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洪生、林保淳
五、柴田炼三郎对古龙的影响
古龙小说的文体、笔调、风格及分段法,是长久以来人们哓哓不休的话题。有的说是受到了美国作家海明威的「电报体」影响;有的说是受到了电影剧本「肢体语言」(动作)、注重气氛及精简废话的影响;有的则归咎于出版社或报刊一向「论稿纸行数计酬」之惯例,诱使作者不得不用散文诗体分行分段,以拉长篇幅、增加收入等等。这些说法都有其部分道理,但并不全对。
因为论者往往「见木不见林」,多忽略了古龙小说的文体风格曾经历三变的事实。
其一、撇开其处女作《苍穹神剑》墨守传统武侠成规不谈,由《孤星传》(1962)至《浣花洗剑录》(1964)是为一变。这段时期,其文字段落大小不一,笔调伤感凝重,类似海明威的「电报体」,兼以「古为今用」、「洋为中用」,颇有「文艺武侠」之风。因而老少咸宜,无人会非议其改良式的文体风格。
其二、由《武林外室》(1966)至《多情剑客无情剑》(1969),是为二变。这段时期,其文字段落越来越小;自《铁血传奇》以降,分段更很少超过三行者。但句法简洁,节奏明快,近乎散文诗体或叙事诗体;却仍属可接受的合理范围(即不违反文法规则)之内。尤以《武林外史》首张江湖浪子之目,扩大此前《情人箭》的侦探/推理小说之风,乃由《铁血传奇》的「盗帅」楚留香与《多情剑客无情剑》的「小李飞刀」李寻欢建构完成其最具代表性的「古龙风格」。
其三、由电影剧本改写成小说的《萧十一郎》(1970)至《天涯•明月•刀》(1974),是为三变。这段时期,古龙迷恋于电影语言,越变越离谱,乃陷入「为突破而突破」的困境。而其滥用电影分镜手法分行、分段的结果,遂使句不成句、文不成文(文法上的复合子句及条件子句均不可拆开分成两段),赫然形成一种新的「文字障」。世人印象中的古龙文体风格云云,多半是指此一阶段的作品而言,实不足为训(详后)。
在古龙三变中,最值得探讨的是第二变。而促成其「豹变」的关键人物,极有可能是日本时代小说大家柴田炼三郎。
按:柴田炼三郎(1917-1978),日本冈山县人。庆应义塾大学中国文学系毕业,他很早即跨入文坛,是继日本「国民作家」吉川英治及小山胜清之后,第三位善写《宫本武藏》的能手,成名犹在司马辽太郎之前。柴田于1951年以《上帝子民》获「直木奖」;1970年代以《英雄在此》获「吉川英治奖」,并以历史小说《丰臣秀吉》、传奇小说《水浒英雄传》等书驰誉于世。
其实柴田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不是时代小说、历史小说,反而是武侠传奇作品。其中尤以1955年5月在日本《新潮周刊》开始连载的《眠狂四郎》系列,由上百个故事连缀而成;前后写了十多年,历久不衰,令人啧啧称奇。此外,《源氏九郎》系列则以香花秘剑、「风雅的暴力」取胜,亦名噪一时。
柴田深受日本近代文学奠基者森鸥外(本名森林太郎,1862-1922)、文坛泰斗吉川英治(1892-1962)等前辈宗师所引进、实践并发扬光大的西方浪漫主义文艺思潮影响,首创以侦探/推理小说笔法技巧来写江湖浪子屡破奇案的武侠故事。他擅长运用富于诗意的精炼短句、精彩对话和干脆利落的旋风快打(一招判生死)交织成章;更加借用电影分镜手法,营造不同时地的场景气氛及人物心理变化,乃形成东瀛所谓「风雅的暴力」式小说特色,凄绝而迷人。
以上所举种种概念性的「柴田武侠素描」,恰恰与1966年以降的古龙武侠风格异曲同工,不谋而合。
尤可异者,是古龙中期代表作之一的《铁血传奇》(1967)主角「盗帅」楚留香,竟与柴田笔下的眠狂四郎、源氏九郎之生活习性、行使作风乃至人物描写、出场方式等构思,有着惊人的酷似!而《铁血传奇》仿效《眠狂九郎》故事系列,分为《血海飘香》、《大沙漠》、《画眉鸟》三部曲(合为一书),就更非偶然了。(87)
由此可知,古龙「新派武侠」的定型定位,是跟他借镜日本时代小说—特别是柴田炼三郎的作品—获得灵感启示分不开的。正因彼等每有新作多在报刊上连载发表(以1935年《朝日新闻》连载吉川英治《宫本武藏》为嚆矢),故而为因应社会大众阅读习惯,其文体、分段均尚短小精悍,不得不向「新闻体」倾斜。而柴田则更变本加厉,将「新闻体」发展成散文诗体,常以一两个字分行分行—-这便是古龙亦步亦趋,形成所谓「古龙文体」的根源所在,别无奥妙可言。
