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心碧
(一)暗花
大约十年前,我还在迷恋偶像的年纪时,曾深深地为一干漫画小说里的邪美男角倾慕不已。他们无一例外地有着雌雄莫辨的美貌,卓绝过人的智慧,桀骜不驯的性情……如果还能加上为爱痴狂却求之不得,那绝对会引来我死心塌地的崇拜。
时至今日,这些早已成了漫画小说,乃至影视作品“造星”的惯用公式,但有道是“桥不怕旧,最紧要受”,只要把上述几个因素套到受人追捧(主要是女性群体)的偶像男角身上——他们可能是无花,可能是王怜花,也可能是顾惜朝(特指电视剧《逆水寒》中的顾惜朝)或者柳随风——如我当年心态的女子比比皆是。友人云:温古知心,此言非虚。
但细细思量,无花比起以上诸人终究差了一点,那就是情感。他没有真心爱过什么人(至少书中没提及,虽然他也颇有偷香窃玉的手段)——即使是为他偷出“天一神水”最后因为事发自杀而死的司徒静,这是个很致命的缺点,尤其对女性读者而言。明人张岱曾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无花美则美矣,却少了那么一点真情。这,也许与他的身份有关。
别忘了他是个和尚, “在一般人眼中,都未将出了家的和尚再看成男人”——香帅说人们常常忽略了和尚也是男人姑且不论。身为佛门中人,讲究的是无情无欲,可这么一来,无花的性格矛盾就暴露无遗了。他无情,可有欲,情欲只是他可资利用的手段,他真正的欲望是权力欲。
无花的存在着实是一个悖论,他出身于至空至洁的佛门,却追求至暗至黑的权力;他至喜洁却在追求至高权力的过程中使出至污的手段,只此一点便由天上的云沦为地上的泥,正应了《红楼梦》中妙玉(可巧也是个出家人)的判词: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污泥中。
无花的矛盾不仅矛盾在写书人赋予他的个性与生命上,恰如前辈所评“好像天使与魔鬼,同时看中了这么一块良田美玉”,他们同时在他身上肆意展现各自的力量,更诡谲的是这二者竟能如此完美的统一在他身上,丝毫未见冲突。这,曾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为此,我不得不到更遥远的源头去追寻无花的生命本质——假使我能够追溯得了的话,这其中不可避免的要触及家国情怀,但我不愿将之无限扩大化——而且,就凭我的能力想要将之扩大化也是力所难及,那么一切就只为了更好的理解这个人物进行探讨吧。
话说无花和南宫灵都是日本武士天枫十四郎的儿子,天枫十四郎渡海而来挑战中原武林落败后(这一落败很是微妙,天枫十四郎是伤心过度还是机心太重我们很难猜测,照书中的意思似乎是后者更接近事实真相),分别将两个儿子托付给南少林的天峰大师和丐帮帮主任慈。当时南宫灵尚在襁褓之中,无花也不过才是七岁稚龄而已。可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无花突然开始发难,留下一大片难以理解的空白。
长达二十年含辛茹苦不离不弃的养育之恩,长达二十年暮鼓晨钟禅音梵唱的熏陶渐染似乎一夜间就不见了,或者它们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写书人大笔一挥,二十年的光阴弹指而过,留给读者的却是难解的谜。
是什么使无花和南宫灵竟可以毫无顾忌地对自己的恩人挥戈相向?纵使他们二十年前曾犯错,那也是无心之错,何况,这二十年的“赎罪”还不足以泯灭那一点复仇之火么?仅仅把他二人的复仇解释为“命运残酷的安排,冥冥中可怕的因果循环”总让人觉得有点意难平。
不禁想起金书中我至爱的男角萧峰,生父与养父之间,国仇与家恨之间的种种恩怨是非将这个豪壮的汉子紧紧缚住,不死不休。为什么无花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行那复仇大业?仇恨真有那么大的力量?或者还是野心在作祟?……
(二)恶之花
每当我欣赏那个一衣带水的邻邦文化时,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况味。我爱它的哀婉动人,也恨它的固执褊狭;我爱它的凄艳悲壮,也恨它的黑暗残酷,而这两者偏偏是如影随形,相生相伴的,正如力与美是彼邦武士道之魂,菊与刀也是那个民族的精神特质一样。
新渡户稻造先生的《武士道》一书给我们介绍了日本武士道的基本精神,如义勇仁礼诚等等。初看此书时不禁惊讶于两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的一脉相承,但稍加比照之后又觉得是变了味的传承。
