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保淳

月圆之夜,紫金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这是《绣花大盗》中余音裊裊的一段偈语,预告着一场三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决战」。为了安排这场「决战」的情节,古龙蓄势已久,从陆小凤夜探王府埋下线索,到金九龄藉词遣开花满楼及陆小凤,一直延续到此书,可谓已经绷紧了读者的心弦。《决战前后》是古龙陆小凤系列中最精心结撰的作品。

「决战」是白云城主叶孤城与西门吹雪的「对决」,两个性格相彷、名动天下的剑术名家,「叶孤城与西门吹雪有很多相同的地方」——孤独、骄傲、轻视性命、杀人的剑法、雪白的衣服、冷得像远山上的冰雪;地点在天子驻跸的紫禁城之巅(太和殿屋顶);时间选在凄迷的月圆之月。无疑,这将是个极富传奇意味的故事。

本故事的开展,依循的是「阴谋」模式,但布局的手法,则完全仰仗「悬念」——在叙说故事的过程中,故意点出某人、事的关键性,却始终不加以说破,有如悬在一边,却使故事中的人与读者屡屡费神去思索的手法。本故事有几个运用得极成功的「悬念」,一是城南小杜身侧的黑衣人;一是叶孤城的伤势;而最大的悬念就是「决战」本身。

神秘黑衣人之所以降尊纾贵,随侍在城南小杜之侧,明眼人一望即知其中定有阴谋,但是,作者密而不宣,故意造成悬疑;叶孤城的伤势如何,几经转折,读者与陆小凤都已知道其受伤为真,因此为此一「决战」能否如约进行,深感忧虑。这两个「悬念」,最后在揭穿了假叶孤城的身分后,以令人「惊诧」的方式收束,十足造成了意外的效果。殊不知这两个「悬念」,却是为「决战」本身铺路。从李燕北与小杜的赌局变化、黑衣人的身分、公孙大娘等人之死于蛇哨、缎带风波,到太和殿顶出现的十三个蒙面人,情节一路发展下来,阴谋的味道愈浓,究竟此战有何阴谋?古龙用层层进逼的方式,牢牢繫住读者的关注,直到真叶孤城出现,才肯揭破,更吊足了读者的胃口。

「决战」原是最引人瞩目的大事,古龙偏偏不写叶孤城与西门吹雪为此三百年来第一战的准备工作,反而藉周边的许多事件,如赌局、兇杀、缎带……等,烘托出一股紧张而神秘的气氛,书名之所以强调「前后」二字,正是古龙最高明的地方。

在整个「决战前」的布局中,古龙让老实和尚发挥了相当大的「疑阵」作用。老实和尚虽名为「老实」,但是古龙却处处有意暗示出他的名实不符(主要是藉他在《陆小凤传奇》中进妓院「嫖」欧阳情,而欧阳情却还是处女之身的事件),甚至还让身在局中的陆小凤虚拟出一个「白袜子」的组织,欲坐实老实和尚的「阴谋」,似真似假,颇具烟云缭绕的效果。可惜的是,老实和尚虽获得发挥,却平白牺牲了公孙大娘。

很显然地,本故事主要还是写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古龙的武侠小说,在武学上开创了「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境界,一直颇蒙佳誉。不过,这还不是古龙的绝境,在此故事中,古龙更进一层,展示了「人即是剑」的新境界。

如果我们将「决战前」视作「迷局」,阴云密布,眼见即将有急雷暴雨发生,则「决战后」就是个「悟局」,不仅云开天霁,一如陆小凤等人爽朗的笑声,更透显出古龙欲藉「决战」过程写「剑道」的「悟」。

「决战」是本故事的主体,但主体的显现,却仅在电光石火的一剎那间完成。西门吹雪决战叶孤城的场面,古龙以旁观的陆小凤眼中道出,而身在决战中的二人,反而语言的机锋较之刀剑搏击更为惊险。

