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谁愿意以一生去扮作英雄?谁又愿意去面对英雄的风雨共创伤?

谁愿意去将自己装成浪子,去扮作无情人?

无泪与无情,本就难说、难解。

当时窗外的天空,一定是蓝色的,蓝得是那样的忧郁,那样的深隧。

屋内呢?医院内的墙壁当然只有是白色的。苍白的白色。

一如浪子那婉倦的心情。

《飞刀,又见飞刀》便是古龙躺在医院内创作的。据说,那是个宴会,某人粗暴敬酒,古龙拒饮,此人便挥刀刺古龙,也据说,那一次,古龙流了一个人身体三分之二的血液。也就是从此,古龙的写作便跟随着身体一蹶不振。

感情的无奈,事业的不顺,身体的败弱,一切,都是人生最大的打击。雪白的病房内,他是否欲伸出无力的手,试图去握所谓的温暧?可是,他的手总是不经意的伸进了那虚无的漂渺间。

他有朋友,却没知己。他有女人,却不是红颜。能够上床的不一定是红颜,红颜每每是和知己联在一起的。

我猜想,在这段日子里,他一定想起很多平时不愿意想的东西,这些东西一定都是一些不堪回首的旧事,一些不可回头的故人。

过去的,都是最美好的。

但现实呢?现实总教人无奈!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个人,不可能不生活在现实里,而现实却教人无奈,不能自主,戴着因人而变的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说话。现实中的人所做的事,有几件是全凭自己的喜欢而去做的?

没有!

在现实,人的一举一动都和别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别人的事影响着自己,而自己做的事也同时影响着别人。

身不由己啊身不由己。

古龙无奈着,面对一生中所发生的一切一切,他能怎样?他既不可以改变也无法逃避。

他不想屈服,他要改变。他试图借写作走出心灵的苦恼和事业的困境。于是我们有了这样的一部《飞刀,又见飞刀》。所管他已无力得握不紧一枝笔,但是他仍借他的口来完成了这个故事。

于是,在这个号称成人童话的世界中便出现了一个叫李坏的男人,当然,李坏当然也是浪子。一个名字叫坏的浪子。他为什么叫坏?难道仅仅是因为加上李姓时可以让人误读成“你坏”这么简单?

未婚时,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但婚后呢?男人若坏,那么女人便要痛了。人总是在最痛苦的时候时心灵最软弱,古龙难得的静静躺在医院内,他是否是想起了他半生所经历过的事,所经历过的人?的女人?

他确实坏,因为,他实在是伤了太多女人的心。他心头是否是闪过一丝丝的悔疚?

只是,痛的只是女人们么?古龙的心里难道就会快乐么?

“不快乐,但你不发觉!”

人生的太多事,都是由不得自己。人,只不过是命运中的一粒棋子,身不由己。

他写了李坏,正如他写了小李,写了萧十一郎。

他就是李坏,李坏其实就是他。正如他本身就是小李,他本身就是萧十一郎。他们,都只不过是他的化身。

在《又见飞刀》中,而月神正是古龙寻求而不可得到的那个人,或者是他虚拟出来的那份虚无的爱。

现实是残酷的,爱情是虚假的,他是知道。

在他知道爱情是不现实中的同时,他还是死死地抱着灵魂去寻找爱。

他的爱人尘世没有,那么,难道天外也没有么?所以,他的爱来自天外,来自天外那使花珠有泪的明月。

月神是完美的,是圣洁的。

可是,任何美丽和完美的东西一旦凡人可以握在手中,就会变得一文不值,通俗说法叫做失去了神秘感。

月神来到了凡间,而且,和李坏有了肌肤之亲。

她的悲剧来自她的变化,入乡随俗,仙女也不例外。

例如那不可一世的西门吹雪,只要爱上了凡人的峨眉女侠就会变成凡人,变成能有爱恨能苦恼有寂寞有恐惧的凡人,所以,古龙在月圆之夜后就急忙的将他送回天上,重新做回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剑神。

但月神呢?古龙也想将她送回天上,以保持她那无缺的完美,但是,最终没有,没有把她送回天,因为,他爱上了她,他爱上了他自己虚拟出来的女人。回不了天的神的结局是痛苦的,是要和所以凡人一样要面对爱恨交织恩仇交错的情与憾,恩与伤。

只要是凡人,就会有痛苦,有忧愁,有泪,有憾。

月神不是月神那么她能做什么?她变成了一个悲剧。

一个悲剧中的小女子。

世事是公平的,就算你是神,是月神,你做了凡人才做的事,比如爱,比如恨。你就会从此跌落凡世万劫不复。

虽然月神回不了天,成了凡人,所以,古龙就索性让她连孩子也生了。

但是这样,却造成了极度的美丽。

仙人是不可能美丽的,因为他们无欲无求,既无欲无求,又何来忧伤苦喜?没有苦,又何来惊喜?没有惊喜,又何来美丽?

不知是悲哀还是兴幸,月神成了凡人是她是悲哀,却造成了故事的美丽,缠绵的美丽。

美得如诗,美得如血。

也可能,古龙最终知道,人力是不可回天的,任何美好始终都会破灭。所以,他含泪地将月神推上痛苦的情节。

——是不是也因为他也曾爱得很美丽,爱得很绮艳,但后来都变成灰飞?

