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洪生、林保淳
九、小结:「为变而变」走向武侠不归路
的确,古龙很早就有革新武侠小说的自觉。在春秋版《欢乐英雄》(1971)卷首,他写了〈说说武侠小说〉一文,很能代表他创作高原期「求新求变」的总结性看法,值得引述:
在很多人心目中,武侠小说非但不是文学,甚至也不能算是小说;正如蚯蚓虽然也会动,却很少有人将它当做动物。造成这种看法的固然是因为某些人的偏见,但我们自己也不能完全推卸责任。
武侠小说有时的确写得太荒唐无稽、太鲜血淋漓;却忘了只有「人性」才是每本小说中都不能缺少的。人性并不仅是愤怒、仇恨、悲哀、恐惧,其中也包括了爱与友情、慷慨与侠义、幽默与同情的。我们为什么要特别看重其中丑恶的一面呢?(中略)所以武侠小说若想提高自己的地位,就得变!若想提高读者的兴趣,也得变!不但应该变,而且是非变不可!
怎么变呢?有人说,应该从「武」变到「侠」。若将这句话说得更明白些,也就是武侠小说中应该多写些光明,少写些黑暗;多写些人性,少写些血。
我们不敢奢望别人将我们的武侠小说看成「文学」,至少总希望别人能将它看成“小说”;也和别的小说有同等的地位,同样能振奋人心,同样能激起人心的共鸣。(109)
此时古龙声势如日中天,乃以武侠小说代言人的立场发表「非变不可」的宣言。而事实上,他从1966年撰《武林外史》、《绝代双骄》起,即已朝著「多写些光明,少写些黑暗;多写些人性,少写些血」的方向努力不懈。至《铁血传奇》(1967),更借胡铁花之口说出:「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进而「阐释」武侠真谛:
要知「武侠」而字虽总是连在一起,但其间高下却大有差别。要做到「武」字并非难事,只要有两膀力气、几手功夫,也就是了。但这「侠」字行来却绝非易事!这「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八个字说来虽然简单,若没有极坚强的意志、极大的勇气,是万万做不到的!
一个人若只知道以武逞强,白刃杀人,那就简直和野兽相差无几了,又怎配来说这「侠」字?(见《铁血传奇》第61章)
凡此种种,历历在目。是故当他写〈谈谈武侠小说〉时,为《欢乐英雄》定调之际,亦不过是总结1966至1971年「求新求变」的成功经验而已。正是「谁说英雄寂寞?我们的英雄就是欢乐的!」(古龙语)乃直解到题。
但可惜得很,这部长达60万字的《欢乐英雄》固然为某些读者、论者喜爱,评定为「优秀作品」,甚至是「古龙小说的榜首」,(110)有人称其「西洋笔法」前所未见云云;(111)实则这些笔法都是没有根据的轻率论断。因为此书无论是就小说结构、叙事风格、文笔技巧等各方面来看,都显然比此前《铁血传奇》、《多情剑客无情剑》、《萧十一郎》诸作倒退。唯一可述的可能只有人物描写,但郭大路、王动等角色设计,基本上仍未脱熊猫儿、胡铁花等不拘小节的浪子游侠典型之外;只是添加了一些「欢乐」的材料,大声歌颂「友情万岁」罢了。实则其言行多吊诡矜奇,不近情理;是古龙「为变而变」的产物,不足为训。
对一个口口声声「求新求变」的武侠急先锋、革命家而言,写不出更有开创性的作品,无宁是椿极为痛苦的事。我们由《欢乐英雄》开场文笔之平淡无味、整体结构之杂乱无章、主要角色之异常行为、书中对话之絮絮叨叨,以及作者不时跳出来向读者说教等表现来看,隐然可见在其「欢乐」的外衣下,实包藏着一颗力求突变的焦灼的心。
因此古龙意兴阑珊,整个1972年仅开过一部「不欢不乐」的《风云第一刀》。直到年底金庸来信邀他为香港《明报》撰写武侠连载,他才重振旗鼓,精心构思「陆小凤传奇」的故事系列。这便是1973年南琪出版社的《大游侠》,共有117章,约120万言。(112)那么古龙站在《铁血传奇》的肩膀上创新高了吗?没有!他开始滑坡,走回头路。
盖世间万事万物皆离不开盛极亦衰之理。古龙自《浣花洗剑录》引进东洋武学「迎风一刀斩」以来,十年间不断求新求变,大破大立;至《欢乐英雄》时,已成强弩之末,又如何能变出新花样来呢?于是他只有乞灵过去叫好又叫座的「风流盗帅」楚留香,改造成「四条眉毛」的陆小凤;企图振哀起敝,力挽狂澜。但大江东去不回头!失去了原创性的陆小凤,怎么看都是楚留香的翻版!尤其是前后两个浪子探案模式如出一辙,正所谓「招式用老」,空门大开!便无任何新鲜事可言。
按:古龙想像力/创作力衰退,为图省事炒冷饭的例证,在1973年继《大游侠》之后推出的《九月鹰飞》和《火并》二书,即已暴露无遗。前者为《多情剑客无情剑》之续,造就出一个「小李飞刀」的正宗传人叶开,成绩尚称不俗;后者为《萧十一郎》之续,却差点毁掉了萧十一郎。这两部后传的性质虽然不同,但毕竟都属于「续貂」之作。尽管叶开在《边城浪子》中手扬「小李飞刀是救人的刀」(借百晓生语),大声唱着「宽恕」的高调,亦难脱「公式化大侠」之讥。(113)
1974年4月,雷大雨小的《天涯•明月•刀》仅在《中国时报》连载了四十五天,即被迫腰斩,当是古龙生平最大的挫败!这也说明了一项事实:即尽管古龙名气大,有号召力,但读者的眼睛是雪亮的;其审美心理是经由长期阅读累积成的认知与印象,不可能说变就变,被作者牵着鼻子走。而古龙为求突破创作瓶颈,兀自采用叙事诗或散文诗的西化句法写武侠;脱离大众审美经验,一意孤行,乃犯「武林」大忌!
