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隆吾猬

《解读〈边城浪子〉－－简单与不简单》

简单的黑白矛盾体－－傅红雪

《边城浪子》，这部１９７２年连载于香港《武侠春秋》的复仇经典，被公认为《多情剑客无情剑》的后传。而两者间也确实有非１般的传承与变化。如果说《边城浪子》中的叶开对应着李寻欢，那么第１主角傅红雪所对应的，就是阿飞。

傅红雪与阿飞有着太多的相似处。几乎都是孤独而艰难地成长；两人的入世都是为了报复；甫出江湖便都遇到了“小李飞刀”，又都拒绝了对方；最初的性格、想法与目的都很简单，但这种简单在遭遇爱情之后却都变得很复杂；经历了相似的磨难，最后都能挣脱枷锁而重生…。可以说《边城浪子》中的傅红雪身上始终都有阿飞的影子。

但傅红雪又绝不是阿飞。阿飞７岁丧母，他受人为的影响远不如受自然的影响直接和强烈。阿飞独自在原野中长大，原野上简单的生存法则如“别人要我死，我就先杀他”等其实是动物（包括人）的１种最原始最基本的天性，到哪都不会变。而傅红雪的思想与原则虽也简单，却都是后天的灌输，他大部分时间都不能像阿飞那样是自己让自己活着，他内心深处时时会有“我本就不该生到这世上来”、“我从未在这世上活过”的念头。所以，从根本上说，阿飞不管是善是恶，他的思想都是人性最深处的回归，是天地循环的至理，他根本不用如傅红雪般时常在两难的信念与选择里徘徊挣扎。阿飞的入世，是自己要报复世界的不公，而傅红雪却可看作是复仇机器。两人本都极简单，阿飞的简单是化繁为简返璞归真的智慧，他看问题，没有枝节没有掩饰，透过所有表象，１语道破本质，这种看似简单其实最不简单的智慧、真实与勇气曾１度令历尽沧桑的小李探花折服。而傅红雪的成长是被控制的，他自己的思想被禁锢，他没有也不可能有阿飞那样独立的人格和反抗精神。傅红雪的简单，其实是悲哀。他并不愚蠢，却无法去思考无法去反抗。因为注定了要走这条路，所以不能甚至不敢多想。再加上本性的善和复仇的“恶”这１白１黑两种截然相反的人性在他身上矛盾统１，也使傅红雪的性格与心灵扭曲，所以往往偏执地钻牛角尖。而１旦他有了独立的意识（哪怕是暂时的），也自然会表现出非但的智慧与境界。这在第４１章《英雄末路》中就出现端倪。龙虎寨的白健以告知马空群的下落为条件要挟傅红雪杀叶开，而傅红雪只简单地以“我不杀你，你最好也不要逼我。”“你是想活着带我去，还是想死在这里？这两条路你都可以走。” 等两句话便解决了问题。这看似是小事，但要知道当时的傅红雪正误会叶开杀了翠浓，满腔愤恨正待发泄，这时候的他本是最容易走火入魔的，但我们看到的却是他理智的应对。这不能不说是成熟与进步。而其它如原谅易大经，以及在全书的最后得知自己并非白天羽的亲生子，所有的仇恨都应该落在叶开肩上时，他所迅速作出的决定和悔悟，更足以证明这种拿得起放得下的智慧与境界。

古龙写傅红雪，很大程度上昭示了１个道理叫“人性本善”。多年的黑暗生活，复仇路上爱人的惨死，新仇旧恨之下傅红雪本应越陷越深，但他却从未滥杀，即便在错杀袁青枫之后，内心仍会内疚不安。最后时刻傅红雪能放下仇恨看开１切，如果不是他天良未泯，实在没有其它更好的理由来解释。毕竟探花传人在书中并未予傅红雪的向善以实质性的帮助。

