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珍珠

古龙的书陪伴了我整个少年时代，也许还会一直陪伴下去，无论还有多少游侠逸事、英雄悲歌，惟有《英雄无泪》的故事让我血脉贲张，不可自抑。

一、神兵

古龙的书里兵器虽然有名，但重要的是使用它们的人，所以兵器虽然奇妙，烘托的永远的人的精神，如长生剑敌不过的微笑，孔雀翎华丽背后的信心。

只有英雄无泪的故事里，萧大师所铸的“泪痕”成为一个天地为之色变的诅咒，它所索要的是至亲的血泪，带来前所未有的宿命氛围。古之干将莫邪，舍发肤以成剑，更有数不清的锻铸者以身殉炉。“欲成利器，舍人精魄”——这是一个古老的命题，而《英雄无泪》则是一章石破天惊的破而后立。

二、爱上层楼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不仅是为学的开始也是人生理想的开端.古龙在《多情剑客无情剑》的结尾处借李寻欢之口说出:“人活着，就要有理想，有目的，就要不顾一切去奋斗，至于奋斗的结果是不是成功？是不是快乐？他们并没有放在心上。”英雄之所以是英雄,正因为碧血横飞不掩浩然之气.

高渐飞是这样,朱猛、司马超群也是如此,甚至一个双眼俱瞎的天涯歌女也要尽一生去唱断悲欢离合,对于他们来说永远没有结束,永远都是开始.

三、多歧路

行路难,多歧路,面对艰险困厄,一个人的本色就显露出来了.“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这是谪仙人的自适；“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王国维的选择；“人皆有死,莫不饮恨吞声”,这是江淹的激愤.

司马超群一直在忍。卓东来屡次设计,让他胜之不武,他讥刺自嘲地忍耐,因为这是不败的代价。妻子吴婉红杏出墙,他还是忍,因为他要一个完整的家庭。“等到这件事过去，等到孩子们长大，我们还是像别的恩爱夫妇一样，互相厮守，共度余年。”但是英雄气概是无法完全消磨的,最终他抛弃了几十年建筑起来虚假的神话.长安古道上,他鞭马、放缰、飞驰,这才是飞扬凌厉的司马超群.陋巷酒肆醉酒撕打,象一条破裤子被人在搓板上搓过的,也还是司马超群,尽管英雄末路.

吴婉一错再错，伤人伤己，直至毁灭，她的爱与恨融化在一起，天地间只有司马一人懂她，陪她。

高渐飞选择的是自由。他先后拒绝萧泪血那口鬼神莫测的箱子，和卓东来拱手奉上的大镖局主人的宝座。他不要活在阴影中，他只要一种生活方式，就是站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地挑战。

朱猛呢？他那雄师般的钢筋铁骨，禁得起众叛亲离，却经不起消魂一舞。舞已逝，魂已消，无泪的英雄流下了血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卓东来也许没有流过泪，他只习惯饮别人的血，可当他剑上的泪痕化为乌有，他又能无悔吗？不管是自卑还是骄傲，他一生都在阴影里，等不到迷雾散开的那刻。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英雄的故事却在浪里淘尽……

四、一种角色

卓东来是整个故事里最难以捉摸的一个，精神嫁接的复杂性足以让一流的作家望而却步，难得的是古龙竟将他写得如此简峻有力，不流于浮夸虚饰。常听到有人批评古龙过分的煽情，但那是因为古龙在某些角色上寄予太多的希望和感情，实际上古龙在处理马空群、卓东来等枭雄性格拥有足够的冷静，却又从不失去同情。卓东来更是一个异数，因为他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枭雄，他算无遗策、果决狠辣，但并不是为了自己建功立业，他天生残疾、心理扭曲，甚至称不上一个“雄”字。他是一个具备了枭雄的一切能力和性格特点，却永远成不了一个枭雄的残废，惶论英雄？可是，他能心甘情愿地向命运低头吗？他甚至连常人的幸福都不可能得到。于是，他选择了司马超群，俊朗豪迈，衣冠鲜明，仿佛站在一切黑暗残缺的对立面，让自己栖息在光的阴影里，这是他唯一能接近光明的地方。他几十年来耗尽心血，就是为了让他眼前的光更亮，月明而星稀，如果江湖中其他的星星都暗淡无光，明月的光辉是不是照寒了人心？

卓东来的独特，还在于古龙赋予他的行为美学和气质。小说的开头如此描述：

“卓东来关上了了门，把这长安古城中千年不变的风雪关在门外．脱下他那件以紫绒为面作成的紫貂斗篷，挂在他左手一个用紫檀木枝做成的衣架上，转过身时，右手已拿起一个紫铜火钳，把前面一个紫铜火盆里终日不灭的炉火拨得更旺些。