旅加女作家冯湘湘以《古龙和柴田炼三郎》为题,撰文指出:这两位武侠名家的文风、体气、小说人物、故事桥段、武学境界等方面,有多处雷同,如出一辙;并举相关文字段落「对号入座」,作了一番比较,颇可参考。(88)其实「偷师」柴田炼三郎者,不止古龙,还有金庸。如《倚天屠龙记》中刀剑互击断裂,发现内藏兵书、秘笈的构想,即来自柴田《秘剑血宴》写水火双剑中之藏宝图。类此者不胜枚举。足见柴田对台、港武侠作家影响之大,实无可讳言。(89)
六、《武林外史》掀起江湖浪子风
有了以上的认识,再回头看1965年以后的古龙作品,许多疑团皆可映刃而解。同时也透露了一项讯息:即1965年的古龙仅开了一部新作《名剑风流》,而且没有结局(两年后由乔奇续完)。这是否意味着这一年的古龙除倾力完成前作《浣花洗剑录》之外,正徘徊与日本武侠传奇的海洋中,寻找新的突破口?
这答案显然是肯定的。因为尽管吉川英治《宫本武藏》、小山胜清《岩流岛后的宫本武藏》及柴田炼三郎《决斗者宫本武藏》都曾先后给予他一定程度的启发,但毕竟以历史人物(三实七虚)为主角的时代小说非其所长,也不合其情性、志趣。恰巧柴田的《眠狂九郎》、《源氏九郎》等江湖浪子故事系列能投其所好,以其聪明才智,焉有不从中取材之理!
古龙曾公开说:「模仿不等于抄袭。」实则他是一面模仿,一面抄袭。如《名剑风流》将还珠楼主小说中最骇人听闻的魔教「化血分身、金刀解体、血遁大法」(化为阴雷爆炸)都原封不动地端出来,算不算「抄袭」?但我们对此并不感到惊讶,因为这正是浪子古龙在面临「新派武侠」大转变之前的小插曲、小阵痛、无足轻重。而《武林外史》才是他由日本浪人武士走向中国浪子武侠的新开端,意义颇不寻常。
《武林外史》于1966年春先在香港《华侨日报》连载,全书共有44章,约120万言。主要是叙述奇侠沈浪为揭发「万家生佛」柴玉关(欢喜王/快活王)伪善欺世、独霸武林之阴谋,联合熊猫儿、金无望等道义之交,与邪恶势力斗争的故事。其中又穿插了「马大哈」姑娘朱七七对沈浪的一片痴心,以及王夫人、王怜花母子和白飞飞等对快活王的爱恨情仇;写来扑朔迷离,步步惊魂,极尽波谲云诡之能事。
顾名思义,所谓「武林外史」显由《儒林外史》得到灵感,乃有别于「武林正史」而言,并具有两重用意:
其一、宣告武侠新时代来临:本书打破以往武侠小说著重「寻宝/学艺/复仇/争雄」的故事窠臼,改变了传统江湖格局(托言七大门派为争子虚乌有的《无敌宝鉴》已伤亡殆尽);而代之以「英雄出少年」的武侠新生代全面接班,重新洗牌,别开武林新局面。
其二、建立浪子/游侠新模式:本书主角沈浪、熊猫儿天性豁达,四海为家,任何事都不在乎;但却重友尚义,武功高强,无人知其来历。这种兼具浪子、游侠双重性格特质的武侠人物,为古龙小说首创;并以此一浪子/游侠之人物典型为基准,添枝加叶,不断复制于以后的作品中。例如《铁血传奇》之楚留香、胡铁花;《多情剑客无情剑》之李寻欢、阿飞(转为内敛型);《萧十一郎》之萧十一郎、风四娘(女光棍);《欢乐英雄》之郭大路、王动;《大游侠》之陆小凤、《九月鹰飞》之叶开等等皆是。
这些古龙式武侠新生代有一共同的特色:即年纪甚轻(顶多三十左右),一出场就是高手,甚至是高手中的高手!没有师承门派、苦练绝艺这一套,也不须为了复仇而活。他们大多好酒善饮,意气侃如;又屡破奇案,生死无悔。他们代表的是武侠世界中的一股新生力量,改写了「姜是老的辣」(年纪越大武功越高)的江湖神话,重斗智而轻斗力—-这正是古龙武侠小说现代化之表征。它由传统的条条框框中解放出来,随心所欲,拥有无限的可能。而这一切武侠本质上的变革,则与古龙文体、分段相辅相成,交融一片。所谓:「1966年的《武林外史》标志着古龙武侠小说创作的一大转折。」(90)其故在此。
但我们并不认为《武林外史》「将侦探小说、推理小说及神秘小说等等叙事方法与形式,引入武侠故事,是古龙式『武侠革命』的真正开端。」(91)因为在此之前,《情人箭》和《名剑风流》均已做过相同的尝试,岂能置之不顾!其差别仅只在于所用侦探/推理/神秘小说的笔法或轻或重,间有深浅不同而已。谈不上什么「革命」不「革命」!
