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多情
(三)
古龙是浪子，浪子又是什么？
浪子是一个复数词，是指一群怀着某种心事或目的而作身体远游或心灵漂泊的人。
在晓风残月下，浪子们都会不约而同的想喝酒，想喝下那杯是用往事酿成的酒，或苦，或酸，绝不会甜。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浪子是天生寂寞的代名词，他们寂寞得没有一切，只有影子作伴，也可能，他们本身只是他们的影子的影子。你如果没有经历过这种漂泊，你是无论如何也领略不到这种寂，唯有寂寞才能领略寂寞。
这种寂寞的感觉，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痛”。是的，“痛”这个字被人们用得很俗了。正如“无何奈何”这个词一样，其实，世上最绝望的事情莫过于“无可奈何”这四个字。而人心最大最苦的感受，无论怎样来菜容，也都只是一个“痛”。“痛”是最原始的也是最终的悲哀。
萧十一郎嘴里低低哼着一支歌，那曲调就像是关外草原上的牧歌，苍凉悲壮中却又带着几分寂寞忧愁。
每当他哼着这支歌的时候，他心情总是不大好的，他对自己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他从不愿意做呆子。
夜色并不凄凉，因为天上的星光很灿烂，草丛中不时传出秋虫的低鸣，却衬得天地间分外静寂。
在如此静夜中，如此星空下，一个人踽踽独行，心情往往会觉得很平静，往往能将许多苦恼和烦恼忘却。
但萧十一郎不同，在这种时候，他总是会想起许多不刻想的事，他想起自己的身世，会想起他这一生中的遭遇。
——《萧十一郎》
有人说，古龙是时代最后一个浪子，我不承认。至少，还有我。
他至多只是他那个时代的最后一个浪子。
他不喜欢听歌，但他每次失落时，他总会叫人为他唱一首歌，就是＜小李飞刀＞的主题曲。每次他都会呆呆地听，那神情呆得就像一把突然拆断了的刀。当唱到“人生几许失意，何必偏偏选中我”时，他就会泪流满面。
是的，每次在酒冷灯残的宴庆后，他就会从风光里回到现实，回到他那死寂的世界里，在那个死寂的世界里，也曾有过欢笑，也曾有过“家”的存在。但是，浪子天生是无根的，没有浪子能死守在一个窝里，也没有一个女人能忍受着一个浪子，所以，有“家”，“家”散，有如吸食大麻，销魂，再吸食……
萧十一郎就是他的影子，也可能，他就是萧十一郎的影子。
在文坛中，名声就坏的人莫甚于他。而名声之响敢一时无两，就像萧十一郎是个大盗，天下闻名的大盗。他本更是，世人都在扁他，“没有作家的严谨态度”，“生性浪荡，作风不正”，“身为作家，写东西有头没尾，纯粹骗钱”，“写的东西太诡异，不合实际”，“中文水平差”……
是的，他的中文水平实在是比不上金庸，假设国文功底是内家功力，他的确内功不太精也不大纯正，他只不过是一柄剑，快剑。用的是最直接的招式：一剑穿心。
但这已够了，内功和快剑，最终都是用来杀人。谁的小说都是用来给人看的，从现在的所谓的“古龙现象”成风就可以知道，他的影响实在已超出了“武侠小说”这个单一的范畴。
他逃稿，正如他在逃避着现实，因为，他实在不想去写，不想去写那些他不想写的东西。但悲哀的是，没有一个作家能够真的完完全全写自己想写的东西而不用去理会别人的。除非那个作家本身很多钱，也除非在他成名后，有了经济作后盾时，他才可以去写自己想写的东西。而不用去理会别人的看法。
他说：“等写稿吃饭是作家的悲哀，至少，是我的悲哀。”他很老实，他很坦白，更多的是他很无奈。写作是一件高雅而体面的事，作家们都不愿去踢破埋在内里的真相。因为，一旦与“拉屎吃饭”这些凡人才会有的事扯上关系，那么群众就会觉得作家也是人，就再也不能保持高高在上的不食人间烟从的神秘了。
但古龙却没有，因为，他实在不算是一个作家，他只是一个以写作来谋生的人。
