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洪生、林保淳

八、《萧十一郎》的「拟剧本化」以及其他

1970年7月问世的《萧十一郎》是古龙创作上的又一高峰,而且还是一座奇峰。因为它是先有电影剧本,然后才还原为「文本」的小说。此一特例,举世罕见。为此古龙特撰〈写在《萧十一郎》之前〉,置于卷首,以交代其成书始末及朝向「拟剧本化」进军的决心。

写剧本和写小说,在基本上的原则是相同的,但在技巧上却不一样。小说可以用文字来表达思想,剧本的表达却只能限于言语和动作;因为剧本的最大功能是为了要「演出」,一定会受到很多限制。

一个具有相当水准的剧本,也应具有相当的“可读性”,所以萧伯纳、易卜生、莎士比亚甚至徐訏……这些名家的剧本,不但是「名剧」,也是「名著」;由小说而改编成的电影很多……

《萧十一郎》却是一个很特殊的例子。

《萧十一郎》是先有剧本,在电影开拍之后才有小说的。但《萧十一郎》却又明明是由「小说」而改编成的剧本,因为这故事在我心里已酝酿了很久,我要写的本来是「小说」,并不是「剧本」。小说和剧本并不完全相同,但意念却是相同的。

写武侠小说最大的通病就是:废话太多,枝节太多,人物太多,情节太多……(略)就是因为先有了剧本,所以在写《萧十一郎》这部小说的时候,多多少少总难免要受些影响;所以这本小说我相信不会有太多的枝节、太多的废话。但如此是否就会减少了「武侠小说」的趣味呢?

我不敢否定,也不敢预测。我只愿做一个尝试。

我不敢盼望这尝试能成功,但无论如何,「成功」总是因「尝试」而产生的。

古龙的「解释」其实是多余的。目的只是想向世人宣告:他将以《萧十一郎》为试点,全面推广这种「拟剧本化」的武侠小说创作。如其侥幸成功,自无话说;若不幸失败,也不过是「一个尝试」而已,还有再「变招」的机会。就这层意义上来说,此一告白又有其必要性。证诸古龙后出新作无不有「拟剧本化」的倾向,便可明白《萧十一郎》起的示范作用,意义非凡。

《萧十一郎》(1970)的春秋版原刊本并无章回,仅有插题;全书共14集,约36万言。此为古龙新派武侠小说脱离章回体之始,象征著又一个「新武侠」阶段的来临。但这以插题代替章回的尝试,仅至1971年所开《流星•蝴蝶•剑》与《欢乐英雄》两部长篇。以及《大人物》等中、短篇作品为止;其后则因读者反应不佳,只好走回分章老路。至于1977年以降,坊间出现25开新版《萧十一郎》,分为25章,则是获得古龙本人同意,遂成定本了。(103)

此书主要是叙述江湖浪子萧十一郎因特立独行,义不苟合于当世,乃遭一盖世魔头逍遥侯陷害,成为声名狼籍的「大盗」。唯有奇女子风四娘与他交厚,亦友亦姊,还杂有几分男女之情。不意萧十一郎寂寞半生,却因仗义救助有夫之妇沈璧君,而与沈女产生了感情。其后二人屡共患难,沈女始认清其夫连城璧欺世盗名的真面目,决心与萧十一郎共偕白首。然这时萧十一郎却为了铲除武林公害,誓与逍遥侯决一死战,而走上茫茫不归路……故事没有结局,余意不尽,予人以无穷想像的空间。可惜后传《火并》(1973)弄巧成拙,终不免有狗尾续貂之讥,殆非作者始料所及。

就小说的旨趣而言,《萧十一郎》与《多情剑客无情剑》一样,也是一部「情书」。它著重描写萧十一郎跟风四娘之间的微妙友情,及萧十一郎跟沈璧君之间的患难爱情。作者先以风四娘「美人出浴」弄引,辗转将「声名狼籍」的「大盗」萧十一郎引出来,目的是联手劫夺天下第一利器割鹿刀。于焉展开一连串曲折离奇而又肌理绵密的故事情节。

全书文情跌宕起伏,张弛不定。特别是写小公子(逍遥侯爱妾)的连环毒计,层出不穷;写萧十一郎受伤后,分别用声东击西计、苦肉计、空城计、美人计将来犯的高手一一歼灭或惊退;乃至写逍遥侯「玩偶山庄」的奇妙布置,均匪夷所思,但却入情入理,令人叫绝!

