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眉
新派武侠革命家,古龙笔下的武打设计与概念
古龙在《浣花洗剑录》中首次将日本小说中所述东瀛各武功流派、刀法特性及武道精神引介于其作品中。一般而言,古龙便是在这时从日本吉川英治的“一刀流”中吸取精髓,将《宫本武藏》的“剑道参悟人生真谛”理论与日本武士道的“必杀之剑”结合,而形成其“新武学”的基础,即不再描写冗长繁复的过招枝节,而是着重刻划战前气氛、精神意志,以倭人一流太刀的“迎风一刀斩”为依归,成为古龙小说简化繁复的武斗过招、一刀而决的开端──看似风平浪静、不动声色,其实比的是技术、心态、眼光与经验的判断,捉准那一霎时的空隙以便一击致命。所以高手之间的决斗,讲究的是意在行先,一剑封喉,没有拖泥带水的恶战N盏茶或者N柱香甚至N日夜,潇潇洒洒而惊心动魄地瞬息定胜负、判生死。
这种写法若要吸引读者,必须在对战前气氛、双方的心理和意志等等渲染和刻画一番,清新简洁的描写是古龙突破武侠传统之处,也符合古龙创作的主旨:刻画人性和情感。既可以避免再走金庸、粱羽生的老路,又可以在武打中表达出行云流水又深沉惊艳的美感,并腾出笔墨来写人情心态,把男女之情、朋友之义写得淋漓尽致...最经典的一场决斗当是其巅峰代表作之一的《多情剑客无情剑》李寻欢对郭嵩阳,双方对峙的心理与战场气氛的酝酿、英雄本色与武侠精神的相衬相映而呈现出无可比拟的文学意象之美。
古龙偶尔借用了若干佛偈之类的禅理妙语来阐述武学巅峰境界,例如《多情剑客无情剑》的天机老人道出比上官金虹之“手中无环,心中有环”更高一筹的“无环无我,环我两忘”,此后的《三少爷的剑》、《圆月湾刀》、《陆小凤》皆有相关叙述(画眉个人倒是认为《三少爷的剑》对于剑道的哲理阐述最可观)。其实,无论金庸笔下的“无招胜有招”或者古龙笔下的“手中无剑,心中无剑,无剑无我,剑我两忘”,都是殊途同归的武学巅峰之造诣。所谓“手中无剑”可以理解为不滞于物,草木竹石皆剑,譬如温瑞安笔下的冷血驳斥注重名剑的贺静波:
“没有好剑就不配论剑,那么,岂不是剑用人,而不是人用剑?……真正的剑手不是能使一把好剑或是名剑,而是能把天地万物无一不可作剑。”
而更高层次的“手中无剑,心中亦无剑,无剑无我,剑我两忘”,依我拙见,便是对敌方的体察忘我和物我合一,因而消除认识的局限性始能迅速准确地体察对方的破绽,宛如金庸笔下的“无招胜有招”之妙诣。
整个社会其实还存在着教条主义,什么都有某某主义,都喜欢说“毛泽东讲过”、“孙中山讲过”、“马克思讲过”,这些招数都已经固定,其实社会千变万化,很多事情是古人想不到的,像现代科技的电脑网路,恐怕连列宁、孙中山都想不到吧!教条不适用,正如无招,没有固定的信念,发生什么事情,就用实际的方法解决!又如比武,看对方出了什么招,找出他的缺点,一剑便刺死,这就是无招!
以上乃是金大虾当年在时报广场对于“无招胜有招”的解说,而古龙之“无剑无我,剑我两忘”与独孤九剑在战局中淡化自己的行为,并且将自身意识对主观行为的影响消除以致“没有固定的信念”乃是如出一辙之理。实际上,古龙写决斗的胜负关键,往往取决于以下几点“颠扑不破”的因素,也就是高手在生死搏斗中的作战法则:
气势──自古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绝。”人的精神状态是很难一直维持的,而精神状态的盛衰好坏直接影响武功发挥。古龙笔下的描写正是依据这种事实,在气势上就压倒了对方,如《多情剑客无情剑》的上官金虹对吕凤先...人与人之间的生死决斗,并非是看你拥有什么神兵利器或者靠蛮劲比力气,而是看你的斗心,否则大家都找块巨头粗木比赛砍劈就完事了。所以古龙粉注重彼此的心理、精神层面,胜负关键往往转为个人的气势强弱,“不战而屈人之兵”正是古今以来兵家的最高境界。
破绽──招式、破绽、要害的关系是“要害-招式=破绽”,不论是谁被打中百会穴都无法再反击,这便是要害;而能在对方防御的许多动作变化(招式)里,从空隙中突破并且击中百会穴,对方那个动作的空隙则是破绽。破绽不是说身上有几处无形的靶标着我是破绽云云,只要是在比武的一举一动之际,必然会因为这个动作影响到其它的动作,也就是必然有防守的漏洞,也就是破绽...想像一下两人对战的画面,比武可不是计算出招威力强大、变化多端就可以胜负立判滴,甲挺剑直刺,乙也是挺剑直刺,那么甲要刺什么方位?要挡格他的剑?或者挑刺他的手腕?或者搠穿他的咽喉?此时判断的依据是什么?这便是“无招”的概念所在──没有繁杂琐碎的招数变化,只有对峙着的两位高手以及微妙的心理搏动,尤其是那种审视对方企图洞悉对方破绽的冷静眼光。
效率──一个人的习武过程从胡打的无招到有招数再归于无招胜有招,正是“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又是山”的过程...胡乱出手,只会徒增笑柄,没有任何招式,只不过凭一股蛮劲动手,也就是市井痞子的打法。之所以会有招数的存在,就是要让胡乱挥舞手脚的攻守更有效率,而形成一连串的动作变化,为了移动时能占到更有利的方位以便掌握主动权,为了攻击对手时的方位能拿捏得更准,为了出手时能造成有效的破坏。然而,这些教条式的有限招数是即定固有了,只算是死招数罢了,如金庸在《笑傲江湖》写风清扬言道“人使剑法,不是剑法使人,活人不可给死剑法所拘”...引述温瑞安的《少年冷血》一段关于冷血学剑的自白:
“没有什么所谓绝招,”……“能打败对手的招式都是绝招。要击败人,就得要快、准、狠,只要能把握契机予以对方致命的一击,就是绝招。对敌的时候,瞬息万变,所以应变得当的招式就是绝招,要不是有什么秘传的绝招,只要练了它就可以无敌天下?”