惟以古龙此书牢牢扣住探案、揭秘的故事主题,抽丝剥茧,层层转进,绝不节外生枝;更首次让浪子挂帅,扮演智勇双全的侦探角色,则与《情人箭》、《名剑风流》写当事人为报杀父之仇而到处追查元凶的表现手法,大异其趣。特别是《武林外史》两次运用「三一律」(人、时、地一致)叙述沈浪等人在古墓、岩洞中的摸黑遭遇,充满了神秘气氛;事后并由沈浪带作者现身说法,解析其中疑团,颇有福尔摩斯探案之风。
从此,《武林外史》乃成为古龙笔下浪子型游侠探案故事的开路先锋。虽然它的小说格局不够壮阔,开场笔法仍继承了传统武侠风格,不及同时期推出的《绝代双骄》(1966年2月《公论报》连载)表现手法之新;但其人物性格描写生动,如见其面,如闻其声。像书中写沈浪之疏宕自如,智珠在握;写熊猫儿之狂放不羁、豪气干云;写朱七七之粗枝大叶、敢爱敢恨;写王怜花之千灵百巧、笑里藏刀;以及写快活王之枭雄气概、金无望之面冷心热等等,皆形象鲜活,直逼眼前,令人难忘。
相较之下,《绝代双骄》以调皮捣蛋、花招百出的「小顽童」江小鱼为中心人物,集世间小痞子、小骗子、小魔星、小滑头等行为特质于一身,堪称是古今武侠小说中第一「鬼灵精」(比金庸《鹿鼎记》之韦小宝出道犹早三年多)!亦有几分「小浪子」闯江湖的意味,且故事生动有趣,变化多端。可惜此书在本质上,仍不脱因情生恨、设计报复、孤雏学艺、武林秘笈、争夺宝藏、美女如云、无遮大会(一再表演「脱衣秀」)等等武侠老题材、老套数;故就创新的角度而言,实难与《武林外史》并驾齐驱,反而有「开倒车」之嫌。
但无论如何,古龙毕竟由《武林外史》与《绝代双骄》的创作经验中,摸索出一条「欢乐英雄」叫好又叫座的发展规律:将快乐浪子跟游侠探案故事紧密地结合起来,自娱娱人,皆大欢喜!于是乃有一系列「盗帅」楚留香传奇故事的产生,风靡了无数读者;也促使他终于成为「新派武侠」的舵手,实至而名归。
……
(87) 《铁血传奇》问世之前,古龙从未有过类似柴田《眠狂四郎》系列故事的作品。据覃贤茂《古龙传》(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页38记载:1968年古龙曾与一位「东洋美女」同居达四年之久。另据古龙老友于志宏回忆,此前古龙已与这位日本女子(佚名,为日本留学生、武侠小说爱好者)交往过一两年。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古龙受到柴田炼三郎浪子武侠作品的影响,应与这位日本女子的推荐有关。但古龙本问并不通日文。
(88) 冯湘湘〈古龙和柴田炼三郎〉一文,原载于《香港文学》2001年3月号。
(89) 可参见冯湘湘〈金庸「偷师」柴田炼三郎〉一文,发表于美国《世界周刊》2000年5月7日,39版。
(90) 陈墨《港台新武侠小说五大家精品导读》(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页261。
(91) 同上注。
七、永远的「风流盗帅」与「小李飞刀」
所谓楚留香故事系列共有六部曲,依次是《血海飘香》、《大沙漠》、《画眉鸟》及《借尸还魂》、《蝙蝠传奇》、《桃花传奇》;均先经由香港《武侠世界》、《武侠春秋》周刊连载,而后交付台湾两家出版社结集成书。前三部曲收入《铁血传奇》(1967),由真善美出版;后三部曲收入《侠名留香》(1968),由春秋出版。其中尤以《铁血传奇》三部曲奇案迭出,环环相扣,最为著名。(92)
《铁血传奇》全书共99章,约90万言。在原刊本首集扉页书名旁,添加了一行副题:「血海飘香」,意为首部曲。古龙本人更破例写了一篇(前言),略谓:
自古以来,每一代都有他们的传奇英雄、传奇故事。这些英雄的声名与精神永远不死,这些故事的刺激与趣味也永远存在。
蝙蝠公子、画眉鸟、血衣人、石观音……以及「盗帅」楚留香,这些人正都是乱世武林中的传奇人物,每个人正都带有浓厚的传奇色彩。这些人不但在他们自己的时代里创造了历史,而且也为后世武林开拓了新局面……
这些故事或恐怖,或离奇,或紧张,或冶艳,却几乎都是围绕着这些人物发生的。是以每一故事,乍看虽有它们的独立性,但有了这些相同的人物贯穿其间,每一故事便都微妙地连系起来;正如一根长线,贯穿起许多粒多彩的珍珠一般。
如今,为了纪念那些精神永远不死的人物,我便要写下他们那些趣味永远存在的故事,并且尽力将这些故事连缀成一部瑰丽而奇诡的传奇史篇。(93)
这无疑可视为古龙自我作古而要大展鸿图的「新武侠宣言」了。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古龙以前从未给自己的新书写过「前言」;而此文预先勾勒出「一串珍珠」的写作纲领,宣称这些传奇人物「不但在他们自己的时代里创造了历史,而且也为后世武林开拓了新局面」,这是何等的雄心壮志!显然古龙有意籍《铁血传奇》三部曲向自我乃至天下武林挑战,以树立「新派武侠」里程碑;故其小说结构、叙事方式以及人物塑造皆有所更张,与此前诸作大相径庭。
譬如同是游侠探案故事类型,《铁血传奇》一反《武林外史》针对特定事件(欢喜王/快活王之谜)作「万里追踪」的单一主题结构,而改用「连环套」的复式结构,将三个既有独立性又有关联性的故事连缀起来,使其环环相扣,可分可合;并以书主楚留香穿针引线,贯穿其间。如此「三环套月」式结构,既可避免单一主题冗长枯燥的演叙过程,又可收旋风快打、速战速决之效。这正投合了当时台湾面临工业转型期一切讲求经济实惠、多快好省的群众心理。因此,楚留香、陆小凤系列能脍炙人口,历久不衰,均得力于这种姚民哀所创「连环格」小说结构,(94)洵为不争的事实。
其次,古龙在《绝代双骄》的开门见山式现代小说叙述法的基础上,又借镜(日)柴田炼三郎及(法)莫里斯•勒布郎小说中的盗宝留笺惯例,(95)将「风流盗帅」楚留香的作案「香帖」倒插书前,形成引子;而此一「香帖」风流蕴籍,惹人遐思,则使楚留香的精神面貌呼之欲出。
闻君有白玉美人,妙手雕成,极尽妍态,不胜心向往之。今夜子正,当踏月来取。君素雅达,必不致令我徒劳往返也。(第1章•卷首语)
这种先声夺人、单刀直入的开场法,有如电脑开机的首页乍现,饶富奇趣,妙不可言!随后书中又出现蓝天、白云、帆船、海鸥、西餐、葡萄酒、日光浴等场景画面,更令人眼睛一亮。所谓「现代武侠」的组合、结构、型模,在此乃完全得到确认无疑。
复次,在塑造人物方面,楚留香身上既有柴田笔下眠狂四郎、源氏九郎的影子,亦有好莱坞电影中(007情报员)詹姆士庞德的影子。(96)但古龙却脱其胎而换其骨,予以注入欢乐英雄的血液,遂使楚留香劫富济贫,与彼等大异其趣,而真正跨入二十世纪的现实生活之中,丰富了「新派武侠」的内涵。
于是在理性与感性交融下「现代化」的浪子/游侠楚留香,大胆抛弃了传统武侠包袱,而以种种「永远」的人性光辉照耀武侠史册。他—永远不杀人、永远友情至上、永远乐观进取、永远热爱生命、永远不向邪恶低头!加以他的运气又特别好,故往往死中求活,反败为胜!因此,乃成为武侠世界里最得人心的英雄。所谓「盗亦有道」之真谛,尽在其中。
同时,为了体现朋友义气与团队合作的重要性,打从《武林外史》起,两三人为一组的「铁哥们」即告形成,并开始发挥互补作用。而在《铁血传奇•大沙漠》的故事中,书主楚留香结合老搭档胡铁花、姬冰雁为「铁三角」,更将生死友情及团队精神表现得淋漓尽致;对人生光明面的歌颂,著墨尤多。