我们由《天涯•明月•刀》首章〈武侠溯源〉来看,这根本是作者随感式的「武侠杂谈」。重点只在于这几句话:「武侠小说写的虽然是古代的事,也未尝不可注入作者自己的新观念……武侠小说的情节若已无法变化,为什么不能改变一下,写人类的情感、人性冲突;由情感的冲突中,制造高潮和动作。」(下略)对照他三年前在《欢乐英雄》卷首写的〈谈谈武侠小说〉,这早已成为老生常谈了。
可他写著写著,忽然「走一大步」,变成了对话式「不是楔子的楔子」!然后就开始冗长的新派说书,而不断以三个「×××」符号区隔(原刊本如此)。对于古龙这种追求问题变革,「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实验精神,固然值得肯定;但他企图借全盘颠覆武侠问题,带引读者「同步」前进、再引风骚的愿望却是彻底破灭了。
诚然就实验武侠创作的角度而言,「拟剧本化」的对话及散文诗体只是其中一环,人物故事仍然是小说重心,是血肉也是灵魂!前者《欢乐英雄》写四个特立独行的怪侠,虽不轨于正道,但毕竟也算是某种「反传统」的新尝试;只要现代读者喜欢,亦未尝不可!然《天涯•明月•刀》却一反之前「我们的英雄就是欢乐的」总结式命题,刻意凸显一个有羊癫疯的跛侠傅红雪是「寂寞英雄」,是为痛苦而活着。岂不是自打嘴巴,出尔反尔吗?
这种古龙创作取向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才真正是问题症结所在。尤其是书主傅红雪在全书(共105章)进行到三分之一时突然失踪(37章),且留下半阕东破词〈水调歌头〉,即不告而别。这种「引刀自宫」的作法,实重蹈其早年覆辙。因此即便对于此书的文体变革,论者有两极化的评价,亦无法掩饰这部武侠实验作品结构性的失败,固不待言。(114)
持平而论,1976年南琪出版的《边城浪子》(按:原名《风云第一刀》,1972年2月起连载于香港《武侠春秋》,但结集较晚)与《白玉老虎》,堪称古龙中晚期作品中「复仇双璧」。这两部小说的主题都指向「复仇的路有多长」,(115)故事最后真相大白,都给了读者一记「回马枪」!这虽违反了古龙自己所说的:「人性并不仅是愤怒、仇恨、悲哀、恐惧……我们为什么要特别看重其中丑恶的一面呢?」但他的确把书主傅红雪、赵无忌的复仇过程写得惊心动魄,向人间展示仇恨如何扭曲人性!尽管二书的结局都是失去了复仇的目标,白忙一场;而故事漏洞亦比比皆是,仍有其艺术欣赏价值。
若以「回马枪」的故事策略及结果来看,无疑《边城浪子》、《白玉老虎》和古龙最早期的成名作《孤星传》恰恰鼎足而三!只是《孤星传》有更多人性的关怀,有更多「青年古龙」的理想。扬弃了「苍天有眼」的形而上命题,古龙还剩下什么「爱与同情」呢?
此后,古龙「为新而新,为变而变」,却无法突破自己造成的窠臼,乃陷入不知何所之的茫茫不归路。我们由浪后余波的《凤舞九天》及《飞刀,又见飞刀》的回光返照,便可断言其创作生命已近尾声。至于1976年10月在《联合报》连载的《大地飞鹰》,主角「要命的小方」则可谓浪子游侠的最后一道风景;但毕竟也是虎头蛇尾,草草了事。其他每况愈下的作品多找人代笔,也就不必谈了。
「仿古」之徒在台湾有温瑞安、司徒雪、申碎梅,在香港有黄鹰、龙乘风等人。但因彼辈才学与想像力皆远逊于古龙,乃沦于「画虎不成反类犬」之境。而随着1985年古龙的陨落,「新派武侠」也日暮途穷,欲振乏力。即令温瑞安于1987年自创「超新派/现代派」,亦无法挽狂澜于既倒。
「新派」、「新派」,何德之衰?
