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皇破茧之作
了解古龙写作的环境背景、家庭、生活及内心世界,等于拿到了一把探索古龙作品的钥匙,而《名剑风流》正是古龙小说的分水岭、新的里程碑,是很具探讨、很具代表性的一部作品。
就笔者的记忆,应当是一九六一年夏秋之交。
苦思突破的古龙,蛰伏在瑞芳“闭关潜修”了一阵之后,适时“破茧”而出。
这时,他的作品虽未见于国内报刊。但香港“新报系”的报纸和“武侠世界”期刊,已刊出他的小说。
正在连载卧龙生《绛雪玄霜》的星洲日报,稍后也向古龙邀稿,于是他的《剑毒梅香》和《绛雪玄霜》,在同一版上平分秋色。
这对古龙当然是一大鼓舞,信心随之大增,更激扬起他逐鹿争霸的雄心壮图。
写《剑毒梅香》的同时,还有两部按月出版的单行本要陆续交稿,也就是说手上正在写三部稿子。
既然誓志争雄,就必须拿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的作品来,于是他聚集了“闭关面壁”潜修的功力,一是没有向外宣扬,从从容容,惨澹经营,细心雕琢的写起《名剑风流》来。而这部“破茧”的新作,既不是连载、又不急于出单行本,完全是“慢工出细活”的做法。
写了一部分,海外传来《剑毒梅香》的佳评,出版商又要求他开新稿,于是搁下《名剑》后,中辍了一年多才又继续,由于事业得意,生活就有了改变,浪子更放浪形骸。朋友也愈交愈广。就在此时,香港邵氏公司导演毛毛(徐增宏)来台发展。
交上了香港导演,寻欢作乐占去了写稿的时间,《名剑风流》停了将近两年。但和毛毛“聊”的故事“绝代双骄”却在此刻动了笔。而《名剑风流》也在此时推出单行本,正式问世。此书一出,果然不同凡响,同时他在海外的声誉也节节上升,一时声名大噪,与卧龙生、诸葛青云、司马翎被誉为台湾武林四大天王。
踞登龙门,日正中天的古龙,天天酒相伴,夜夜温柔乡,陆续写了五年多的《名剑风流》虽近尾声,又因应书商要求另开新作再度中辍,而无暇一鼓作气的以竟全功,出版商在读者迫不及待的催促下,请擅写“时代动作”的作家乔奇拔刀相助续写最后万余字,收结全书。虽然文笔、风格仍可看出斧鉴痕迹,唯代人续稿有此成绩,已很不容易了。
这部《名剑风流》写写停停的等于写了六年,是朋友赞许的“破茧之作”,也是作者自许为问鼎武林的前驱力作。
在长达六年的写作历程里,我们依稀可以看到作者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足迹;初时仍难全然摆脱传统方式的框框,逐渐才有了自己的风格和唯美的句法,创出自己思维体系“古龙式”的逻辑,也汲取了电影镜头运用、剪辑、蒙太奇手法,熔化为自己的独特风格。
在整部书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萌芽时的青涩,随时间而成长,终至圆融成熟,缔造出“古龙式的新派武侠小说”,而将中国武侠小说推向一个崭新的里程和境界。
综观全篇,作者可能是在类似“拾穗”杂志中看到某篇作品,或是医学,人类学、生理学乃至心理学的某种报告中,涉及直系亲属发生婚姻关系而衍生的基因反应或病变而导致的畸型、白痴、精神分裂等不幸后果,触发他内心的敏感,用作故事的导引,而写出姬氏家族几近疯狂的行径,衍演诡异情节的主轴。
揭开书页,就是势如惊雷的飞来横祸,先设定出一个“大阴谋”,重量级人物纷纷登场。
而这些人物一个比一个神秘高强,以凸显故事的震撼力。
古龙的确是金庸所称许的“奇才”,创出一个人物,在某些作者是非常不容易的,但几个照面,古龙随即再创出一个更强的,毫不吝惜的就把前一个解决掉,一个比一个强,紧紧扣住读者好奇的心,创造人物,在古龙而言,就如口袋里的花生米,随手一把就可以抓出好几颗。
故事愈滚愈大,情节愈来愈奇,而本书写的是“阴谋”,为加强气氛,多半是在秘道、地下、石窟中进行,也是特色之一。
假设的阴谋那么大,牵动的人那么多,这个谜要怎样的“小心”才解得开?古龙的推理手段真的高绝,墨玉夫人、东郭兄弟(千万注意,此二人出现之初,完全是毫不起眼的“过场”型的小人物)同台亮了相,故事就像抽丝剥茧,一根线到底的全部解开,而前后照顾呼应,更是天衣无缝,交待得也钜细靡遗。情节虽奇谲即谨守“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分际,不愧是他破茧而去、逐鹿武林的代表之作。
依文笔思路看,第三十九章“风波已动”的后段──朱泪儿抽刀刺向灵鬼──以后的故事,即是另一位作家乔奇先生所代续。
替这样一位奇才的作家,续写如此奇绝的故事,实在是太不容易,但续得虽然“急”了一点,却能保有故事的完整性,确实难能可贵了。
接下来,特摘录几段隽永精彩之处,与读者来探索、并共用他文字、风格的清新甘醇,思维逻辑的缜密精蕴。
当然,我们也不必为贤者讳,有质疑、有微疵,也会客观的予以指出。
俗语说得好“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笔者只能凭主编近卅年副刊审阅稿作的经验,为喜爱古龙小说的读者,提供一点“看热闹”的“门道”,献出一愚之得而已!