正如古龙所说:「人性并不只是愤怒、仇恨、悲哀、恐惧,其中也包括了爱与友情、慷慨与侠义、幽默与同情。我们为什么要特别看重其中丑恶的一面?」(97)此所以楚留香哥们无拘无束,无怨无恨;无奇可遇,无宝可争;高高兴兴,活在当下!他们是一群快乐主义者,主张斗智而不斗力,却更贴近现实人生。
总之,《铁血传奇》以楚留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浪子情怀为书胆,以妙僧无花案、石观音案、画眉鸟案之奇诡布局及连环结构为故事主体;将武侠、文艺、侦探、推理、冒险、惊悚、悬疑等各种小说题材内容共冶于一炉,乃成当代武侠稗类中前所未有的「新艺综合体」!与任何单一取向的传统武侠作品或所谓「新型武侠」、「新颖武侠」皆迥然有别。
质言之,这是一种古今结合、洋为中用的新浪漫主义创作方法的具体实践。如书中重点描写楚留香的「西洋密探化」、妙僧无花的「东洋忍者化」、石观音自恋的「魔镜情节」,以及水母阴姬与雄娘子的双性恋等等,均为显著的例证。通过这些传奇人物的悲欢离合,古龙不但创造了他自己的历史,而且,「也为后世武林开拓了新局面」!就其用于突破、大胆创新的特异成就而言,称他为「武侠小说革命家」亦当之无愧。
《多情剑客无情剑》(1969)是古龙鼎盛时期的代表作之一,与《铁血传奇》齐名。如果说《铁血》是一首由一连串轻快音符组成的《游骑兵进行曲》的话,那么《多情》就是一首沉重撞击心情的《悲怅交响曲》。前者的主调是惊奇而快乐的,由楚留香(主)、胡铁花(辅)合奏;后者的主调却是孤寂而忧伤的,由李寻欢独奏,阿飞和音。这两首曲调的旋律、意境、诉求、旨趣以及予人的感受大不相同。但就小说艺术而论,则无疑《多情剑客无情剑》的「情」中有诗有画,是现代「文艺武侠」的里程碑,殆非《铁血传奇》之通俗趣味所能比拟。
按:《多情剑客无情剑》包括续集《铁胆大侠魂》,全书共有90章,约近90万言。在出书之前,作者曾先后交付《武侠世界》、《武侠周刊》二分别连载,而由春秋出版社统一用《多情剑客无情剑》的书名印行。
相对于《铁血传奇》以快乐浪子楚留香的「风流侠盗」面目出现,高潮迭起,举重若轻,令人觉得生动有趣;则《多情剑客无情剑》笔锋逆转,改以悲情浪子李寻欢的「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与痴心浪子阿飞的「无情快剑」相结合,却斩不断「爱」的枷锁,当更为动人心魄。
一言以蔽之,古龙写楚留香是以故事情节取胜,重在「传奇」;而写李寻欢却是以探索人生中「不能承受之轻」(情与义)为主,重在情境之形成与再现。故《多情剑客无情剑》由李寻欢内敛的悲剧性格入手,叙述他与表妹林诗音有情,情深似海;与结拜兄弟龙啸云有义,义重如山。但为了报恩酬义,他忍痛让出了一切,孤身远走天涯。十年后归来,物是人非,旧情难忘,却不由自主地陷入「爱与责任」之间的斗争。(98)
古龙在书中发挥他诗人般的热情,运用「意识流」的技法,一次又一次地将「小李探花」(文)/「小李飞刀」(武)带回十年前的现场;使这首多愁善感的咏叹调不断重复、回荡在每一章回之中,几臻情景交融之境。正如西哲佛洛依德论「心理剧」时所说:「造成痛苦的斗争是在主角心灵中进行着,这是一种不同于冲动之间的斗争;这个斗争的结束不是主角的消逝,而是他的某个冲动的消失。也就是说,斗争必须在自我克制中结束。」(99)是故,古龙倾力描写李寻欢「自我克制」的心路历程,有血有泪,如泣如诉,令人动容!
