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隆吾猬

结构

牵强１点说，《边城浪子》作为《多情剑客无情剑》的后传，不仅是它们在内地都曾被冠以《风云第１刀》这书名而已，两者在结构上的“传承”似也能证明些什么。《多情剑客无情剑》在阿飞的剑面对林仙儿的胸膛时能否刺下去的悬念中结束上半场，而幕布再度拉开时场地已搬到陋巷中的小店。从梅花盗到金钱帮，已经是另１个故事了。《边城浪子》则在马空群焚毁并逃离万马堂时攀上了全书的１个情节上的顶峰，此后的舞台便转为闹市、远山，跟书名再无关系。两部书的结构都在中间部分给读者来了个感觉上的中断，这个形似是否也可算作它们之间斩不断理还乱的血缘之１？

废话１句：如果古龙在写尽了《白玉老虎》的人性挣扎与情感冲突之后能亲手创作《白玉雕龙》，把这两本书之间的传承与延续也处理成结构上的“中断”，那就好玩了。

境界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清•赵翼《论诗》）古龙“文如其人”的观点现在也处于这样的情况。那如果我说古龙并不完全“文如其人”呢？

之所以说叶开是个灰色人物，是因为古龙本想让叶开把小李飞刀的“宽恕”发扬光大，但我们实际上感受到的却更多是叶开的阴暗与深沉。他在“报复”与“宽恕”这两种黑白分明的信念中徘徊，结果变得不伦不类，不黑不白，整个人蒙上１层灰色。这显然与古龙笔下的代表人物李寻欢相去甚远。同样，古龙小时候遭受了家庭的创伤，使他在此后的的部分时间里都不愿接受自己的父亲，甚至连面都不见。这比之小李探花的宽恕实在有天壤之别。当然，古龙在自己和父亲双双病重之际最终原谅了对方，他此时的天性流露像极了《武林外史》中的王怜花，可惜这迟来的宽恕已多少有些于情于事都无补了。

其实古龙是个很不幸或者说失败的人。他渴望友情，却很少有真正的朋友；他有过爱情，却总是不能去珍惜；而对于亲情，未消的余恨使他选择了逃避。古龙的寂寞１方面源于世人的无知与势利，另１方面则是不折不扣的咎由自取。当后人加于他身上的神圣光芒减退，我们看到的就是１个伟大而又悲哀的灵魂。待到透过古龙作品透视其人的时候，似也只能用他书中最永恒的主题来感慨：人性是说不尽的。

这１下，古龙又文如其人了。

感觉

之１：就像桂林山水。

曾听过许多关于古龙小说的譬喻，都有１定的道理，但总不能让我被被触动并深以为然。某日忽然灵光闪现，直骂自己死脑筋：在桂林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生活了数年，竟没有意识到桂林山水就是古龙小说最佳的对应物。

读金庸的感觉有点像他笔下的杨过在黑龙潭逼迫瑛姑就范时的鼓气作啸：初时只觉尚好，越往后越厉害，直如万马奔腾，风云变色，又如浩瀚长河，绵延不绝。不同于金庸的渐入佳境，古龙在注重情节曲折变幻的同时更强调突如其来的震撼。这１页还在平铺直叙，下１页便使人击节赞叹，整个蓄势和爆发的过程１气呵成，绝不拖沓。你完全不知道作者接下来会给你怎样的惊喜，但每多看几章又会有新的高潮。这就好比漫步桂林，每多行几步或是转过１个弯，眼前就会有１座新的山峰拔地而起，形态各异却同样秀丽精彩。更可贵者，古龙这种“突兀”的背后是精巧的构思和圆润的笔法，让人在惊叹之余回味，仍觉合情合理，并不粗糙。《边城浪子》中傅红雪与郭威在节妇坊１战便是例子。此外，古龙小说中的人性、哲理、文化底蕴以及写作技巧，也使作品经得起反复咀嚼。就好像桂林山水“山清水秀洞奇石美”１样，用“奇峰突起，意境悠远”来形容古龙小说，也恰如其分。