妩媚催眠的魅力
自这部小说开始以至以后的许多部,有时候在书中看不到“金铁交鸣的搏杀”,没有“气撼山岳的壮烈”,看到的则是甘醇、优美、温馨、充满诗情、画意、哲理、禅机以及剖析人性、讴颂人性的令人心动的佳构。也是不像武侠小说,偏又独领风骚的武侠小说。
如第七章“海棠夫人”中的:
花光月色,映著她的如梦双眸,冰肌玉肤,几令人浑然忘却今夕何夕,更不知是置身于人间,还是天上?
这完全是由东坡先生词中化出来的幽美意境。
海棠夫人笑道:“如此明月,如此良宵,能和你这样的美少年共谋一醉,岂非人生一快……”
俞佩玉微微一笑,走到海棠夫人对面坐下,自斟自饮,连喝了三杯,举杯对月,大笑道:“不错,人生几何,对酒当歌,能和夫人共醉月下,正是人生莫大快事……”
这一段充满李白举杯邀月的飘逸、曹操横槊高歌慷慨的“诗情”。
她突然拍了拍手,花丛间便走出个人来。
梦一般的月光下,只见她深沉的眼睛里,凝聚著叙不尽的悲哀,苍白的面靥上,带著种说不出的忧郁,这深沉的悲哀与忧郁,并未能损伤她的美丽,却更使她有种动人心魄的魅力,她看来已非人间的绝色;她看来竟似天上的花神,将玫瑰的艳丽、兰花的清幽、菊花的高雅、牡丹的端淑,全部聚集在一身。
这已仿佛是一幅仕女图画,而借四种名花为喻,是既别致也雅致。
老人以“明明是山,我画来却可以令它不似山、我画来明明不是山,但却叫你仔细一看后,又似山了……”
老人话画理、暗寓“先天无极”武功的神髓,这一段看来完全是谈玄说禅,隐含禅机。 姬灵燕微笑著,缓缓道:“……他们都说老鹰没什么可怕的,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人!”
俞佩玉喃喃道:“不错,人的确是最可怕,想不到你们竟已懂得这道理,而人们自己却反而始终不懂……”
姬灵燕幽幽道:“人们就算懂得这道理,也是永远不肯承认的。”
这对话不是满含深邃的哲理吗?
接下来的第八章“极乐毒丸”中,有一段描述俞佩玉和姬灵燕“一场对手戏”。
两人走进小店吃饭,再走近“金壳庄”一路娓娓喁喁说著鸟儿的事。
这一段,情景、文字意境,纯挚、醇香、细致,根本不像武侠小说,而完全宛如一篇令人心醉的童话。也是所有武侠小说中绝难见到的妙笔,而铸成古龙独有的风格。
再如第二十九章“黑夜追踪”里的朱泪儿跟踪姐妹二人的一篇中,有一段隽美的写景的“小品”。
这时东方已渐渐有了曙色,熹微的晨光中,只见前面一片水田,稻穗在微风中波浪起伏。水田畔有三五间茅舍,墙角后蜷曲著的看家狗,似乎已嗅到了陌生人的气味,忽然跃起,汪汪的对著人叫。
茅屋后还有个鱼池,池畔的小园里,种著几畦碧油油的菜,竹篱旁的小黄花,却似正在向人含笑招呼。
这一段看来如此的恬静、煦和,教人一点也嗅不出武侠的味道,但笔锋一转,由发现这幅“农家乐”的现实中却没有鸡。农家怎会不养鸡呢?