他写作，因为他要吃饭。而且，他写的都是浪子，都是一群被社会误理或遗忘了的人群。他写的，只是他自己。他冲不破现实，譬如他冲不破要迎合群众这一个现实。所以，他创造了沈壁君，他要借沈壁君来代自己冲破束缚。
故事已再不是恨不相逢未嫁时了，沈壁君勇敢地冲破牢笼，走出婚姻的束缚。这其实也正是古龙想冲破现实的无奈而转化出来的一个形象。
但好像转化得没有彻底，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也许，古龙也只不过是个凡人，他没法击败现实，所以，只有被现实击败，纵不至于打回原形，但至少也已被现实打得左右迷失。但他不甘心就此屈服，所以沈壁君最后的命运还是不了了之。她和十一郎最后也只是一个悬案。或者，这是古龙既不得不面对现实且又不甘心就此屈服而作出的决定吧。
在此书中，凤四娘是一个铸定了是悲剧的人物，她铸定了是要成为牺牲品。因为，她要成全十一郎和沈壁君。
是的，是铸定，决不是注定。
她懂得生活，也懂得享受。
像她这样的人，世上并不多，有人羡慕她，有人妒忌她，她自己也对自己几乎完全满意了，只除了一件事——
那就是寂寞。
无论什么样的刺激也填不满这份寂寞。
——《萧十一郎》
是的，她的是一个男人梦里想要的情人。但——不是女人。情人的意思就是女朋友。而女人的意思就是妻子，“她是我的女人。”“她是我的妻子。”
情人是不用负责任的，而妻子就不同了，是要一生一世相与相共的。而沈君壁才是妻子的原型，而绝不会是凤四娘。谁敢娶一个敢在男人面前洗澡而不脸红的女人？谁愿娶一个坐大喜花娇时还跳出来去和异性朋友嬉笑的女人？
她铸定了，铸定了是悲剧，一如某些化学实验里的催化剂，只会在新的事物生成中消失，消失成烟……
——我醉欲眠君且去，还君明珠泪双垂。
是的，十一郎能还她的只能是一串明珠的泪，甚至连泪也没有，只能是一刻相看无言的默然。
是的，古龙有过的女子太多了，看来的确是他负了她们，但他能够怎样？男儿有泪不轻弹，也只能是“我醉欲眠随烟去，还君一瞥双默然”罢了。
冷风如刀，十一郎走在荒原上，嘴里仍旧是唱着那首寂寞的老歌。
寂寞如雪，熊耀华坐在厅堂内，身边依然是荡着那抹孤独的寂寞。
风更冷，而此时浪子如烟……
(四)
英雄无泪，化成碧血。
乌江河畔，霸王昂然溅血，气裂河山，是大英雄。
楚歌飘来，冷月萧萧。灯昏罗帐内，一剑断喉，玉人微笑洒血，当也是大英雄。
虞姬，好一个虞美人。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虞美人。
情恨交织，恩仇交错。
力拔山兮的西楚霸王，在此情此景，是不是也泣不成声？
英雄无泪，化成碧血。
霸王没有流泪，泪成碧血。
他纵上踏雪无痕的乌骓马，执着丈八的黑樱枪。以眼泪成碧血，以碧血作狂情。
百十江东弟子，一个西楚霸王。汉营之中，万夫莫当。
问世间英雄为何物，直教男儿血烈？
英雄是肝胆之精，浩气之灵。
天上浩气尚存，人间便有英雄出现。
二月二十二。
长安。晨。
劲装的汉子，雪白的头布，夹着暗赤色的碎布，鬼头刀。
白布是无回之意，碎布是英雄的遗物。
雪亮的鬼头刀，热血的英雄汉。
英雄惜英雄，拖鞋是英雄。顶天立地的英雄。他以身上血，心中情，激发了八十六个英雄。
英雄不需要做什么，英雄只需要心中有血，热血。
老黄的腿已经发较了，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个人要杀人时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你是不是想盘问盘问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来干什么？”
这个人的声音虽然嘶哑，可是口气中也带着种慑人的威严气概。
“你听着，好好的听着，我就是朱猛，洛阳朱猛。”他厉声道：“我们是到长安来死的。”
——《英雄无泪》
是的，朱猛是来死的。
他带着八十七个人，八十七股热血。
这样走进长安，走进司马超群的大营。必死，无疑。
