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保淳

这是陆小凤故事系列的第六部，题名「凤舞九天」，是为了强调陆小凤在经过「隐形人」事件后，浪子心定，终于得偕红粉知己江沙曼，「是飞翔在幸福的九重天上的陆小凤」（页396），因而意欲归隐江湖。但这是否为古龙所取的原名，是相当值得怀疑的。此书从写作、出版到印行，颇有一些波折，主要是古龙实际上并未完成这部作品，而目前可以看到的有两种版本：一是香港武功出版社所出的，题名为「隐形的人」，故事未完；一为臺北皇鼎出版社所出，故事完整，据闻为薛兴国所续，题为「凤舞九天」。两本相较，大抵从「仗义救人」的后半段，「他忽然发觉自己已落入了一张网里。一张由四十九个人，三十七柄刀织成的网」（页245）以上，完全相同。由于两种版本后面的情节发展互异，因此，究竟古龙原作写到哪里，颇有异议。

不过，这并不妨碍读者欣赏这部小说。「凤舞九天」在接续古龙原作时，遗露了颇多线索，如小玉此女的来历，讳莫如深，古龙在〈谈判顺利〉一节（皇鼎本，页219），其实已留下伏笔；老实和尚在后续的故事中，硬被栽赃成「不老实」，与古龙的原意，也大相径庭（在《剑神一笑中》，老实和尚又俨然是一「老实」人）；而故事结尾，陆小凤与江沙曼共谐连理，则与《剑神一笑》中所叙的「牛肉汤」相冲突；而「刺杀皇上以夺嗣」的桥段，古龙在《决战前后》已经用过，实不宜重出。然而，薛兴国颇精熟古龙笔法与风格，神似之处，几可乱真，如将崔诚在严密保护中的秘室中被灭口，利用人为的「时间差」（叶星士撒谎），制造悬疑，颇切合书中屡屡强调的「隐形人」意旨，可谓是「善读古龙」；而且将幕后主使人坐实于「太平王世子」，也符合古龙原意。因此，《凤舞九天》依然不失为一部值得一读的佳作。

本书的结构相当巧妙，尤其是前半部。一开始，二千五百万两珍宝在神不知鬼不觉中遭劫，即已造成莫大的悬疑；而唯一的「活口」（其他人皆失踪），居然在重重护卫下遭到灭口，更令读者感到波诡云谲，道道地地就是古龙最精擅的笔法。劫案一无头绪，依理当在劫案现场刻意描绘，抽丝剥茧，以求得蛛丝马迹；但古龙偏偏慢条斯理，转笔叙述欲出海观光的陆小凤。陆小凤在「狐狸窝」的一段，乍看之下是「闲笔」，与劫案根本无关，陆小凤也自始不晓得有此巨案；但却在古龙精心设计的一场暴风雨中，利用木鱼和佛像，巧妙地将陆小凤捲入，然后一步一步地透露线索，最终才在回到陆地后，让陆小凤正式成为本书侦察案件的「侦探」。在此，陆小凤真的有「千唿万唤始出来」的味道，吊尽了读者的胃口。

此书的关键点在「隐形人」，港版题名为「隐形的人」，应是古龙原意。所谓「隐形人」，书中藉小老头的话语，作了相关的「定义」：

泡沫没入大海，杯酒倾入酒樽，就等于隐形了。因为别人已看不到它，更找不

出它，有些人也一样。

如果你有另外一种身份，譬如说，如果你是江南大侠，那么你也等于隐形了，

因为别人只看见你是大侠的身份，却看不见你是杀人的刺客。（页126）

世间没有真的能够「隐形」的人，最多是巧妙地利用各种身份，「隐藏真形」而已。「隐藏真形」，当然就让人无法掌握，同时也充满各种不可预料的可能。实际上，古龙的作品，几乎多半都是以「隐形人」的概念在运作的，他的许多名言，如「最好的朋友，就是你最大的敌人」、「有时候越是老朋友，越会把对方出卖」、「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等，藉「可能／可能不」的辩证词组（其实，「可能」一语，就暗藏着「可能不」的意义），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作品离奇变化的特色。何以朋友会是敌人？显然，「朋友」只是一种「身份」，用来掩饰、隐藏「敌人」的「真形」而已。古龙赋予笔下的每一个角色「无限的可能」，在情节需要变化的时候，随时「可能」爆出惊人的内情，就此而言，每个角色都被塑造成「隐形人」，但看古龙愿不愿意暴露出其「真形」而已。古龙笔下的人物，充满了模煳不定的特色，而也正因具此特色，所以古龙的小说才诡秘离奇，变化不可方物。

本书可谓是全力发挥「隐形」意旨的佳作，古龙先声夺人地点出「隐形人」，然后藉「隐形人」的含意，贯串全书。实际上，书中每一个人物（除了主角）都可能是「隐形人」，因为每个人似乎都隐藏了「真形」，从海边的岳洋、老狐狸、牛肉汤、小玉、小老头，到劫案中的要角鹰眼老七、名医叶星士、太平王世子，甚至连另一主角老实和尚，都有说不清的内幕，数不尽的秘密。在古龙文字播弄之下，读者满头雾水，分不出孰是孰非，非得等到古龙最后的「暴露」，才能尽知其玄奥。

古龙以这种方式塑造人物，简直有点「随心所欲」，要黑要白，但看他高不高兴，读者阅读过后，多少难免有点被戏耍、愚弄的味道，而古龙偏偏就是有这种本事，他让你心中尽管不服气、不惬意，但却无法与他辩驳，因为任何一条线索，他都安排得合情合理！

《凤舞九天》是古龙未完成的作品，究竟何以古龙中途辍笔呢？古龙创作的后期，整个心态又是如何？古龙已往矣，如今是很难考究了。不过，此书有一段甚为奇特的文字，或者可以让我们略窥一二：

如果你的心里有痛苦，喝醉了是不是就会忘记？

不是！

——为什么？

因为你清醒后更痛苦。

——所以喝醉了对你并没有好处。

绝没有。

——那么你为什么要醉？

我不知道。

一个人为什么总是常常要去做自己并不想做的事？

我不知道。（页243～244）

这段充满忏悔、矛盾、徬徨的文字非常突兀，紧接在陆小凤不忍见到天龙门南宗遭「武官」屠戮，奋勇冲出之后，而下文立即描述陆小凤眼中所见到的惨状。可以说，这段文字是「上不巴村，下不着店」的，即使删除，也无关紧要。可以想见，这是古龙的独白，在此，我们看到的不是意气飞扬的古大侠，而是一个痛苦、徘徊、落寞的心灵。

古龙晚年愈发嗜酒，酒，带给古龙的往往不是酣畅，是举杯浇愁愁更愁，是无尽的寂寞，是后来一身的病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