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翁文信

(三)从白描到烘托:心理的描写

传统武侠小说对于对决格斗的描写,极注重过程的细腻描写,在写作手法上,往往针对格斗者的武功门派、招式套路,就武学理念、内功心法、外功技击…… 等各面向,进行白描式的摹写,务使读者能有亲眼目睹之感。在此一实写、白描的技法中,对决双方的胜败多半取决于格斗者身负武艺的高低,虽有变数,往往也是出之于诡计谋略,与格斗者个人之心理状态无关。

到了古龙,对于格斗过程的描写,渐渐离开过程的实写、白描,而转为以决斗时的气氛(或格斗者的气势),以及心理状态的描写,来烘托对决的过程。试以上面所举,阿飞杀死白蛇的段落为例,古龙强调阿飞的快剑的方式是以旁观者都看到了阿飞的剑刺入了白蛇的咽喉,可是却没有人能看清阿飞究竟是如何出剑,这样的方式来烘托阿飞的出剑之快,无人能挡,阿飞的剑快到刺进白蛇的咽喉时,甚至,“没有血流下,因为还未及流下。”

这是典型的古龙式的描写,也是后续的台湾新派武侠作家经常模仿的格斗过程的武艺描写。除了透过旁观者的言行、反应来烘托格斗者的武艺特色外,古龙还非常重视格斗者的内心状态,以及此一心理状态对于格斗者的武艺的影响——那同时也就成了影响胜负的关键。

以下试以《多情剑客无情剑》中,李寻欢得知在“兵器谱”上排名第一的天机老人,代他赴约,前去跟排名第二的上官金虹决斗时,李寻欢与天机老人的孙女,孙小红之间的一段对话为例:

李寻欢缓缓道:“一个人的武功若是到了顶峰,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恐惧,生怕别人会赶上他,生怕自己会退步,到了这种时候,他往往会想法子逃避,什么事都不敢去做。”

他黯然叹息,接著道:“越不去做,就渐渐会变得真的不能做了,有些人就会忽然归隐,有些人甚至会变得自暴自弃——甚至一死了之…… 自古以来,这样的例子已有很多,除非他真的能超然物外,做到‘太上忘情’的地步,对世上所有的一切事都不再关心。”

孙小红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在渐渐僵硬,冷汗已湿透了衣服。

因为她知道她爷爷并不能“忘情”。

他还在关心很多事,很多人。19

在这段对话中,孙小红原以为她的爷爷,也就是“兵器谱”上排名第一的天机老人,武功本在排名第二的“上官金虹”之上,代替李寻欢前去与上官金虹决斗,必胜无疑。但没想到,在李寻欢的分析下,天机老人其实必败无疑,而且是败在自己内心的恐惧,一种害怕会退步、害怕被别人超越的恐惧。

后来,天机老人果然败给了上官金虹,虽然古龙没有再费笔描写天机老人与上官金虹的决斗过程,但从这一段描述中,已可知道,天机老人是因为控制不了自己内心的恐惧,而败给了上官金虹。这种胜败取决于格斗者内心状态的观点,在传统武侠中几乎未见,但在古龙的小说中却是理所当然而且常为古龙所津津乐道。

(四)从累积到静止:随机的胜负

侠客的出身、门派既已无足轻重,格斗过程的描写又扬弃了招式套路,连胜负的关键都以格斗者的心理状态作为决定的要素,那么,每一位侠客的武艺就不再有持续修习成长的必要(因为不如心理状态来得重要),每一场决斗的胜负也就变得随机而充满意外(因为不是比较格斗者身负的武艺就可以决定胜负)。

没有出身、没有来历、不重门派、不问招式的武艺,给人一种切断渊源脉络的决绝姿态,这样的侠客与武学,自然也就不会强调在武艺上的继续成长与锻炼。因为过去不重要,未来也不重要,只有决斗的当下才是重要的。所以,《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百晓生所定的“兵器谱”,排名定了,每一位侠客的武艺就如排名那般,从此静止,不再成长也不再变化了。这一点和传统武侠小说喜欢描写主角人物如何拜师学艺、如何融会贯通、如何卓然成家的过程,实在大异其趣。在整部《多情剑客无情剑》中,阿飞的剑术自始至终都没有变化,变化的是他随著与林仙儿之间的纠缠所影响到的,他的心志。(再由心志影响到他决斗时的胜败)李寻欢的飞刀,更是自始至终都一样神乎其技。换言之,传统武侠小说喜欢让侠客的武艺有所成长,藉由武艺的累积成长而在决斗中逐步取胜。但在古龙的武侠小说中,侠客的武艺自出场后即被胶著,很少再有累积成长的机会,于是侠客若要打败武功高于他的对手,凭借的就不是武艺的累积成长,而是决斗过程中各种有利于自己的优势条件的掌握,而这些优势条件却是随机变化不定的。