义和勇同属武德,武士道以“义勇”为先——彼邦的“义勇”与我邦的“义勇”不大一样。先看“义”,“义”是武士道准则中最严格的教诲。照书中所说,再没有比卑劣的举动和狡诈的行为更为武士所厌忌的了——如此看来,无花的杀人手段怕是有点见不得光哩。
“义”又被称为“义理”,从字面上说意味着“正义的道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它原来的纯粹意义上,“义理”又增加了新的涵义,它意味着单纯而明了的义务——对双亲、对长上、对晚辈、对一般社会等等,出现在这些场合中的义理就是义务。本尼迪克特女士的《菊与刀》一书中有一张日人应履行的各项义务表,每一项都列得很清楚。因了对亲人应尽的义务,为亲人复仇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相传,奥赛里斯曾问贺拉斯:“世上最美的事物是什么?”回答:“为父报仇。”这是人类自古以来血液里带来的训诫,不只为彼邦人独有,只是为他们所强化,所以他们才会义无返顾地去行那复仇之道。由是观之,无花复仇倒是天经地义的事了。
再看“勇”,“勇”是敢作敢当、坚忍不拔的精神。在武士道看来,为了不值得去死的事而死就会被鄙视为“犬死”。只有该活时活,该死时死,才能说是“真勇”。这样一来,无花的死可有些难解了。何况,他在与香帅的那场大战落败时也曾说过:“……一个人若想要享受成功,他得先学会如何去接受失败……无论多么大的胜利,都不会令我欢喜得冲晕了头,无论多么大的失败,也不能令我像只野狗般夹着尾巴逃走!”这话说得何等铿锵有力!很难想象一个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的人最后竟然会为了失败而自杀……
值得注意的是武士道精神对死的理解很微妙,武士随时都可以捐出自己的生命,但有的人强调抛头颅、洒热血但凭一鼓作气,无谓计较得失,有的人却讲究一腔热血要卖与识货者,为值得奉献的事业献身,否则,就是“犬死”。我直觉无花应该没有那么脆弱,也没有那么容易放弃。成王败寇,首先须得有极强韧的意志作为支撑,二十年的等待都熬过来了,无花又岂是不能忍之辈?
除义勇之外,将武士道精神的“义勇仁礼诚”与我邦的“仁义礼智信”相较,窃以为这个“仁”字的位置变化透露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且日人对“仁”之一字的理解也大大有异于我邦。新渡户先生和本尼迪克特女士在论及这个“仁”字时分歧很大,在这里我更信服后者。按常理说应是前者更有说服力,但就我个人的偏见,总觉得前者在介绍本国文化时不免带着美化的嫌疑,并且因了“当局者迷”的说法我也更倾向于后者。
本尼迪克特女士认为,“仁”是我国整个伦理体系中对人的品德和行为的最高判决标准。但这一伦理的制高点,日人从未接受过。不仅未被接受,反而遭到了最大的贬抑。这一贬抑带来的恶果就是造就了武士道以“义勇”为先,弃智少仁的状况,这也使得他们的文化中极易开出所谓的“恶之花”来。
人所共知,日本文化的核心是武士道。武士道有多方面,但归结起来,则无非两点:一是对死的追究,二是对美的执着。而对死的追究往往与对“力”的推崇联系在一起,这种推崇一旦走向极端就极易演变成变相地鼓励嗜杀。
且日人并不以嗜杀为恶——这也许是受了本土神道教的影响,据说在佛教的“罪”意识传来之前,日人的行动伦理,就是“清”和“污”。判断事物,没有是与非,没有善与恶,没有美与丑,只有“清”与“污”。他们就象神话中的神,没有经过道德的洗礼,是超是非、超善恶、超人性的,他们无拘无束,杀来杀去,有一种残酷之美。二战中,日军嗜杀成性,以杀为美,就是这种神性文化带来的恶果。这种神性文化,是非人性的文化,是一种反人文主义的文化。或许,这也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无花虽身在佛门仍可以大开杀戒而不会有丝毫的不安。小说一方面写出了无花的残酷无情,另一方面又极度渲染其一尘不染的孤洁。这种写法极易被误读,但我以为这并不是作者玩的噱头,无花也不是在做秀。因为很可能在他的意识中,嗜杀和喜洁并不是截然对立的两件事,二者完全可以做到并行不悖。
日人素来喜洁忌污——也许这才是无花洁净无尘的根源,其孤洁尽管也有我邦文化的特色,但是将其发挥至极致的却是彼邦。无花的孤洁已经达到了偏执的地步,他连琴声都不愿沾着杀气。无论何时何地,无花都象才从九天之上垂云而下,一尘不染。可是洁净的无花杀起人来却毫不手软,无论多么狠毒的手段都能使出来,凡是阻碍他复仇称霸计划的“闲杂人等”一律杀无赦,甚至连他的兄弟南宫灵也不放过……
武士道精神极端地推崇“力”已经让人不寒而栗,但更可怕的是,在推崇“力”的同时他们还念念不忘追求一种“美”的境界。知堂老人曾说过,日本文化的特点就是美。美有很多种,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美呢?