武功,动武之功效──古龙要的不是好看,而是实效,真正的武功!决斗的对峙空间瞬息万变,最有效率的打法,莫过于能随机而变并捉准契机的随手克敌,因此不需要任何固定格式,出手舍弃招式的章法理路而动作至简,所以剑势在这交会的瞬息里,既不用去费时转折多余变化,又省去任何多余空隙,缩短攻击线而迅捷直接朝对方难以防范的破绽挥剑直入而已,所以古龙如是说:“天下最高的武功,是无招式可寻的。因为没有招式,别人也就无法抵御。无招即有招,无招之式更叫对手寒心。”
速度──由于破绽的辨证性,金庸在《笑傲江湖》做出最实际的回应:“任何招数中必有破绽,但教能够抢先,早一步攻击对方的要害,那么自己的破绽便不成破绽,纵有千百处破绽,亦是无妨。”在古龙笔下的决斗之间,速度超越了一切变化,一切神圣与渺小在时间面前都变得不值一屑。既然打个千百招最后结果都一样,何必再啰哩叭嗦的我丢出一个招换你接一个招呢?何不让千百招的精彩融在一招之中淋漓尽致的爆发出来?在他而言,招数种种变化只是唬人的障眼法、无意义的拖时间在自我重复,所以他力求简洁却又简短有力:手中之剑,是为了什么?是要击中敌人,还是卖艺给人欣赏呢?所以不难理解啰,何以古龙特别强调速度的作用,剑在比武中,当然是要用剑捅在敌人的要害咯!阿飞的剑为什么难防哩?因为他的剑──快。只要你所使用的剑尖剑身,可以比你的对敌者更早一步插入其身上,便是屡试不爽的致胜手段。
总而言之,愚见认为古龙在武斗的描写大致有两项特点:
其一,古龙完全摒弃传统武斗注重过招动作的描写,但在决战前已经成功营造出一种“如箭在弦”的紧张气氛、肃杀的气氛,用气氛来烘托动作的刺激,使读者的心神全被紧扣住,只等待刹那的抒泄。这一种超迈之笔被温瑞安誉为“气氛打斗”,而古龙便是因此开创了武侠小说先河。他开始用散文诗的写法营造意境,双方一刹的心理、形态、表情乃至于一个眼神、一丝颤抖、一阵清风拂过、一片枫叶坠落都是烘托描写的对象,真正的刀光剑影反而一闪即逝。他要给读者的就是这种味道,借语言感受气氛、享受氛围,而不是那一拳一脚的具体动作怎么变化,武侠小说毕竟不是国术指导,更不是教咱们如何去打人、杀人。
其二,《多情剑客无情剑》的小李飞刀,读者只知道李寻欢经常以雕刻来使自己的手稳定。古龙写小李飞刀,从来不写其构造形状有何特别之处,李寻欢的飞刀绝技其源流何方,如何练成,如何出手,为何例无虚发...一切都是迷。除了可以留给读者更多的想像空间和悬念之外,便是为了说明每一件兵器或武功是它每个主人的象征、感情的象征、品质的象征,小李飞刀之所以百发百中,并不是由于飞刀的玄奥奇异,然而它却不仅是一把普通的飞刀,而是因为那是刀主的情感、信心、信仰都注入飞刀之中,以全部的精力和精神发出来滴──平凡中见神奇的飞刀,昭示以及象征着主人公平凡中见伟大的人格。古龙不写以暴制暴的办法,因此无论是李寻欢、花满楼、陆小凤、楚留香等主人公,他们没有一个是用拳头来说话滴,他们之所以能胜利,除了本身的高深武功造诣之外,更重要的是智慧、信心、勇气、微笑以及宽容──这就是古龙笔下的“侠之大者”。
两者相辅而行的结合,从此开拓武斗描写的一片新天地,赋予对武学至道的一种新理解!
后记:
金庸是小说家而不是武术家,许多时候往往为了小说的文艺性而牺牲实际性是能了解滴,若有经验的试想想实际比武状况:这一拳打什么方位,这一脚晃个虚招从胸前点至腹侧,下一步还蕴藏了七个后招...只怕未打完一半就趴倒在地上啦,呵呵。乱七八糟的说了一通五四三,其实便是等着结于最后一句话:古龙的实践可以启发我们,任何文学模式并非一成不变滴,他体现求新、求变、求突破的艺术表现手法,为武侠小说开辟新的艺术途径。他不仅是创新、改革者,更是个描写武功的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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