火盆旁就是一个上面铺着紫貂皮毛的紫檀木椅，木椅旁紫檀木桌上的紫水晶瓶中，经常都满盛着紫色的波斯葡萄酒。

他只要走两步就可以坐下来，随手就可以倒出一杯酒。

他喜欢紫色。

他喜欢名马佳人华衣美酒，喜欢享受。

对每一件事他都非常讲究挑剔，做的每一件事都经过精密计划，绝不肯多浪费一分力气，也不会有一点疏忽，就连这些生活上的细节都不例外。

这就是卓东来。

他能够活到现在，也许就因为他是这么样一个人。”

“紫气东来”的每一次出现都是心思缜密、安排周全的，除了萧泪血和那口箱子，他从未失败过，包括与司马超群的对决，或者说是与他自己创造的一个梦的对决。“他既然不杀司马，为什么要将司马击败？为什么要击败他自己造成的英雄偶像？他自己是不是也和天下英雄同样失望？他既然不杀司马，为什么不索性成全他？为什么不悄然而去？”深夜里卓东来扪心自问，却无法回答。但他随即又想：“可是他相信，就算没有司马超群，他也一样会活下去，大镖局也一样会继续存在。”也许这就是答案。

到这里，卓东来吐出的一条条丝线刹那收紧，网住了自己，独特的卓东来消失了，一种独特的角色浮出水面。其相承的一脉也许并不自卓东来开始，后面连接的名字是——卓青、郑诚……以至于无穷。他们行事谨慎，从不犯错，不论什么人走了死了，甚至他们自己死了，一切计划依然照常进行，大镖局的运转象一个不能停顿的车轮，他们是支持其存在壮大的基石，同时又依附其上无法摆脱。傀儡幕后牵线的是谁？还是傀儡。

五、别样豪情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这是金庸笔下的豪情，曲终人不见，江上数青峰。

古龙的笔下多的是大步流星，风割胸膛，血和着烧刀子一起燃烧的江湖汉子。在这些刀头舔血的汉子里，钉鞋是毫不起眼的，平时象一条狗一样跟在朱猛这只雄师后头，想来弟兄们意气风发、纵论英雄时，也必定没有他开口的余地。他总是默默地站在一边，由着别人抢去所有的风头。他的豪情他的志气，就象脚上那双蔽旧的钉鞋，深深的踩下去，埋在沉厚的大地里，但总有一天还要破土而出。铜驼巷里惨烈的一战，是他的勇气唤醒了那些随势而倒的江湖人，是他告诉那些只能成为一将功成下遍野枯骨的人何为卑微者的骨气，田横门下五百死士，他们的名字湮没，他们的精气直冲霄汉，五岳倒为轻。

六、破茧之蝶

蝶舞是一个失败的角色，古龙给了她一双举世无双的腿，却没有给她思想和灵魂，只有一些似有似无的情愫和变态的自虐。从温黛黛到林仙儿再到蝶舞，古龙在灵与肉的天平上越来越倾向于官能的美。同样是舞者，同样是饱经沧桑、受人摆布的女子，温瑞安笔下的朱小腰如红狐般灵艳。朱小腰的腰，蝶舞的腿，部位的选择已经决定了两者对舞蹈的欣赏各在哪一个层次。

但蝶舞作为一个意象又是成功的。她纠缠了两个男人的爱恨，身兼极美与极丑的矛盾。爱和恨到了极处，若不能升华，就只有沉沦。古龙选择了前者，她垂死的舞是肉身向美最后的倒戈，她让爱她的男人心丧若死，同时又得到了重生的契机。我不能说古龙是自私的，因为生命的精魄在其丰盈的迸发，而非麻木的延长。为神兵而殉炉似乎也出于相同的美学。但舞蹈的至美是空灵的，神兵的锋利却是饮血的，尤其当其锋利要以亲子之情来交换时，更有伤生命的尊严。于是有了“泪痕”，那是人的哀悯，是古往今来徘徊于“道”和生命间作出选择的人们共同的哀悯。是以生命去换“道”的完满，还是以“道”张扬生命的境界？破茧成蝶是横渡时间之波涛，与永恒的生命力之沟通，蝶舞的死正是开启朱猛与小高新生命的钥匙。

七、最后的祭奠

怎样破解“泪痕”的诅咒？仪式化的解决似乎不可避免，但如何让人的意志在过程中闪光才是作品高下的分水岭，也是古龙不同于金庸愚化式宿命的关键。

通常需要两样东西，一样是祭品，一样是使者。当卓东来第一次见到萧泪血，就感到自己终有一日会死在他手上，这是祭品的自觉。决斗中小高的当仁不让，卓东来的随机应变，萧泪血的智珠在握，皆是人类精华所在。结果是不是与天命契合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卓东来毕竟已经竭尽才智，萧泪血也历尽人世悲欢，他们毕竟不是单纯地在道与生命间做交换，智能意志的尽处，就让神秘的天机随风远去吧！

大地回春，阳光灿烂，朱猛与小高挺立在新的战场上，向死而生便是如此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