曾听说有个叫余杰的写文说傅红雪是“中国病人”。他那篇文我没看过，或许是借题发挥另有所指也未可知。但就《边城浪子》和《天涯•明月•刀》２书来看，“中国病人”这顶帽子扣在傅红雪头上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傅红雪哪里不正常了？无非是初期有点精神分裂的嫌疑，有些人格扭曲的举动（如经受了长期的压抑后突发癫痫并在草地上非礼马芳龄），就“中国病人”了？照余杰所给出的头衔来看，敢情傅红雪这种病态还成了中国人骨子里的共性？既然是共性，那应该是随处可见的，但我咋就没怎么看到身边有这种人呢？如果不是共性，那“中国”２字更无从谈起吧。更重要的是，傅红雪并非１直这么病态下去，随着行文的展开，他的人格和思想也越发健全。不仅如此，在《边城浪子》的中后期，傅红雪看起来都更像１个普通人。固然他的出身、遭遇和能力１早都被注定是不平凡的，但他在这当中所表现的都是１个凡人的正常反应－－不是“神”的出人意表，而是人的自然反应。如，从小接受的教育是为复仇而活，长大后就很自然地去复仇；虽是复仇者但也有青春期对异性的渴望，同样会在生活中萌发感情，于是与翠浓在经历了从肉到灵的契合之后，该相爱便相爱；没有谁看到女友跟她从前的男人之间存在微妙情绪的时候还无动于衷，那么该嫉妒则嫉妒；为了男人的面子而看不起曾经卑贱的翠浓，这是人性中自私、可鄙又常见的１面，傅红雪也不例外；听到郭威侮辱自己的父亲与偶像白天羽时，“我绝不能让他死了后还受人侮辱！”怒而拔刀，该出手时就出手；而当他本以为是天经地义的复仇信念和精神支柱（白天羽是英雄）遭遇现实的抵触与冲击时，他也会如常人般怀疑动摇…。甚至于试图非礼丁灵琳，也是１个男人被逼压和变相挑逗之后的结果。设身处地想想，换了我们是傅红雪，所作所为必定也相差无几。也正是傅红雪在这些不平凡的经历中所表现出来的最最平常的所思所想、哀乐喜怒，这个看似简单的形象才能让人倍感真实与亲近，让人喜爱与同情。

古龙以“苍白的手，漆黑的刀”这样反复强调的视觉震撼，以复仇枷锁和善良本性相纠缠的这样１种人性冲突，于１系列矛盾中创造了傅红雪。这个形象本身就如同他成型的过程１样，是尖锐对立而又矛盾统１的。阴郁却又温暖，冷酷而又亲和。但不可否认的是，尽管傅红雪有着这样的魅力，比起李寻欢楚留香来，他各方面的的意义都单薄了些。当然，你尽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去解读他欣赏他，只要能自圆其说。但我不玩了，因为懒，因为这些话题太深奥，更因为我虽然坚持“１个人写的东西，只要能让读者生出积极的思考和正面的感悟，那么他和他的文就都是成功的”，但我们若扯得太远，也不是什么好事。

总的说来，古龙在《边城浪子》里对傅红雪的处理还是稍嫌简单了些。或许为了挖掘他的潜力，也为了弥补自己的遗憾，古龙让他出任变革之作《天涯•明月•刀》的主角，但这１失败的尝试却让我对傅红雪感到陌生起来。理想中傅红雪的再现，应该是如《边城浪子》中的阿飞１样，成熟、睿智、热情、年轻。虽有变化，但仍可于千万人中瞬间感觉出来：这才是我所喜爱的傅红雪／阿飞！

３色世界里的１抹亮光－－翠浓

翠浓这名字真土。

曾经很奇怪古龙为什么会安排傅红雪与翠浓这么样两个人相爱并且几度离合搞得蛮轰动，尤其翠浓死的那１段，要是谁有兴趣来个《武侠世界之为情死为爱亡Ｔｏｐ１０》，“翠浓之死”挤进前３估计问题不大。但现在我忽然理解了古龙的难处：任他作者如何陆海潘江，处理复仇题材中主人公的爱情故事都不会比啃未煮熟的骨头更容易。所以，要么弄成爱情经不起仇恨的考验而或消亡或变质甚至相互对立，如《哈姆莱特》；而《基督山伯爵》（包括古龙作品中与《边城浪子》并称为“复仇双璧”的《白玉老虎》）则自主角踏上复仇之路开始便“绝口不提爱你”。剩下最后１种情况，就是古龙创作《边城浪子》时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武侠小说如果少了爱情就像炒菜没放盐，而爱情如果没写好就很容易把盐变成味精，最见鬼的是１不小心写成了“仇恨搭台，爱情唱戏”，想想１盘菜端上来之后忽然发现满眼都是盐，也不是啥好滋味。在复仇的大背景下，如何巧妙设计主角的爱情故事，使之既有爱恨纠缠的曲折与感动，又不至喧宾夺主演变成不伦不类的“以复仇之名来恋爱”，确实是１大难题。平心而论，古龙在《边城浪子》中并未给出满意的答卷，傅红雪与翠浓两人的结合多少让人觉得别扭。但总算在全书黑、白、灰的基调中加入了１抹亮色，而且对于翠浓之死的描写尽管被不少人诟病为煽情，却也实实在在是曾经感动过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这就够了。