当然，最妙的还是那句，“桂林山水甲天下”。

之２：绝非成人童话。

武侠小说是成人童话的说法自问世之后便甚嚣尘上日渐通行，乃至许多人都盲目而草率地将这顶帽子扣在所有武侠小说头上。其实童话本极好，我个人就非常喜欢郑渊洁和格林兄弟。但毕竟童话主要是面对少年儿童的文学，在它前面再冠以“成人”２字，未免不伦不类。打个严苛的比方：那人怎么几十岁的人了，智力还弱的跟小孩子１样？

现在持武侠小说是成人童话这１论调的人，多半将其贬为白日梦般的消遣读物，这对于希望武侠小说“可以让人堂堂皇皇的摆在客厅里”的古龙来说，无疑是不能接受的。而在我看来，也惟有古龙作品，才能避免与成人童话划等号。理由很简单，童话虽也有其思想与意义，但总体上是轻松明快的，并不复杂，且时常带喜剧色彩。而古龙小说承载的东西或许略逊于优秀的纯文学作品，但你不能不承认的１点是它总有着直刺人心、发人深省的力量。那么，你几时见过如此尖锐、如此沉重、内涵如此丰富的童话？

似乎还可由武侠小说的浪漫气息入手谈这个问题。作为纯粹的文学文本，许多武侠小说确实有着浓厚的浪漫主义气息，其中又以还珠楼主、金庸、古龙和温瑞安等为代表。可是如果我们在欣赏的时候更多地从读者本位出发呢？也就是强调读者的感受。还珠楼主精美有余，深刻不足。金庸看似接近完美，但正如我的朋友花无语所言，金庸小说的根本除了爱情之外更多的是虚无。我试着谈点个人对这个观点的理解。爱情就不必多说了，以《神雕侠侣》为代表，爱情在整个金庸作品中的地位和意义不言而喻。除此之外，金庸把“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叫得震天价响，从郭靖到萧峰，已是真正的胸怀天下，不再拘泥于１国１族，境界确实高了许多。但随后金庸笔锋直转，从《侠客行》中的“狗杂种”，到《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金庸的侠似有从儒家向道家转变的趋势。石中坚比之张无忌更缺少自主意识，许多事情或是被人推着跑，或是无意中的水到渠成。曹正文先生在《金庸笔下１０８将》里说这仿佛道家“无为而治”的思想，我很不以为然。随后的令狐冲之辈，看起来则更像道家人物，不光男女主角的名字源于《道德经》中的“道冲而用之或不盈”，行事似乎也潇洒得可以。但他的潇洒更像是逃避，令狐冲顶多只能算是始终处于挣脱无形枷锁（如世人的名利野心等欲望）包围的过程中，从来也没有真正地超然出尘。而入了世却又没有将危机消弭于无形的真正的“无为而治”的修为，甚至连“未雨绸缪”都谈不上。这样的１个人物，充其量不过学到了道家了皮毛而已，他的境界与石中坚也只在半斤８两间。所以说金庸之侠由儒而道的转变是失败的，是表面而肤浅的。或许这并非作者本意，但拿郭靖萧峰与石中坚令狐冲相比，至少说明金庸之侠的根本有所动摇。再到收山之作中的韦小宝，则无论如何与大侠不相干了。郭靖、萧峰、石中坚、令狐冲、韦小宝，这个如山峰般上升再下落的轨迹形象地展示了金庸武侠体系的崩溃：１方面始终要披着“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外衣（金庸本人１直是这么宣扬的），另１方面却又实实在在地告诉我们“江湖侠骨恐无多”，做人还是现实点功利点好。这非但自相矛盾，也确实是“侠之虚无”了。