正因如此,这部武侠名著不但创造出一个另类悲情浪子的艺术典型,为后来的萧十一郎、孟星魂等小说人物之张本;同时也真正实现了青龙古龙的「文艺武侠」之梦—使其在故事结构上完成了从「情节中心」向「性格/心理中心」的位移。跨出了这一大步,乃可谓作者突破了通俗武侠「传奇」的故事窠臼,而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活动;并成功地穿越刀光剑影,登上武侠文学的殿堂。
「剑无情,人却多情」是《多情剑客无情剑》第25章的篇名,也是本书题旨所在;表面上是写书中第二男主角「无情快剑」阿飞,实则暗扣「小李飞刀」李寻欢。这两人一见如故,都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只是一为明笔(写李寻欢),一为暗笔(写阿飞);时而交错易位,此呼彼应,各极其致。正式在叙事策略上,作者抓住这两个「多情剑客」(此取广义)的「情」字为故事主线,大作文章!深刻描写他俩如兄如弟、亦师亦友、义共生死之「交情」,以及各自为了真真假假的「爱情」而被困于心灵桎梏之中,难以自拔……如是历经种种内在的冲突与挣扎,反思与净化,乃能破茧而出,浴火重生,而提高了本书的人文/人性/生命/艺术价值。
由创作思想上而言,无疑古龙受到英国著名小说家毛姆的《人性枷锁》(1915)启发甚大。因此书中人物不论是李寻欢和林诗音、阿飞和林仙儿、上官金虹和荆无命,或是龙啸云父子等等,都有这样那样的「心锁」与执著。而作者用笔忽张忽弛,或轻或重,亦多符合小说审美的要求。这在一般武侠作品甚至文学作品中,是很难见到的。
特别是作者写在「武林兵器谱」上排名第四的「嵩阳铁剑」郭嵩阳,为了献身武道,不惜与排名第三的「小李飞刀」作生死之搏。二人由惺惺相惜、互敬互重而成为「肝胆相照」的对手—-既是知己又是敌人。这是何等吊诡的友情!而这场比武所呈现出的文学意象之美,亦为古龙生平「武艺」功利所聚。其中对于战场气氛的酝酿、双雄对峙的坚凝、能胜未胜的仁慈、似败非败的感慨,都有如诗如画的描写,深入浅出的发挥。他不但表彰了「士为知己者死」的英雄本色(郭),更发挥了「求仁得仁」的真正武侠精神(李)。其人文主义思想境界之高,堪称「新派武侠」经典之作。值得摘要引介于次:
风吹过,卷起了漫天红叶。
枫林里的秋色似乎比林外更浓了。
剑气袭人,天地间充满了凄凉肃杀之意。
郭嵩阳反手拔剑,平举当胸,目光始终不离李寻欢的手。
他知道这是只可怕的手!
李寻欢此刻已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他头发虽然是那么蓬乱,衣衫虽仍是那么落拓,但看起来已不再潦倒,不再憔悴!
他憔悴的脸上已焕发出一种耀眼的光辉!
……(中略)
他的手伸处,手里已多了柄刀!
一刀封喉,例无虚发的小李飞刀!
郭嵩阳铁剑迎风挥出,一道乌黑的寒光直取李寻欢咽喉。剑还未到,森寒的剑气已刺碎了西风!
……(中略)
逼人的剑气,摧得枝头的红叶都飘飘落下。
离枝的红叶又被剑气所摧,碎成无数片,看来就宛如满天血雨!
这景象凄绝,亦艳绝!
李寻欢双臂一振,已掠过了剑气飞虹,随着红叶飘落。
郭嵩阳长啸不绝,凌空倒翻;一剑长虹突然化作了无数光影,向李寻欢当头洒了下来。
……(中略)
只听「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李寻欢手里的小刀,竟不偏不倚迎上了剑锋。
就在这一瞬间,满天剑气突然消失无踪。血雨般的枫叶却还未落下,郭嵩阳木立在血雨中……
李寻欢的刀也还在手中,刀锋却已被铁剑砍断!
