唉,竟似步步荆棘,丐帮再也无复昔日的威风了”。
这种微妙的群体心理在金庸树起民族大旗、喊出抗拒外族入侵等道德正义口号后,一直被有意无意地遮向某个隐蔽的角落。但在最后一章“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中,面对已经被逼上了道德绝境的乔峰,直性子的吴长老终于跪地喊出了帮众的真实心声:大伙儿虽然猪油蒙了心,猪狗不如,但盼帮主大人不计小人过,念着我们一群没爹没娘的孤儿,重来做本帮之主。
再清楚不过地解释了丐帮帮众究竟需要一个什么样的领袖了:既重情重义,又毫无疑问能重振丐帮威震天下的声名,舍乔峰其谁?
丐帮的帮众令我想起了古罗马帝国的市民们。
罗马人是个尚武的民族,他们信奉武力可以造就万世的威名和荣耀。又因为他们有投票的公民权,他们的领袖必须迎合这个族群——我们现在所说的“光荣属于罗马”,这光荣就是指它彪悍的对外武力征服。罗马人尊服强人,这也就有了莎翁历史剧《尤利乌斯•凯撒》中凯撒打败庞培后进入罗马城时的那一幕:面对罗马民众欢呼万岁,凯撒心中却是兴奋与恐惧并举。他感慨道,这些罗马人,几天前还在为庞培欢呼,今天却对我奉若神明,转变何其速也!
丐帮帮众和中原群雄或多或少都带有这种“群体特质”。在少林寺大战中,乔峰的仇族血统已经确凿无疑了,却为何只因他有过劝谏辽帝南征(且不成功)的行为,大家就自责起自己诬指了乔峰为契丹人呢?群雄感其忠义,纷纷舍命来救,这群人中,又是否包括了当年在少林寺大战中大喊着要杀死乔峰为爹妈哥嫂报仇的那些人呢?每一个喜爱《天龙八部》的读者都不应该遗忘或者故意无视聚贤庄大战中的这样一个细节:昂然来赴英雄宴的群雄在审判和执行乔峰死刑过程中,却发现乔峰势若颠狂而武功又无人能挡,“大厅中血肉横飞,人头乱滚,满耳只闻临死时的惨叫之声,倒有一大半人起了逃走之意,都想尽快离开,乔峰有罪也好,无罪也好,自己是不想管这件事了。”而辽军铁骑的武力比乔峰还可怕,来救援的群雄就在又一次冲动之下忘记了害怕么?——当然以数千年来国人好了伤疤忘了痛的速忘群体性格,这种事情的发生是毫不稀奇的。
我们也不得不再一次正视丐帮帮众和中原群雄身上,那种令人汗颜的盲从、暴力和狂热的群氓特征:在道德的终极目的下,群体采取了一切有效的但是不正义的手段。乔峰出生后不久的第一次雁门关大战中,群雄毫不手软杀掉了他不会武功的母亲(在金庸的江湖里,不得伤害无辜妇孺本是行走江湖的道德底线);聚贤庄大战之中,慑于乔峰的神威,群雄再一次扑向了奄奄一息的阿朱。埃利亚斯•卡内提曾在《群众与权力》一书中把这种现象称作“逆反的群众”:革命是羊群咬狼,但是羊在咬狼之前,会去先咬兔子。法国大革命前夕,五十多个青年人在部利坦地区杀死了数千只为贵族打猎而饲养的兔子,以发泄平民的愤慨。而在孔飞力《叫魂》一书中,被伤害的兔子变成了普通的人:在国家权力严酷镇压民间“叫魂”邪术活动中,相当多的底层民众利用政府的恐慌,捏造和诬指平时与自己有过节的亲朋邻里会“叫魂”妖术,以此达到报复和伤害有过节者的目的——孔飞力用了大量史书和宫廷档案上记载的实例证明这一招曾屡试不爽。当然我们还知道,中国历史上“逆反的群众”并未到此为止,近代的地主们和现代的开发商们,都曾遭遇了类似的兔子命运,只不过有的被红烧,有的被清炖而已。
不同于金庸之后创作的《笑傲江湖》中,令狐冲在听闻岳不群是杀害恒山定闲师太的凶手后猛然洞察了岳不群的真实面目,以至于大汗淋漓,感觉人生索然无味。《天龙八部》里的乔峰,在发现自己是契丹人后,却从未透露他以一个外族人的视角来看待丐帮帮众和中原群雄时的真实想法。但以金庸反复强调的乔峰外表粗豪却内心极细的性格,他不会在辽国安居的那一段时光里想一想这个问题么?
他会不会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尊敬的恩师汪剑通和主要助手马大元,明明知道他的契丹血统,却布置了无数类似于狙杀辽国王公贵族大将元帅的任务让他去屠杀所谓“不义”的同胞。而当他顺利完成任务并接受他们的祝贺和丐帮帮众的欢呼时候,这些以“尽忠报国”立帮、以“仁义礼智信”命名分舵的江湖大佬们,那嘴边的笑容又包含了什么样的深意呢?
即便当时这样的想法一到他脑海便会被他抛弃,那么在他自尽前灵台清朗之时,当他再看到这些相类似的欢呼和笑容时,他会不会像令狐冲一样产生某种人生幻灭的感觉呢?
死亡有时候也是意味着自由的。但无论如何,英雄的死亡终究是一场将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众人观看的悲剧。关于乔峰,我认为他内心最放松最喜悦的时候当然是在他和阿朱在旅途上共度的那些千里茫茫若梦的美好时光;但他内心最自由的时候,还应是在他怀抱受伤的阿紫,在极北的深山老林里苍莽踏雪行的那些日子。那时候,他远离人群,也暂时忘却了族群归属的烦恼。就像在茫茫大雪中披着一领大红斗篷走向大荒的贾宝玉、枪挑酒葫芦撇下林场大火走向梁山的林冲一样,这些一脚跨过沉重的过去记忆,一脚迈向不可知的虚空未来的个人,在文学中已获得了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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