与《多情剑客无情剑》相较,显然《萧十一郎》已完全克服了武侠小说冗长离沓,结构松散的通病;每一情节环环相扣,精警有力,神完气足。这表示作者的确充分发挥了「拟剧本化」小说节奏明快的特性,又一次在「求新求变」的创作道路上获得成功。

惟因古龙动笔改写《萧十一郎》时,《多情剑客无情剑》正进行到一半,因此在构思书中人物的行为模式上,难免会受到前作影响而有所雷同;如连城璧/龙啸云、小公子/龙小云等,甚至连书主萧十一郎的身上也有李寻欢/阿飞二合一的影子。只是作者「就地取材」之后,又在原创人物的基础上予以艺术加工,使之形象更加鲜明生动。尤其是写萧某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沈璧君(女主角)与风四娘(女配角),笔力或轻或重,墨色或明或暗,均恰到好处。其中风四娘,江湖人称「女妖怪」,实脱胎于1940年代郑证因笔下的「女屠户」陆七娘;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却又非孙二娘、陆七娘等人物原型可比了。(104)

本书最为可观者,自然是描写男女主角萧十一郎与沈璧君之间的「患难见真情」;而作者由外而内,充分运用虚、实、伏、映笔法对比之妙,亦为古龙小说绝品,写情堪称第一。参照《多情剑客无情剑》写李寻欢之旧情难忘,以意境取胜,大而化之,有如泼墨画;则本书写萧十一郎铁汉深情,层层转进,勾勒入微,却仿佛是著色工笔画。凡前者不敢表白之隐衷,后者悉以「狼毫」铺之。乃令萧十一郎有血有肉,敢生敢死,而成为古龙笔下活生生的不世奇男子,足以傲视武林群雄。

同理,《多情剑客无情剑》写林诗音著墨不多,乃是虚写;至《萧十一郎》写沈璧君时,始全力施为。作者深入她的灵魂深处活动,写她挣扎在一虚(连城璧)、一实(萧十一郎)两个男人之间的心理状态,更是入木三分,曲尽其致。例如连城璧对沈璧君全是虚情假意,她从未得到过丈夫的真爱,却偏偏三番两次被萧十一郎所救;总以为这人是贪其美色,不安好心。于是在返家途中:

她梦见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正对著她哭,又对著她笑;笑得那么可恨,她恨透了!恨不得一刀刺入他的胸膛。

等她一刀刺进去之后,这人竟然变成了连城璧!(第13章)

原来她内心恨丈夫连城璧竟如此之深!等到一切真相大白,沈璧君想到萧十一郎对她的种种好处:

只恨不得半空中忽然打下个霹雳,将她打成粉碎!(第15章)

像这样细入毫芒般描写沈璧君潜意识活动的动人笔墨,散见全篇,不一而足。

是故,作者一层一层地打开沈女的感情之门,让萧十一郎一寸一寸地蹭进;又让连城璧这个「太虚假人」十丈百丈地退出。虽然萧、沈的生死之恋宛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在本传中没有结局,但其写情之深,足可与王度庐媲美而无愧!