他静静的望著郭嵩阳,郭嵩阳也静静的望著他。
两个人面上都全无丝毫表情。但两个人心里都知道,李寻欢这一刀已无法再出手……
死一般的静寂。
郭嵩阳长长叹息了一声,慢慢的插剑入鞘。他面上虽仍无表情,目中却带著种萧索之意,黯然道:「我败了!」
李寻欢道:「谁说你败了?」
郭嵩阳道:「我承认我败了!」
他黯然一笑,缓缓接著道:「这句话我本来以为死也不肯说的,现在说出来了,心里反觉痛快得很,痛快得很,痛快得很……」
他一连说了三遍,忽然仰天而笑。
凄凉的笑声中,他已转身大步走出枫林。(第32章)
这场比武的胜负并不重要,妙在他写出了「武侠」之外的人生况味。「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但这一次他能发而不发,关键在于战前郭嵩阳与他交心,托以知己之情。郭求战是为求证武道真谛,他只是一个「可敬」的对手而已,并非必杀的仇敌!故其以身犯险,求仁得仁,正表现出「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原侠精神与大丈夫气概!郭嵩阳深明其理,甘愿认输者亦在此。至于何以「小李飞刀」明败暗胜,「嵩阳铁剑」明胜暗败,作者事后请出旁观的第三者加以阐述,足见高明!
此外,论及所谓「武学巅峰」(第68章),论者咸以「龙凤双环」上官金虹(排名第二)与李寻欢的「口头禅」之战,以及天机老人(排名第一)的武学评论,为方今武侠小说中「经典之经典」。(100)例如:
手中无环,心中有环!(上官金虹)
妙渗造化,无环无我,无迹可寻,无坚不摧!(李寻欢)
要手中无环,心中也无环。到了环即是我,我即是环时,就差不多了。(天机老人)
上引这些似偈非偈的口头论战,多拾禅宗公案馀唾,亦合庄子「物我两忘」之旨。可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显示三位武学宗师境界之高;却有静而无动,实不及李、郭之战有声有色,扣人心弦!
总之,这部《多情剑客无情剑》无论是在「文学」或「武学」上均获得了多方面的成就。即令写李寻欢一面咳嗽、一面发刀而又百发百中,是明显违反常情常理(仿王度庐《铁骑银瓶》之病侠玉娇龙);却因作者刻意为之,以收「出奇制胜」之效,乃不以小疵而掩大醇!尤其本书文笔之佳,譬喻之妙,皆当代武侠小说所罕见。如开场描述李寻欢雪地乘车一幕,即足令时下散文家为之汗颜: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穹苍作洪炉,熔万物为白银。
雪将住,风未定。一辆马车自北而来,滚动的车轮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却碾不碎天地间的寂寞。
这两段在文体上或骈或散,古今结合;将车中人内心的无边孤寂曲曲表出,别有一番苍凉意境,妙不可言。是以文评家欧阳莹之在〈泛论古龙的武侠小说〉中, 高度评论到:
不论在意境神韵,或在文体风格上,我认为当代港、台侨居海外的小说家没有一个及得上古龙—-文艺小说、现代小说、武侠小说都包括在内。
与一般的武侠小说比较,古龙这时期的作品在内容上由武返侠,重振武侠精神;在意境上一洗靡靡浮夸的风气,转为清劲秀拔,从苍郁中见生机……依尼采的区分来衡量文学价值,『我每次都问:它是创自枯竭的命泉,抑或横溢的生机?』我们可以发现古龙1969年到1972年间的作品,的确灵气流转,生机横溢!放在眼下一些东施捧心式的文艺小说中,古龙刚劲高畅的武侠小说就像泥沼中一块干硬的土地;与台湾许多浅薄娇扭的现代文学比较,古龙若不经意的创作,就像阴沟旁的长江大河。(101)
这当然是阿其所好的过誉之辞,不足为凭。但他也明确点出1969年到1972年的古龙作品是「由武返侠,重振武侠精神」,「灵气流转,生机横溢」。证以整部《多情剑客无情剑》的人性关怀,元气淋漓,赢得了人们的最大赞美;乃无怪其身后有「小李飞刀成绝响,人间不见楚留香」的挽联盖棺论定,传诵一时。(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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