妙手偶得的素描－－丁乘风

古龙在《边城浪子》中以侧面描写写活了两个人，１是白天羽，１是丁乘风。写活后者纯属无意，古龙显然并未在他身上花太多心思，而他的作用也远不如白天羽那么重要。可正是这不经意间的几笔勾勒，却成就了１个栩栩如生的灵魂。

甘为妹子牺牲，去面对傅红雪复仇的刀，这样的情谊与勇气令人敬佩。说天下值得自己交往的只有白天羽和李寻欢，则反映了丁乘风的胆识、气魄与自负。要知道小李探花当时已被大多数武林中人尊为神话，而白天羽不过才崛起江湖，丁乘风便将这两人相提并论，而纵观全书，他们也确实是前后辉映，这更说明丁乘风的难能可贵。至于批评阿飞因为太孤独太骄傲所以做不成大事，跟荆无命比剑落败却惺惺相惜彼此敬重，则证明了丁乘风的眼光与武功都足可称道。面对这个几乎无可挑剔的人物，我只有１个疑问：为什么要在山穷水尽、退无可退的时候才想起要请傅红雪来取回本该属于他的公道，之前那么长的时间，丁大庄主都干什么去了？

古龙写丁乘风，没有更多的着色，就只简单几笔，便准确地塑造了形象。这份功力颇令我叹服，而这也符合《边城浪子》中几乎所有人的共同特征：并不复杂的人物，却总能让人咀嚼回味。如丁乘风质问傅红雪时所说“今日你杀了我，为你的父亲报仇固然很公道，他日我的子孙若要杀你为我复仇，是不是也同样公道？”这“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公道”就是古龙留给人的１个思考不尽的话题。

被忽略的奸雄－－马空群

翻开《现代汉语词典》，“奸雄”的定义是：用奸诈手段取得大权高位的野心家。看来“奸诈手段”是奸雄和枭雄的最大差异，也是马空群所不同于上官金虹、孙玉伯等人的本质特征。

马空群的形象并不复杂，《边城浪子》中几乎没有真正复杂的人物，除了叶开。用大哥白天羽的钱起家，携手从关外开始闯荡出名堂，却因嫉恨神刀堂的壮大盖过了自己而纠集１批小人刺杀白天羽满门；利用这些人之后却独并了神刀堂的所有财物，还假惺惺地当众发誓要揪出凶手为白天羽报仇，背地里又４下打听白天羽外室花白凤的下落以斩草除根；明知沈３娘是仇家的卧底却不动声色加以利用；将自己强奸别人妻子后遗下的私生女翠浓送进妓院以便打探消息；粉碎手下两位堂主的密谋叛乱时举重若轻，而从龙虎寨逃跑时杀所有人灭口则心狠手辣；看到自己的女人被“小李飞刀”暗算时竟震慑于这种武器的威名而极其自私地像个懦夫般仓皇而逃；为了抢半碗和着泥水与口水的面条以恢复体力，不惜击毙风烛残年的老人；到无路可退时逃到丁家还要玩心计，妄图骗过所有人的耳目并逃脱惩罚。这就是马空群：１个冷酷、阴险、狠毒、残忍、有野心、有城府、极度自私而又特别能忍的马空群。

说到“雄”，多数人即便在将公子羽、王怜花等人数了个遍之后还是不会想起马空群。其实马空群在这方面１点都不比“前辈”们逊色。当年的神刀堂如日中天，声势尤在金钱帮之上，作为白天羽的兄弟，马空群的万马堂自然不会太差。而后纠集３０余名高手行刺白天羽，这样惊天动地的事，从起杀心到观察与删定人选到密谋到行刺再到得手后瞒过世人耳目，整件事做得滴水不漏。若非事后有人感激白天羽的手下留情而把这个秘密告诉了花白凤，恐怕真相永远不能大白于天下。这样的手笔，马空群完全可与其他枭雄平分秋色。更何况万马堂高手云集并且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使得叶开也都赞叹不已呢。

当然，马空群虽然有着奸雄的本质，但却并非他的全部。比方说拆穿沈３娘的真面目后却放她离开。虽说是因为杀沈３娘对自己并无实质的利益，但又有谁能否认这里面没有１丝的情分呢？毕竟同床共枕了许多年。而在大战之前先拜托叶开照顾马芳龄，也是父女天性的流露。由此可见马空群虽然大部分时候灭绝人性令人发指，但偶尔也还是会正常１下的。

毕竟，奸雄也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