于是又引出一串情节。
镜头、情、景的交互变换,是古龙作品中一大特色。
这些例子是举不胜举,却代表了古龙令人耳目一新,不落窠臼的清新、隽永的风格。
古龙长于造景,而景又与故事紧密融合,本书故事屡见秘室、地道、石窟、凶屋,他都营造出各异的气氛,凭著这营造出的气氛,就把读者导入动人的故事之中。
特别要提出的,古龙塑造一种带有病态、刁钻精灵、古怪慧黠、有点令人吃惊,却又极感可爱的人物──朱泪儿乃至姬氏家族,是这一类型,在与本书同一时期的《萧十一郎》里面,也有一个“小公子”,却又是另一种教人又恨又怜的女性了。
朱泪儿、小公子,是古龙创造这类典型的“基因”,有了这“基因”,当然可以复制出更多“分身”,这就如同金庸创造了“东邪”、“西毒”的公式人物一样。是生生不息、用之不竭的。
体验悟出的逻辑
古龙在小说中,建立出属于他特有的辩证上的逻辑。这是其他武侠小说中所仅见。
他创出了这套逻辑,无论是对人性,对处世,对待任何事件,在他的小说天地里,真有“放诸四海皆准”的妙用。即使是一再翻覆使用,也使读者觉得言之成理而不嫌多余。
写本书之初,是这套逻辑的酝酿期,随著时间与历练,运用得愈来愈娴熟圆通,在此也举几则例子。
第十章“同命鸳鸯”中:
但世上又有那个女孩子,在男人身旁不显得分外娇弱呢?她们在男人身旁,也许连一尺宽的沟都要别人扶著才敢过去,但没有男人时,却连八尺宽的沟也可一跃而过;她们在男人身旁,瞧见老鼠也会吓得花容失色,像是立刻就要晕过去,但男人不在时,就算八十只老鼠,她们也照样能打得死。
──作者由生活中体悟出的“相当然耳”的推绎。
第十七章“去而复返”中:
挨了打不疼,原该开心才是,但银花娘说出这两个字,眼睛里却已骇出了眼泪……
这刀虽不十分锋利,但要切下个人的手来,还是轻而易举,谁知这一刀砍下,银花娘的手上只不过多了道小伤口……
别人一刀没砍断自己的手,她本来也该开心才是,但银花娘却更是骇得面无人色……
──用一种尖锐的正反对比,加强效果,也是作者开始运用,以后并套用的一种逻辑。
第二十三章“怀璧其罪”中:
俞佩玉柔声道:“但无论多么深的创伤,都会平复,无论多么深的痛苦,日久也会渐渐淡忘,只有欢乐的回忆,才能留之久远。就为了这原因,所以人才能活下去。”
朱泪儿嫣然一笑,道:“不错,一个人若永远忘不了那些痛苦的事,活下去就实在太没意思了。”
──这有点作者的“夫子自道”,他“得意须尽欢”的浪子人生,正透现出他的寂寞和无奈。
第二十四章“幸脱危难”中,朱泪儿被桑二郎围在山洞里,她心里暗暗叫苦的盘算:
朱泪儿也不禁紧张起来,她知道这已是自己的生死关头,若不再想个法子,等这人来了,大家都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落在这样的疯子手上,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在这种地方,自然更不会有人来救他的。
那么,他们今天难道就真要死在这疯子手上么?
──反覆演绎,是古龙独创,也运得最妙的“古龙逻辑”。
第三十章:
乌云下的山岳,看来是那么庞大、那么神秘、那么不可撼动,他的对手却比山岳更强大,又如乌云般高不可攀,不可捉摸……
──古龙很会巧妙的运用周边的景与物,来衬托情节的气氛,用到极致的妙处,形成了他思维逻辑的格律,而读者都一一欣然接受。
古龙在第三十四章“刀光剑影”中说:
“一个骄傲的人,在不得已非要夸奖别人不可时,自己总会对自己生气的。”
──这完全是他的“自画像”,当年他刚出道,诸葛、卧龙如日中天之际,在某些场合他还是要“捧场”的对二位名家恭维几句,事后他会翻著斜白眼,哼哼冷笑,气得像在练“蛤蟆功”似的。这是我过去常常亲见的有趣镜头,特附记一笔以为本节殿末。
吹毛求疵找微瑕
在全书中,发觉到一些心存疑问,有待高明指正的地方:
在武侠小说的习惯上,“在下”是男子的谦称,但第十章“扑朔迷离”中,金燕子也称“在下”,似乎有点存疑。
说部中道家包括“道长”、“道姑”,行礼都用“稽首”,或“口宣无量寿佛,立掌问讯”,唯佛门僧侣才“合什”,而“扑朔迷离”中的芙蓉仙子徐淑真竟以“合什”为礼,如此用法也令人存疑。
乔奇兄在代续的最后情节,可憾的是林黛羽、红莲花没有顾到,而令读者悬念不已!
而古龙在此书中设计的“回声谷”、“应声虫”虽如奇峰突起,令人惊骇,后来却并没有正式登场,也觉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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