有一种说法,在艺术中只有美丑而无所谓对错,在我看来这似乎是唯美主义的宣言。王尔德也曾说过,所有艺术都是无关道德的……艺术的范畴,与道德的范畴,是截然不同而分离的。我以为,所谓“恶人”的最高境界是不能只用一个“恶”字来归纳的,越是大奸大恶之徒反而越有一种常人无法想象更无法企及的“风度”。诚如香帅所说,无论多卑鄙、多可恶的话,无花都能用最温柔、最文雅的语调说出来。而我相信,无论多卑鄙、多可恶的事无花也可以用最优雅最从容的姿态去做。
当我们审视这些“恶之花”的一刹那,是什么超越了善恶之别阻碍了我们的视线?以致于人们常常忘了美丽的樱花树下往往埋着丑恶的尸体,它是藉着死人的血肉才开得如此绚烂。也许,这就是“恶之花”的魅力所在吧。面对他们的时候,也许你心中隐隐觉得他是不正常的,甚至是不对的,可是你不得不承认,他是美丽的,是魅惑迷人的,是令人沉醉的。无疑,古龙塑造无花是非常成功的。一方面他的风姿深深地吸引着读者,另一方面又让他们在喜欢这个人物的同时心里有种隐隐的罪恶感。无花的美是一种罪恶的美,充满了妖气和杀气。这种美给人的感觉是不祥的,它的结局往往通向死亡,而就连死亡也带着某种令人心碎的美。据说日语里,“悲哀”这个词同“美”是相通的,因为美,所以悲哀。
(三)无花
很多宗教里都以自杀为恶,但日人并不如此,他们的信条是——用适当的方法自杀,可以洗刷污名并赢得身后好评,仿佛是《多情剑客无情剑》里的“血洗一身孽”。
无花的死是赎罪么?很明显,并不是!他根本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是逃避么?还记得最后无花败在香帅手下,香帅打算将无花交予“能制裁他的人”手里时,无花说道:“楚留香,无论如何,你也休想要那种人沾着我的一根手指。”窃以为,这句临终遗言可与《蝙蝠传奇》里蝙蝠公子原随云那淡淡地一笑“我不必”相媲美。是不是这些令人又爱又恨的“恶之花”身上都有这么一股逼人的傲气,越是生死关头体现得越明显?无花的孤洁早已达到了偏执的地步,败在香帅的手下已是污点,如果再任由香帅将他交予“能制裁他的人”手中,那更是绝大的耻辱,所以他是非死不可的。
是被迫么?无花的死与其说是被逼无奈还不如说是心灰意冷所致,他最终还是证实了自己的确不是香帅的对手。既生瑜,何生亮?古龙书中多的是这样的知己仇敌,无花只不过是无数个后来者的预演罢了。
是雪耻么?有可能。日人极重名誉,无花最终发现自己并不是香帅的对手,这于他已是一种耻辱,所以,他死。
……
可是,无花的死却让我很矛盾,一方面我觉得他该死——不仅是因为他犯下的罪,还因为死可以更好的成全他的形象。既然不能一击不中全身而退,索性就放手吧。但另一方面,我又觉得无花不会这么轻易死去——他的野心如此强大又怎会甘于一时的失败?况且,这似乎也不太符合“勇”的武士道精神吧?……也许,我潜意识里还是不希望无花死的。我总是希望正邪两派的斗争可以更持久更激烈更势均力敌一些,而不要总以“邪不胜正”这样千篇一律、偷工减料的结局来敷衍读者。
是的,我觉得无花的问题就在这里,那个写书人的毛病也在这里——我总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摩写书人的意图,他真的希望无花死吗?他真的认为无花该死吗?我猜,当时的他并没有想好,又或者到了后来他也想不通更兼舍不得,所以才会有后来《大沙漠》里吴菊轩的狗尾续貂……而我所讨论的无花,我心中的无花也仅限于《血海飘香》中的无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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