古龙笔下的武侠人物,往往在武艺方面都是这样始终如一的。他们从一出场就是那么地强悍,而到他们倒下,仍是那样的武艺,一点也没有增长,同时一点也没有减退,其中没有武艺再学习与再增长的描写。这其中代表的意涵,应是一种对传统武侠强调武艺的锻炼累积的描写的一种反叛。如果再加上决定胜败的关键改由格斗者的心理状态来决定,笔者以为,古龙笔下的侠客展现出一种个人意志胜过规范教育的意识。

如果排名第一的天机老人可以败给排名第二的上官金虹,上官金虹又可以败给排名第三的李寻欢,那么,这样的排名意义对于对决的胜负似乎就不再有了真正的意义,就好像名门正派在古龙的小说总是没有办法保证能够产生优秀的侠客或高明的武者。这么一来,胜负之间,在古龙的小说中,就产生了一种随机的乐趣,并且隐含著反思的姿态。

(五)从循序到反序:个人意识抬头

古龙新派武侠小说动作描写上的变革,本是他对传统武侠小说进行转型创新的一个面向。这个面向所呈现出来的思想内涵为何?其中的江湖世界观有何转变?笔者以为,从侠客们对决格斗过程中的武艺与动作的描写的变化中,可以看出古龙心中的江湖世界,从循序变成反序,由讲求社会规范走向个人意气。江湖世界反序之后,侠客的个人意识自然就跟著抬头了。

在传统武侠作品之中,每一位侠客的武艺都是有所本的,不论是出自名门正派,还是获得前人秘笈,总之皆有渊源可溯。在江湖世界中,武艺的来源就代表了师承、代表了门派,同时也就是整个江湖世界的集体意识与规范的基础。在重视招式套路及其背后的门派师承的传统武侠小说里,他们的江湖世界观也同时被门派师承所代表的集体规范所限制(就如同他们的格斗动作也被局限在拜师所学的招式套路之中)。由于绝大部分的招式套路都是经过众人、历代的研发才被创造出来,任何的门派更是强调传统与传承,所以,重视招式套路与门派师承的侠客们,自然也就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其背后所代表的集体意识与规范所牢牢圈限了。

这一点,其实在《神雕侠侣》写到杨过不能娶小龙女的情节时,即有明确的表现。在那段情节里,金庸描述当时宋人甚重礼教规范,杨过既然曾拜小龙女为师,小龙女就不能再嫁给杨过为妻。这样的说法,就现代读者的眼光看来或许难以接受,但就传统武侠小说的江湖世界观而言,确是必得如此的结果。所以,即便金庸不强调《神雕侠侣》的时空背景是重视礼教的宋代,仅仅是门派师承重于一切的江湖规范(不论是哪个时代的江湖,只要是传统武侠小说世界观中的江湖),就将使杨过不能娶小龙女为妻。(也因此,最后杨过娶了小龙女为妻之后,还是必须隐居终南山)

由于招式套路、门派师承皆被扬弃,古龙笔下的侠客们不再受这背后所代表的集体意识和规范所限制,个人意识自然就可以抬头了。我们试以《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百晓生的兵器谱的排名及其下场,即可看出端倪。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百晓生所编撰的“兵器谱”,为天下高手品评武艺高低,将天机老人列在第一名、上官金虹列在第二名、李寻欢列在第三名,可是结果是上官金虹打败了天机老人,李寻欢打败了上官金虹,甚至连百晓生本人也死在李寻欢的飞刀下。临死之际,百晓生喊著“我错了”三个字,古龙再加按语,说明百晓生口中喊的错,是错估了小李飞刀。