写到这扯得已有点远，我想说的是金庸晚期这种侠之虚无或许很现实，但就武侠的精神而言却是非常苍白的。《鹿鼎记》中的韦小宝１路风光之后的圆满结局，也印证了作者创作这个人物的初衷之１：现实中像韦小宝这样的人是不会输的。诚然，韦小宝的形象确实能与我们生活中的大部分人对上号，他自我保护的下３滥手段，他与人的相互利用和偶尔的讲究原则，他的随波逐流和思想麻木，等等，都是可以理解并接受的。但反过来，我们现实中的人或许同韦小宝１样的可悲，但又有几个能有他那样的运气呢？因此，看金庸的书才是真正的作白日梦，才是看真正的成人童话，甚至仅仅是籍此获得心理上的畸形满足，１种ＹＹ的快感而已。合上书，社会还是那个社会，生活还是那种生活。小说中的理想状态与现实里的巨大反差让人１点都浪漫不起来，可能还会有失落感（当然这样似有将文学作品简单地等同于生活的嫌疑）。简单说就１句话，金庸等人所谓的浪漫无非是狭义的文学文本的浪漫，仅仅是浪漫主义的创作手法罢了，本质上他们绝非什么浪漫的人，也没有什么浪漫的思想。这里不妨提１下李白。诗仙无疑是最具浪漫气息的，《将进酒》，起初是感叹“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末了却酣畅而慷慨，“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送孟浩然之广陵》，本应充满了离情别绪，但“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２句却从视野到心胸１下子开阔无比，哪里还会失落感伤；《行路难》，“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更是在仕途失意的逆境中豪情不减。其它如“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等尽管或无奈或消极，但总不失其卓尔不凡、潇洒飘逸之气，很难让人随之抑郁。至于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之作就更不必提了。为什么李白始终让人心胸开阔而古龙却不时予人沉重之感呢？两人都热爱生命，区别在于１个是谪仙，１个却是浪子。古龙本质上并非很浪漫的人，热血与寂寞、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使他的思想既尖锐又矛盾，很多东西他很难看开也无法放下，古龙的情怀或许是伟大的，但他说到底也还是１个凡人，１个入世的凡人。李白的境界则明显不同，尘世中的打击挫败他并不太在乎，骨子里的孩子气、脑子里道家思想的超然与逍遥等都是诗仙快意与不羁的动力。有人说李白发牢骚的诗特别好看，我想原因也在这里。而古龙等人（和他们的书）的浪漫相形之下就远没有那么彻底和纯粹，至少我读李白更多的是会心微笑乃至痛快淋漓，从未如读古龙那般沉重和读金庸那般空荡荡。

现在再看古龙。古龙也追求自由，他也向往光明，他虽然如许多人说的那般看透１切却仍热爱１切，但他的毛病也就在于这种直接和尖锐，所以沉重。他的态度是干脆而彻底的，这个世界的好与不好都被他解剖得淋漓尽致，或讴歌或批判。如果是社会的阴暗，则让人感同身受，因为江湖到哪都是同１个江湖，社会也到哪都是同１个社会，有些不公平是很难改变的；而若是人性的丑陋，也同样使人不舒服，毕竟每个人都有劣根性，这东西被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任谁都不会感觉良好。所以，读古龙或许会有启发有教益，或许会被激励被感动，但也正因为散落其中的沉重与阴暗，让人很难真正地感觉浪漫。反倒是温瑞安更可爱些，他笔下的血雨腥风尔虞我诈，怎么看都少了点真实和内涵，像是为残酷而残酷。既然思想无甚可取之处，那就只能纯粹地欣赏文字了。温瑞安或清丽或惊艳的行文总能让人感觉出扑面而来的诗意。过于现实和缺少情趣的人无法欣赏温瑞安，幸好我还未麻木如斯，所以每每读到如“绝世的剑光本就是用来照亮绝世的容颜的”等句时，就仿佛到了３月的江南，皓月当空，春风拂面，醇酒佳人，美不胜收。如果说古龙是１腔热血的浪子，那温瑞安就更像诗人。虽然并不纯粹，至少他骨子里的浪漫已足够让我等陶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