此外,本书尚有两大特点值得世人注意:

其一、是有关古龙「新派武侠」的分段法。前已表过,自1967年古龙撰《铁血传奇》起,其文字段落便很少超过三行(每行40个字);且多半是一句一段,几乎没有段与行的区别。揆其独门分段之离谱,大约有以下几种情形:

一、以一个动作或声音分段。

二、以人、时、地分段。

三、以场景的片面事物分段。

四、将有逻辑性或因果关系的复合句及条件子句割裂成数段,等等。

以上前三项用于特定时空下,无可厚非;因为这正是所谓「古龙文体」的表征。但第四项却完全不合文法规则,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文理与文气,乃形成某种标新立异的「文字障」,从而引起「仿古」之徒群相效法,且变本加厉,乃造成许多负面的影响。(105)

正因《萧十一郎》是由剧本「还原」成小说之故,「没有太多的枝节、太多的废话」,而代以较多的肢体语言(动作)及复杂的心理描写,故分段问题更加严重。但奇的是,本书18章叙尔雷雨之夜的摸黑打斗,电光六闪,就产生六种人、时、地的互动变化,让人一目了然。这是迄今所见古龙最佳的新派分段典范,殊值得世间「仿古」之徒学习。

其二,是有关古龙「解构」(de-construction)武侠小说问题。有论者指出:「古龙并未著意于对武林世界中的爱情加以『解构』,但这是因为他自始未曾在作品中赋予爱情以特殊的、重要的意义。古龙的武侠小说刻意将『解构』的目标指向权力,从而反讽地呈示:一般所谓的名门正派、侠客高士,往往只是在权力结构中占有宰制地位的人物。在《萧十一郎》中,几乎所有的名门侠士全属卑鄙无耻之徒,『大盗』萧十一郎反是形象最为光明俊伟的人物。……」(106)

其实「解构」理论并非万灵丹,我们无宁用反思/创新/突破/颠覆的概念来审视古龙小说。正因为爱情只有背叛与否而无「解构」不「解构」的问题,所以古龙一生都在追求真爱真情。我们由《孤星传》(1960)到《萧十一郎》(1970)都灼然可见爱情对男女主角人格发展的特殊重要意义。唯一例外的只有《铁血传奇》(1967),但这是由小说题材所决定的「异数」,不足为训。(107)

至于「解构」武林社会、江湖生态,早在1958年卧龙生撰《飞燕惊龙》时,即已将武林九大门派(代表侠义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假面具戳破;并对人性中的贪婪自私彻底揭露,以凸显正邪对立观念的荒谬性,相对颠覆了武侠传统。至于《玉钗盟》(1960)写「神州一君」易天行伪善欺世,武林共钦,更是绝大的反讽!其正非正,其邪非邪,终致正邪难辨。说是「解构」了什么,亦未尝不可。

《萧十一郎》的特异成就实不在于洋和尚念经的「解构」说,而是作者用「背面敷粉法」,将名门正派侠士的虚名与罪恶一一反讽殆尽。例如「无瑕山庄」主人连城璧,实为「白璧有瑕」;「见色不乱真君子」实为「假道学」;「关东大侠」屠啸天,则为虎作伥等等。而反过来看,「大盗」萧十一郎实非大盗,「女妖怪」风四娘实非女妖怪……如是而已。

总之,《萧十一郎》的人物、故事双绝,曲尽名、实之辨,洵为古龙小说「拟剧本化」的巅峰之作。但也许是他太过迷恋这种写法,继而推出的《流星•蝴蝶•剑》(1971),虽有论者誉之为「东西合璧、日月精华」,终是套用美国《教父》电影故事与日本家喻户晓的「带子狼」传奇,只刻意凸显「背叛」的主题而已,(108)仍算不得创新突破!特其分段之离谱,更已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如「苏州/孙玉伯/四月天」即分为三行三段(据原刊本),除了骗稿费外,还能说明什么呢?

……

(92) 《铁血传奇》原刊36开本,共有33集;《侠名留香》原刊本则有27集,均于1977年由台北桂冠图书公司改书名为《楚留香传奇》及《楚留香传奇续集》(25开本),一共6部,重新出版。加以1982年港剧《楚留香》风靡港台电视观众(收视率高达6成),真正达到家喻户晓的地步;故原书名反而为人遗忘,「楚留香」三字则深入人心,流传至今。