——所以,在他能够主宰月神的命运时,他也要将她创造出来的美丽推进悲情?

——是的,老天是人的编剧与导演。只要是人都无法去挣扎一下,就坠入苍天写好的剧情。所以,有人在梦中成了主宰天下的皇,有人在梦中成了万人崇拜的雄。

——而古龙,是不是也基于这一种心理,而去报复他创造出的美丽?

所有的都是假的,什么李曼青,什么铁银衣,什么紫滕花,什么上官小仙的妹妹,什么谁跟谁都只是在陪葬,陪着李坏与月神,陪着他们死在又一个曾经美丽过的传奇中。

飞刀要再见飞刀,无奈但也只能无奈。

古龙呢,他是不是想用飞刀来比喻他的爱?

——爱遇见爱,却偏偏每次都是无爱???

月神是不是真的可以忘尽前情的与李坏一战?李坏真的可以能为了陌生得发冷的“李家”而向曾经缠绵绮艳的伊人发出例不虚发的飞刀?

古龙已写了太多的无奈了,古龙也经历了太多的无奈了,如今,飞刀和飞刀又要见面了,无奈,是沿继下去还是蒙神恩赐而得自变成美丽?

我不知道世上有没有神,而创造了故事的古龙也化烟而灭,那么,就让这个七十年代的浪子来做一次主宰命运的神,来将这一段没有结局的故事补完吧。

……

这一刀,发,还是不发?

眼前人,是用唇去吻,还是用刀锋去亲?

刀仍在手,大地肃杀。

只有那凄迷得一如落寞的月光如雪般洒下。

两人就这样对望着,对望着。

谁也没有说话,因为,谁也不能说话。

能说什么?能不说什么?

情若无花不结果,情若有花呢?

就一定能结果,再生根?

没有人作声,李曼青没有,小星也没有。

大家都在望着高树上的两人。

月神的手中已有刀,刀光锋芒,刀银如雪,刀寒如月。

情呢?情如果同样冷如月光,那么,为何她的手心却会渗出温热的汗?

李坏没有作声,他手上无刀,因为他用的是李家的飞刀。

李家的飞刀是无形的,没有人能知道它在那里,只知道它在它该在的地方,到了该发的时候它就会一闪而出。

世上有些事,是非要到结果时才能知晓。也有些事,只要发生了,就能知道是一个怎样的结果。

这件事呢?这份爱呢?

没有人能知,李曼青不能,月神不能,李坏也不能。

但是,有一样可能预知的是,他们这样的两个人,只要是相爱,就一定不会有好结果。

因为,他用的是飞刀,她用的也是飞刀。

飞刀,总有一天是要遇见飞刀的。

月光更惨,一种泛蓝色的惨淡。两人的衣袍都涨起,飞刀,是到了就要出手的时候了。

众人的眼睛都闭上,因为,谁也不愿看。

谁也不愿看到飞刀遇见飞刀是一种怎样的结果。

小星是眼睛紧闭。但如果是紧闭,怎么会有眼泪泉水般涌出?

李曼青紧紧地握实掌心,用力地将指甲深深地刺入了肌肉,在这种深刻的痛苦中,让他可以暂时忘记一些他不想思考的事情,暂时忘记一些他不想去分析的事情。

是不是他也不想亲眼看到,飞刀再见飞后的结果?是不是他在想,就算李家飞刀能击落薛家飞刀,那么,是不是李家的光荣就可以长存?如果,击落的是李家的飞刀呢?……他刻制着不让自己想下去。

寒冷的空气仿佛已被冰封,众人都像冰塑成的雕像,被冰封在空气中。

出手了,快要出手了。

飞刀,就要再见飞刀了。

天地突然黯然得萧杀,明月突然隐没,将自己深深的藏入了夜夜深的碧海青天里。

大地一片黑暗,只有两道流星划过。

——是流星吗?流星会有这样森冷吗?

不是流星,是刀光。

两把绝世的神刀,终于挥出,刀光如流星,刀风如寒雪。

天地光芒大盛,众人纵闭着眼睛,亦可感觉到眩目的强光在乱舞。

空气中的冰冷也被这夺目的光芒所化解,冰封的众人也解冻。

小星偷偷的睁开眼睛,眼前仍是一片强光,久久不散。她用力地抹了抹眼睛,努力地张一双眼。

李曼青眼前光芒激动,乱若金星。

那强烈的刀光似将他身体所有水份都蒸发,都蒸发成了水气,而水气都散发在他掌心,化成冷汗。

他紧紧地握住冷汗,用汗水来湿了湿眼睛,以让他的双眼可以睁开。

刀光已渐散,众人的眼睛也得以张开。

眼前的一切,都一目了然,一如指掌。

此时,冷风萧萧,冷月萧萧。

腊月,树木让冰雪冻得已经麻木。

枯枯的松,苍然得一如饱历世情的老汉,在风中瑟缩着陈年的往事。

他就坐在松树后,穿着一件银白色的狐裘,坐的,也是一张铺满了狐皮的大椅。

那张苍白的脸,让人一见就一定会联想到这三个词:冰天,雪地,寒烟。

李曼青就站在那他面前,他,就是已经不能再为李家争光的李大公子。

“父亲。”他说。

李曼青没有作声,眼内有着一股说不出道不尽的不知是感情还是心事。

“见到了吗?”