……
(109) 这篇〈说说武侠小说〉中的部分文字,曾于1977年改写成古龙新版(25开本)六种小说的〈代序〉,广为流传。
(110) 覃贤茂,《古龙传》(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
(111) 曹正文,《武侠世界的怪才—-古龙小说艺术谈》(上海:学林出版社,1990),页66-69。
(112) 包括《陆小凤传奇》、《绣花大盗》、《决战前后》、《银钩赌坊》、《幽灵山庄》五部曲。在《大游侠》第117章末,曾预告续集是写「隐形的人」,实为「凤舞九天」之张本;其部分内容为古龙友人薛兴国(笔名司徒雪)所代笔。
(113) 同注(101),欧阳莹之〈泛论古龙的武侠小说〉。
(114) 陈墨前揭书,页228称:「《天涯明月刀》不是一幅画,也不止是一个武侠故事,而是作者的一首真正的叙事诗和抒情诗。所以他必须用独特的、诗的语言形式来表现。这正是古龙小说文体的最突出的特征以其内在依据。」而曹正文前揭书,页79,则以〈走火入魔〉标目,指出:「古龙为了自称一格,大胆创新,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完全改变了中国武侠小说的传统语言与写作模式。他力求文体脱胎换骨,结果走火入魔。」然彼等所见的《天涯明月刀》,实为1978年万盛出版社重排的删节本(仅收原著37章),根本不足为凭。
(115) 借用卜键《绛树两歌—-中国小说文体与文学精神》(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0)书中论《白玉老虎》之标题。
第三章 大江东去不回头—-台湾武侠创作退潮期(1971~1980)
……
第五节 报刊评价与武侠小说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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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大武侠名家甘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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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古龙〈武侠小说的创作与批评〉以守为攻
其三,是古龙的〈武侠小说的创作与批评〉。此时古龙刚刚成名不久,对人生充满了理想和希望。该文从作者与读者的对应关系说起,谈到武侠小说的创作环境,以及社会的批评。他首先为武侠作品的「存在价值」辩护说:
任何一种小说,都拥有它的读者;小说之能有读者,也自有他存在的因素。我相信无论是谁,只要他选择了写作为「职业」,目的总是冀求自己的作品能有读者;能够使看完自己作品的人,对于真与伪、善与恶、美与丑,有更明确的分辨与认识。那么他纵然是为生活而写作,但他对社会人心也算是有所贡献了。(中略)通俗文学的兴起,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必然的事。因为读者「有权」选择自己喜爱的作品,他如选择了以阐扬忠义、针砭邪恶为主的武侠小说,又何足为怪?
这是台湾武坛上第一次出现能够勇于阐述作者的理想,以及主张读者「有权」选择武侠小说的呼声。谈到在「种种限制」下武侠创作所面临的困境,古龙也有满腹苦水:
作为一个武侠小说的作者,其内心的心酸苦辣,是很难为人所了解的。他得留意选择自己写作的故事,既不能流于荒谬,更不能失之枯燥。故事的选择要不离主题,人物的创造要极不平凡!写儿女缠绵之情,唯恐稍带猥亵;写英雄白刃之斗,更恐失之残暴。因为「社会的限制」是那么严格,而读者的要求却又日渐提高。(中略)参考资料的缺乏,使得它写作困难;再加上写作的过度,以及生活的需求,使得它根本无法经过多次的考虑及修正。于是武侠小说「本已受到种种限制的写作环境」,就变得更加狭窄,这却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得到的。
文中一一举出武侠作者所受到的「社会限制」,大体上已将前述司马翎欲言又止的所谓「束缚和压力」和盘托出。而古龙坦诚「参考资料缺乏」以致「写作困难」云云,则道出了武侠作家普遍难为的症结所在。末后谈到「主题正确」问题(这是反对者最诟病武侠小说的口实之一),古龙则以欢迎外界批评来回应:
当然,武侠小说中也有一些主题含糊不明的作品,这正如别种小说也有良莠不齐的芜乱现象一样,因此我们非常冀求社会的批评。我记得有句话是说:「真正的创作的活跃时代,是由批评的活跃时代为前导的。」批评可以改正作品的混乱,提高写作的水平,更可以启发读者的阅读能力。批评之与写作,本是休戚相关的事,我站在作者的立场,该是欢迎批评指教的。
古龙的话大抵可以代表武侠小说家对外界批评的态度:愿意虚心受教,并期待社会给予他们鞭策与鼓励。的确,有批评才会有进步;但武侠小说家所面对的,往往不是公允的批评,而是无情的责怪与谩骂。这就「鸡同鸭讲」,无法沟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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