(93) 见《铁血传奇》第1集(台北:真善美出版社,1967)卷首。古龙落款时间为:1967年3月29日于台北。

(94) 所谓「连环格」(系列小说)的提法,最早为1920年代武侠名家姚民哀所创。其《箬帽山王》卷首〈本书开场的重要报告〉略云:「……预定做一种分得开、并得拢、连环格局的武侠会党社会说部。(中略)可能这部书的结局倒安插在那一部内;此时无关紧要的一句谈话,将来却要生出另一件重要事儿来哩。如此作法,庶几读者自由一点;既可以随时连续读下去;又可任意戛然中止。」转引自张赣生《民国通俗小说论稿》(重庆:重庆出版社,1991),页143。

(95) 柴田炼三郎的《眠狂四郎》系列与莫里斯•勒布郎(Maurice Leblanc)的《侠盗亚森罗萍》故事系列,皆有盗宝留笺惯例。古龙受其影响,借力打力,使之更加「风雅化」而已。

(96) 《第七号情报员》电影是根据英国作家佛莱明小说改编,于1962年首次搬上银幕,由史恩•康纳莱主演;其英俊、风流、机智的优雅典型曾风靡世人。同年司马翎《圣剑飞霜》即以007密探为创作原型,描写一皇之子皇甫维周旋于日、月、星三女之间,分别用情策反成功。而古龙《铁血传奇》则晚出,且楚留香亦同样有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等三美相伴;故其明显受到佛莱明、司马翎小说的交互影响,殆为不争的事实。另,有关楚留香的生活习性与柴田笔下的源氏九郎、眠狂四郎雷同之说,可参见注87、88,不赘。

(97) 最早见于春秋版《欢乐英雄》(1971)卷首,古龙所撰〈说说武侠小说〉一文。

(98) 李寻欢的悲剧性格及其行为模式(为结义兄弟而放弃爱情),明显脱胎于王度庐《宝剑金钗》(1938)的主人公李慕白。所谓「爱与责任」之间的斗争,即「善与善的斗争」,是真正的爱情悲剧核心。详见佛洛依德论心理剧,〈戏剧中的精神变态人物〉,收入蒋孔扬编,《二十世纪西方美学名著》(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7)上卷,页410。

(99) 同上注佛洛依德论心理剧。

(100) 详见陈墨,《港台新武侠小说五大家精品导读》〈古龙及其《多情剑客无情剑》卷三〉,页324。

(101) 欧阳莹之〈泛论古龙的武侠小说〉,原载香港《南北极》月刊1977年8月号;后收入古龙《长生剑》(台北:万盛出版公司,1978),附录一,页155-176。

(102) 此一著名挽联为作家乔奇所作。古龙《名剑风流》(1965)最后三万字,即由乔奇代笔续完。

(103) 按《萧十一郎》分章出于古龙好友于志宏之手。时于氏经营汉麟出版社,正进行武侠小说改版事宜;为顺应读者阅读习惯,乃征求古龙同意,将《萧十一郎》分为25章重新排版。后来汉麟与万盛合并,坊间所见悉为万盛版(1978);至1998年风云时代出版「古龙全集」,已是三度易手重印了。

(104) 郑证因《女屠户》(1948)为《鹰爪王》外传,其书主陆七娘乃脱胎于《水浒传》之「母夜叉」孙二娘。考古龙笔下的「女妖怪」风四娘泼辣任性,敢爱敢恨,则与「女屠户」习性若合符节。

(105) 最显著例子是温瑞安所撰《闯将》(1987)。书中不但大量用一个字分段,且横七竖八排列,以示其「文字内在的音乐性」及「外在视觉的图象效果」。温在后记〈不得不尔〉中说:「武侠小说必须突变!……成与败,得与失,我不管!但这样写法使我觉得很好玩。」

(106) 见陈晓林,〈武侠小说与现代社会—-试论武侠小说的「解构」功能〉,收入《侠与中国文化》(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93),页21-36。

(107) 《铁血传奇》写的是浪子游侠探案故事,楚留香与苏、李、宋三女关系暧昧,友情实远多于爱情。

(108) 详见车田小美,〈天涯明月•流星蝴蝶•刀剑争挂帅(二)〉,发表于《中华武侠文学网》2001年10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