“见到了。”李曼青看着掌心,掌心有汗,汗仍未干。“飞刀已见到了飞刀。”

“结果怎样?”他问。短短的四个字,却可感觉到他的心情已不止是紧张,甚至还有的是深深的惊惧。

他是不是同时也害怕知道飞刀遇见飞刀后的结果?

飞刀遇见飞刀只会有两种结果:

一是这把飞刀击落那把飞刀。

一是那把飞刀击落这把飞刀。

是那一把,击落那一把呢?

他很紧张,他很迫切地想知道结果,虽然他也知道结果往往是令人痛苦的。

但是,无论怎样痛苦的结果,都是一个结果,只要他曾经期待过,他就有必要有欲望去知道。

李曼青默默地沉默。

风更大了,松枝上的寒雪纷纷洒落,一如那数不清的往事,让人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李曼青慢慢的说:“飞刀见到飞刀,只会有两种结果。”

“我知道。”

李曼青伸手握住的一片飘雪,放在掌心,用体温去把它溶化,雪与汗溶为一体,就像那不可言说的往事与无可奈何的心情结合在一起。

在这一刻,他想起了她。

她姓上官,上官无语。

她不是上官小仙,她没有上官小仙那样的计谋与雄心。她只想和她爱的人一起。

一起地老天荒。

她最爱的人就是他,小李探花的儿子,李家的主人,李曼青。

可惜,她和他一生下来就铸定是一场悲剧,美丽的悲剧。

——其实,世上又有那一场悲剧不是美丽的?

——不是悲剧,就不会美丽。

——不美丽,就不能成为悲剧。

她的父亲叫上官金虹,他的父亲叫李寻欢。是他的父亲用手中的刀杀死了她的父亲。

爱火是可以烧毁一切,但是却是不能烧熔仇恨。

——钻石恒久远,情仇化不开。

“父亲。”

李曼青一下从回忆中惊醒。

“那…那一战的结果是…是什么?”他的声音紧张得有点颤抖。

李曼青摇摇头,慢慢说:“飞刀见到飞刀的结果,是第三种结果。”

本来只有两种结果的事,怎么会有第一种结果?

他问道:“第三种结果是怎样的结果?”

“第三种结果就是没结果。”

李曼青说完长长的吐了口气,不知他是松了口气还是在叹了口气。

“在两把飞刀的光芒过后,大地就回复了平静,所有的事都像没有发生过。”

李曼青说:“包括两把飞刀,和发出飞刀的人。”

他停了停,道:“在两把飞刀出手后,他们就不见了。”

说完他就转过身,走出了小园,走到门边,依稀还可以听到他说:“包括那两把飞刀都不见了。”

明月会不会流泪?

没有人知道,但是有一样可以肯定的就是明月会笑。

春雪融,清澈的雪水化作清泉。

天之边山之颠的白云深处,有一间小木屋。

屋子很小,但很暧。

因为,屋内有爱。

“你说,小不点应该叫什么名字?”“叫李逍遥好不好?”

“不好。”屋内有人,一男一女,还有一个婴儿。男的说:“他应该姓薛。”

“薛什么?”女的问。

“薛怀诗。”

“文绉绉的,很酸。”女的说。

“不酸。”男的很严肃地说:“他以后再不弄刀。”他的眼神很是坚决:“他以后只弄诗,他以后是一个无忧我虑的诗人,不再是带刀夜行的江湖人。因为,诗遇见诗是不会死人。”

女的笑道:“飞刀呢?飞刀遇见飞刀不是也没死吗?”

男的道:“诗人遇着才女,总比刀手遇着刀手安全。”他望着远蓝的远天:“江湖上,谁又知飞刀遇见飞刀后的结果呢?”

屋内更静,也更暧。

因为,一个人的嘴唇已贴紧另一个人的嘴唇。

吻着的人,是不能说话的。

吻,是温暧的。

(完)

后记:

古龙,是我心头永远的痛。

他寂寞,我寂寞。唯有寂寞才能领略寂寞,唯有浪子才能了解浪子。

他寂寞,我也如是,他是浪子,我也如是。

对于古龙,我对《飞刀,又见飞刀》的感触比任何一部都深,这部书的文字可以说不是很好,而且是在刀伤中,医院内口述让人笔录的。但是,我从来都不是读古龙的文字,我读的是他隐藏在字句中的寂寞和忧伤。

他写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小李飞刀》、《陆小凤》等等的文字可能比《飞刀又见飞刀》精美,但是我还是更喜欢《又见飞刀》、《七星龙王》、《英雄无泪》、《碧血洗银枪》这样的作品。每次看到这些作品,我都像在读着我自己。读着我自己的寂寞和萧索!

天地萧萧,谁明浪子心?

茂名浪子,沈多情。2002年11月2日星期六09点49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