可是他还要来，而且是明目张胆的来。因为，他们不怕死。
——英雄不怕死，怕死不英雄。
英雄不怕死是因为英雄胸中有血，热血。是因为英雄身边有气，义气。没有热血的不是英雄，没有义气的不是英雄。英雄气吞大地，义薄云天。
故事是英雄，写故事的呢？
熊耀华不是英雄，只是一个浪子。
浪子不是英雄，但浪子也一如英雄坚强。一如如英雄义气。
少年的落泊，街头的唏嘘。都不能让他丧失对生命的热爱，对未来的追求。
他一贫如洗，却读完大学。他屋无片瓦，却可将身上所有钱财赠予朋友。
——十年攒千文，存款未曾用，今日赠之友，人贫气不贫。
狂歌落日，笑对樱花狂，把酒谈豪，傲对冷月秋风。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从不被命运击倒，绝不为苦困折腰，只要还有生命，就还有希望。《英雄无泪》是不是他心目中英雄行为的一种表现？
古龙身世飘零，漂泊无根，浪荡贫困。但仍然笑对一切，一样的享受花前的月下，晓月之春风。是的，他寂寞，但也向上。他不是英雄，但他的坚强却相映英雄。
英雄无泪，化成碧血。
他失败，他落泊，但他没有低头，因为他的血气，浩然的血气。在生活面前，他是个铮铮烈烈的男子汉，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在苦困面前，他是英雄。
——英雄无泪。化成碧血。
他用他失败落泊的泪化成碧血，碧血就是他的小说。
他最终走出命运的阴影，迎来崭新的阳光。
没有人能在多年的穷困下还能坚强地成长，你如果没有试过古龙少年时无亲无财的求学生涯，就绝不能体会这种坚强的力量。他苦难过，却坚强着，他不仅止是浪子，且是英雄。只有英雄，才能写出英雄。
朱猛败过，但却站起。古龙只不过是在借朱猛来怀念自从前那不屈的情怀，向上的坚强。
人在不胜寒的高处高高跌落，那种残酷的冰冷，不是同是身处不胜寒高处的人，又怎能领略一二？
失猛没有低头，因为他是朱猛。朱猛是英雄，英雄是不怕便击倒的。
朱猛曾被击倒，但是，击倒他的不是失败，是情。
是蝶舞。是蝶舞的情。
直默默坐在一隅的白头乐师忽然也站了起来，憔悴疲倦的老脸看来就像丛一团揉皱了的黄纸。
“我是个瞎子，又老又瞎，心里已经有很久没有想起过一点能够让我觉得开心的事，所以我为大爷们奏的总是些伤心的乐曲。”他慢慢的说：“可是今天我却要破例一次。”
“破例为我们奏一曲开心的调子？”卓东来问。
“是的。”
“今天你有没有想起什么开心的事？”
“没有”
“既然没有，为什么要破例？”
白头乐师用一双根本什么都看不见的瞎眼，凝视着远方的黑暗，他的声音沙哑而哀伤：
“我虽然是个瞎子，又老又瞎，可是我还是能感觉到今天这里的悲伤事已经太多了。
——《英雄无泪》
是的，世上悲伤事太多了，悲伤的情往往都和情字有关。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英雄不被厄运击倒，却被感情击倒。
世人都叹霸王不回江东，可是谁又知道，就算回了江东，真的又得到了天下，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一曲销魂，虞姬的咽喉，喷出碧色的血。她的生命，她的灵魂，在这血花一喷中盛放。
而霸王的豪情，却在血花散落间枯萎。
世人皆痛黛玉葬花堪怜，又谁知霸王豪情成花花凋去，玉人倒地壮志垂？
霸王是英雄，朱猛也是英雄。虞姬是英雄，蝶舞呢？
蝶舞也是英雄，就凭她利刀断舞，那一刻的决裂，便甚于壮士之断腕。
她斩断了舞，美妙的舞断了，断在利刀一挥。
森冷的刀光侵人眉骨，朱猛的心碎了，高渐飞的心也碎了。
——英雄气短，只因儿女情长。
虞姬死了，霸王能怎样？
乌江河边，便激荡着千年的遗憾。
蝶舞的舞断了，只因她挥刀断腿。没有腿，蝶，又怎能再舞？
朱猛扑了上去，高渐飞呢？他只有悄悄地退出。
不是造化弄人，一切事是人为。人，就是卓东来。他用朱猛的女人，来获得朱猛兄弟的心。这一招毒，狠!