由此看来,百晓生的兵器谱上的排名并不重要,而且胜负与排名之间也无绝对的关系。这与《神雕侠侣》中华山论剑的排名有很大的不同。华山论剑的结果,第一名的中神通王重阳果然是最强的,其余四人,南帝、北丐、东邪、西毒,他们的功夫则总在伯仲之间,单打独斗,谁也胜不了谁,谁也不会死在谁的手中。这种尊重排名的表现,其实就是一种尊重社会规范的表现。《多情剑客无情剑》则不然,不仅兵器谱的排名一直被突破,百晓生也非“无所不晓”而是会犯错、会被色诱的,这其中的反讽意义非常明显。

当武艺排名不再具有参考价值、门派师承不再令人刮目相看,连胜负成败也都系于某种随机的心理变化,侠客面临的不可预测性变得非常地高,只有依赖自己的意志力才能突破困境。个人意识于此必然高昂了。

总结而言,以武艺表现为文类特色的武侠小说,任何针对武艺描写的变革都是内在主题意涵变化的重要观察焦点。古龙新派武侠小说中,侠客没有师承20、不靠秘笈的设计,代表著武艺进一步的个人化,因为它暗示著这些武艺可能都是由侠客们所自创的。即便并非自创,古龙也强调描写这些武艺与侠客的融合为一,就像他描写傅红雪的刀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般,在古龙的武侠小说中,每一位侠客的武艺都是独特的,不适用于别人的,所以李寻欢的飞刀是独特的、阿飞的快剑是独特的、傅红雪的快刀也是独特的,更别提那些特别的武器如子母双凤环、离别钩……等等。这点与讲究师承的传统武侠小说是大异其趣的,在金庸的武侠作品里,同一套降龙十八掌,乔峰、洪七公、郭靖……都赖以成名;九阳神功影响了张三丰也成就了张无忌;而九阴真经更是射雕三部曲中的许多侠客人物的武艺来源。相形之下,古龙侠客与武艺的紧密结合,强烈显现著侠客的个人意识与风格。简单来说,古龙要透过他的侠客告诉读者:走自己的路。

四、由艺入道提升武学内涵

前曾叙及,传统武侠小说中借以言艺传道的表演性的武艺描写,古龙并非不能为之,事实上在古龙早、中期小说中也有许多这一类的阐述,只是古龙很快就放弃往这个面向发展,采取了创新的描写方式,表达出一种渴望舍此而直悟武道的姿态。而这一武学思维的发展过程,大抵经过了借武论道、悟禅入道到献身武道这几个阶段。

(一)借武论道与禅悟入道

借武论道是传统武侠作家常见的武学思维,其手法不外乎将武艺描写与传统哲思结合,透过招式的名称、动作的表演而来连结、阐述传统哲学思想或道德价值。这类手法不论是香港的金、梁,台湾的司马翎等人都很驾轻就熟,古龙对这一类的手法并不陌生,例如在《名剑风流》里,古龙就以“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又是山”的禅思来诠解主角俞佩玉领悟高深武学的过程:

“明明是山,我画来却可令它不似山…… 我虽未画出山的形态,却已画出了山的神髓。”

他耳旁似又响起放鹤老人苍老的语声:

“拘于形式的剑法,无论多么精妙都非本门的精华,‘先天无极’的神髓,乃是在于有意而无形,脱出有限的形式之外,进入无边无极的混沌世界,也就是返璞而归真,你若能参透这其中的奥妙,学剑便已有成了。”21

古龙在此借日本禅师青原椎信所说的:“未参禅时,见山是山;既参禅后,见山不是山,可是禅悟以后得个休息处,见山又是山,禅就在其中。”来譬喻俞佩玉的习武过程,其情景实类同于金庸在《倚天屠龙记》中,描写张三丰教张无忌太极剑时要得其意而忘其形,都是借武以言道,让读者在阅读主角习武的过程中,同时领略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内涵。

同样的手法,同时期的《浣花洗剑录》中亦可看到。在周方教导方宝玉领略武学的“武道法自然”这一章节中,古龙从流水奔腾的生生不息,谈到琴棋书画俱有自然玄机,就借武论道的手法而言,实已非常精彩:

宝儿一怔,道:“这…… 这……”目光一阵闪亮,突然大喜呼道:“我知道了,这只因流水之间,实含蕴著一种生生不息之机,绝非任何力量所能断绝,若有人武功能如流水一般,必当无敌于天下。”

周方神色更是欣慰,但口中却肃然道:“对了,这生生不息四宇,正是上天赋与人间之最大恩惠,你固然可自星辰之变化升沉,草木之盛荣枯苍,流水之连绵,日月之运行,这些事里瞧出这生生不息的至理,但武道中最最深奥之精华中,也断然必有生生不息之玄机存在,两下相较,互为因果,你更也该由此知道,这自然之现象,实是天地间最最搏大精深之武学大宗师。”