叶孤城与西门吹雪都是以「剑道」为性命的人,「剑道」其实就是「性命之道」,也是他们身心性命的安顿之处。西门吹雪幽居万梅山庄,叶孤城隐遁南海孤岛,欲探求「剑道」;殊不知「剑」是「入世」的,故其「道」仅能于人间世的历练上探求。于是他们飘然而出,踏临人世,藉两柄寂寞孤冷的剑,相互印证。陆小凤一直不愿,也不懂「决战」的发生及意义,但经由一句,「正因为他是西门吹雪,我是叶孤城」(页76),陆小凤哑然无言。他们都是独一无二的大宗师,不但世间仅能有其一,而且也唯有藉其交迸出来的火花,才能照亮「道」的途辙。因此,此战势在必行,这已是追求「剑道」者的宿命。

「剑道」的精义何在?在于「诚」!

「诚」是什么?西门吹雪说:「唯有诚心正意,才能达到剑术的巅峰,不诚的人,根本不足论剑。」(页254)西门吹雪入世的结果,牵连起心中冰藏已久的感情(孙秀青及腹中小儿的亲情爱情、陆小凤的友情),故他所体会出的「剑道」精义落实于人与人诚挚真实的相处之道。这是「入世」了,然而「入而不出」,西门吹雪的剑,「像是繫住了一条看不见的线——他的妻子、他的家、他的感情,就是这条看不见的线」(页270),有牵繫,就难免有羁绊。西门吹雪以「性命之道」为「剑道」极致,得道而失剑。

叶孤城说:「学剑的人,只要诚于剑,并不必诚于人。」(页254)叶孤城「入世」的结果,依然了无牵挂,体会出「生命就是剑,剑就是生命」,「入而能出」,以「剑道」为「性命之道」,得剑而失道。

「剑道」的精义应诚于人还是诚于剑?古龙在此未加说破,却隐隐约约透露了若干讯息——「路的尽头是天涯,话的尽头就是剑」(页254),「道」无须言说,仅须体悟。

从「决战」的结果看来,是西门吹雪胜了,「冰冷的剑锋,已刺入叶孤城的胸膛」(页271);但是,这是否代表了剑当诚于人呢?叶孤城的败北,真是技不如人,象徵着剑道境界的高下之别吗?古龙写道:「叶孤城自己知道自己的生与死之间,已没有距离。」(页271)这场「决战」,无论是胜是负,叶孤城都必死无疑,「既然要死,为什么不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页272)所以叶孤城的剑势略作偏差,而满怀感激地承受了西门吹雪的剑锋——叶孤城不败而败,原因何在?

在这里,古龙事实上已否定了「剑道」与「性命之道」的关联性,剑道的极致是「诚于剑」,而「性命之道」的极致才是「诚于人」。问题是,人生当追求「剑道」还是「性命之道」?叶孤城临战心乱,西门吹雪耐心等候;叶孤城临战一语,视破坏了他周详计划的陆小凤为「朋友」,叶孤城早已决心死于西门吹雪剑下,因为他已无所遗憾,「剑道」对他而言已经印证完成,但人生在世,或者「性命之道」才是更具意义的——这是最后的「悟」。

叶孤城是否「不诚」于人呢?当陆小凤窥破阴谋,飞身救驾的时候,叶孤城慨然而叹:「我何必来,你又何必来?」(页251)的确,名动天下、洁白无瑕、冷如远山冰雪的白云城主,缘何会堕入凡俗,阴谋弒君呢?他也诚于人,诚于「南王世子」(即《绣花大盗》中的平南王世子,他的爱徒)。西门吹雪后来评论此战,说叶孤城之败,为「心中有垢,其剑必弱」(《银钩赌坊》,页273),其实,这恐怕才是叶孤城心中最大的「垢」。

经此一战,西门吹雪也终于明白,「剑道」须「入而能出」,一如天上白云,悠游于山峦岗阜,无瑕无垢,无牵无绊。

——他的人与已与剑溶为一体,他的人就是剑,只要他的人在,天地万物都是

他的剑。

——这正是剑法中的最高境界。(《银钩赌坊》页273~274)

于是他抛妻弃子(见《剑神一笑》)终成一代剑神。但是,「剑神」的意义又何在呢?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