高渐飞只有离开，他也只能离开。一个是他朝思暮想的情人，一个是他以命换命的好兄弟，难道，他能够上前去争着扶起她么？
但是他这一走，长安居上，却溅尽英雄血。
英雄无泪，化成碧血。
英雄的碧血，染红了雪地。
冲冠一怒为红颜，英雄血洒为一舞，为惊断的一舞。
蝶舞在舞。
她的舞姿也同样轻盈欢愉，仿佛已把她生命中所有的苦难全部忘记。
她的生命已经和她的舞融为一体，她已经把她的生命融入她的舞里。
因为她的生命中剩下来的已经只有舞。
因为她是舞者。
在这一刻间，她已不再是那个饱经沧桑、饱受苦难的女人，而是舞者，那么高贵，那么纯洁，那么美丽。
她舞出了她的欢乐与青春，她的青春与欢乐也在舞中消逝。
“宝剑无情，庄生无梦；
为君一舞，化作蝴蝶。
弹琵琶的老人忽然流下泪来。
他奏的是欢愉的乐曲，可是他空虚的瞎眼里却流下泪来。
他看不见屋子里的人，可是他感觉得到。
——多么悲伤的人，多么黑暗。
他奏出的欢愉乐声只有使悲伤显得更悲伤，他奏出的欢愉乐曲就好像已经变得不是乐曲，而是一种讽刺。
又是“铮”的一响，琵琶弦断。
舞也断了。
蝶舞就像是一片落叶般飘落在卓东来足下，忽然从卓东来的靴筒里抽出一把刀。
一把宝石般耀眼的短刀。
她抬起头，看了朱猛一眼，又转过头，看了小高一眼。
她手里的短刀已落下，落在她的膝盖上。
血花溅起。
刀锋一落下，血花就溅起。
她的一双腿在这把刀的刀锋下变得就好像是两段腐烂了的木头。
刀锋一落下，她就已不再是舞者，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没有断腿的舞者。
那么美的腿，那么轻盈、那么灵巧、那么美。
——《英雄无泪》
没了，一切都没了，一切的一切，都随着这一曲断弦、这一舞断腿而终止。
英雄的豪气消尽，血也流尽。
滔天的豪情，敌不过刀光一闪，敌不过蝴蝶一舞。
蝶茧是丑陋的，她孤等时候，为了就是一朝冲出囚茧，化成一蝶。将所有的美丽积蓄，化作一朝的惊艳。
——然后死去。
多么美的蝴蝶？多少悲的命运？多少伤的壮烈？
流星将生命化作一道光华，将生命在一刹间燃亮燃尽。蝴蝶把所有的等候都凝成最后的美丽，女为悦己者容，蝶为悦己者美。
她美过了，所以，她必定的堕入毁灭。这是蝴蝶的命运，也是蝶舞的命运。
命运是这样残酷，尽管命运曾令她美丽过。但这种美丽，是美得这样的让人心碎，这样的让人断肠。
舞不伤人，情伤人。
断的不是她的舞，不是她的腿，是她的美丽。不再美丽的蝴蝶，又怎能再做蝴蝶？
蝴蝶终将飞去，飞出奸险丑恶的人世，飞到那祥和宁静的虚无缥缈间。
浪子无情，英雄无泪，蝴蝶无舞。
八十八人，八十八股热血，就这样给这样一个女人，这样的一舞，而全军覆没。
这样，值不值？
没有值不值的，英雄与爱情，本就是千载难圆的谜题。
朱猛是古龙创造的，朱猛是英雄，但却被感情击得洒出碧血。那么古龙呢？
古龙也是。
对于爱情，他一样一败涂地。
他不止一只蝴蝶，他有很多只蝴蝶，包括不是蝴蝶的蝴蝶。可是不管是什么，最终都化蝶飞去。
——宝剑无情，庄生无梦，为君一舞，化作蝴蝶。
舞吧，尽情的舞吧。当曲已尽，舞已断，一切，都回到了先前的寂寞。
寂寞如雪、如刀、如蝴蝶一舞。
乌江河畔，长荡着霸王不渡江东的长恨，长安居，长存着蝴蝶一舞英雄洒血的余伤，台北独居内，永远回响着感情分礼的乐曲。
写到这里，我默然了，因为有歌声，自虚无处漂来，是谁唱的？许秋怡？汤宝仪？还是……“爱情逝去痴情似水伤情留眼泪……”
没有了，人已远，而楼空。台北的夜，特别灿烂，浪子的窝，特别冷清，冷若刀锋，清如白水。
朱猛有高渐飞，在蝶舞化蝶而去后，仍然有高渐飞，有高渐飞这个朋友。
有朋友，就有热血，有热血，就有豪情，有豪情，英雄就不死。
英雄不死，永存天地。
——问君能有几多愁？英雄一笑长天失色八荒悠悠。
古龙不是朱猛，丁情也不是高渐飞。
——问君能有几多愁？深宵顾月临风举酒爱恨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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