……

这时方舟已缀缨靠岸,遥遥望去,只见一个黄衫人,散发披肩,赤著双足,箕踞在临江一方巨石上,抚弦操琴。

周方目光淡淡一扫,自管接著道:“非但琴韵如此,其他任何人为之事也是一样,万万不能与自然之生机相比,例如花道、棋道、剑道…… 这些事到了登堂入室时,看来便似无隙可破,其实,其中仍是有破绽可寻,你只要能从自然之玄机中,悟出万物变化之理,使也不难窥破其变化中之破绽关键!”

……

宝儿突然一跃而起,满面惧是狂喜之色,截口道:“以此类推,我武功虽不如人,但只要窥出别人剑法中之空虚破绽,窥出他变化中之节奏关键,便不难以弱股强,将他剑路一击而断!”周方面现微笑,道:“不错!”22

古龙在此以生生不息之机譬拟武道与自然浑为一体的最高境界,并由琴韵有隙可破暗示一切人为造作的落于下乘,其以武论道的手法甚为高明。不过,若仔细比较这二段描写中“武”的地位,已可看出古龙的武学思维开始从借武论道朝向献身武道的方向发展。其中的关键就是后者的“武”的地位已可与自然造化之机相浑同。

俞佩玉虽然领悟了剑道必须反璞归真,不拘泥于形式,但剑道在此却仍仅止于“应用”的层面,只是帮助俞佩玉了解更高妙的剑术之理而已。到了周方对方宝玉的阐述里,武道不但师法自然,其究极之处可契自然造化之机。武道的地位被明显地提升了,如果再配合书中来自东瀛的白衣剑客一心一意要献身武道的描写,武道已经开始独立于侠客的“应用”,而得到其主体性与自足性,不再仅仅是行侠的手段或工具了。

从借武论道发展到献身武道,禅悟的概念在古龙的武学思维中发挥了嫁接的作用。在《多情剑客无情剑》里,李寻欢、上官金虹与天机老人之间有一段很精彩的武学对话:

上官金虹道:“我手中虽无环,心中却有环!”

……

李寻欢道:“妙参造化,无环无我。无迹可寻,无坚不摧。”

上官金虹道:“好,你果然懂!”

李寻欢道:“懂即是不懂,不懂即是懂。”

这两人说话竟似禅宗高僧在打机锋。

老人道:“他们自以为‘手中无环,心中有环’,就已到了武学的巅峰,其实还差得远哩!”

……

少女道:“要怎么样才真正是武学的巅峰?”

老人道:“要手中无环,心中也无环,到了环即是我,我即是环时,已差不多了。”

少女道:“差不多?是不是还差一点?”

老人道:“还差一点。”

他缓缓接著道:“真正的武学巅峰,是要能妙渗造化,到无环无我,环我两忘,那才真的是无所不至,无坚不摧。”

……

少女道:“禅宗传道时,五祖口念佛揭:‘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不使留尘埃。’这已经是很高深的佛理了。”

老人道:“这道理正如‘环即是我,我即是环’,要练到这一步,已不容易。”

少女道:“但六祖惠能说的更妙:‘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落尘埃。’所以他才承继了禅宗的道统。”

老人道:“不错,这才真正是禅宗的妙谛,到了这一步,才真正是仙佛的境界。”

少女道:“这么说来,我学的真谛,岂非和禅宗一样?”

老人道:“普天之下,万事万物,到了巅峰时,道理本就全差不多。”

少女道:“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做到‘无人无我,物我两忘’时,才能真正到达化境,到达巅峰。”23

不论是有形的动作招式还是无形的经脉内力,武艺都是有迹可循的,既落于形迹就无法说是妙生万物的自然玄机,只有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武艺才可能展现武道的真谛。古龙在此还不厌其烦地说明要达到物我两忘的武道真谛的过程是要先放下手中的环,然后放下心中的环,最后连心都放下了,自我也消融了,如此物与我自然就相忘相融了。一旦到了这种物我两忘的境界后,则一理通而百理通。所以,古龙藉由禅悟方式契入武道的思维方式是很清楚的,他希望透过物我两忘的方式,顿悟万物万物背后的形上至理,就武学内涵而言,那就是足以令侠客献身的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