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遥

一九七四年四月十七日。夜色已深。夜凉如水。风中有一种情人的呼吸。如梦如幻。台湾小说家古龙在一篇小说的序言中如是写道:”武侠小说中已不该再写神,写魔头,他应该开始写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

这篇小说,就是那后来被古龙称作在他一生中使他觉得“最痛苦,受挫折最大”的《天涯•明月•刀》。而那“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自然便是书中的主人公——傅红雪。

在本书的稧子中,古龙以一种诗人的情怀,用一种诗歌般的语言引领了“天涯”、“明月”和“刀”的出场:“天涯远不远?”/“不远!”/“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明月是什么颜色的?”/“是蓝色的,就像海一样蓝,一样深,一样忧郁。”/“明月在哪里?”/“就在他心里,他的心就是明月。”/“刀呢?”/“刀就在他手里。”/“那是柄什么样的刀?”/“他的刀如天涯般辽阔寂寞,如明月般皎洁忧郁,有时一刀挥出,又仿佛是空。”/“空的?”/“空空蒙蒙,飘渺虚幻,仿佛根本不存在,又仿佛到处都在。”/“可是他的刀看来并不快。”/“是的!”/“不快的刀,怎么能无敌于天下?”/“因为他的刀已经超越了速度的极限!”/“他的人呢?”/“人犹未归,人已断肠。”/“何处是归程?”/“归程就在他眼前。”/“他看不见?”/“他没有去看。”/“所以他找不到?”/“现在虽然找不到,迟早总有一天会找到的!”/“一定会找到?”/“一定!”

在这样遥远而又逼近的出场中,“天涯”、“明月”和“刀”已不仅仅是“天涯”、“明月”和“刀”本身,而是被赋予了更高一层的意义。它们已不仅仅作为一种背景和舞台在小说中恒久地存在着,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它们已经是主人公傅红雪的化身。那原本是伫立天涯的人、心如明月的人、使刀的人,此时此刻,却已同“天涯”“明月”和“刀”那般混沌而朦胧地纠结在一起。孰是天涯孰是人早已是那么的模糊和难以界定。人在天涯上,散发出一种五色斑斓的缤纷。而正是在这样一种缤纷的可能中,升腾出一种“人即天涯(天涯即人)”、“人即明月(明月即人)”、“人即刀(刀即人)”的瑰异图景。

由此可见,古龙目光的焦点,仍显著地执着于人、人性本身。长久以来,古龙一直犹如一个冷静的猜谜者,孜孜不倦地猜测人性之谜。早在写作《多情剑客无情剑》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人性上作出了卓有成效的探索。李寻欢这个人,寄托了多少古龙在人性上的思考和领悟呵。“爱”、“正义”和“和平”,在李寻欢的身上,得到了怎样一种显著的体现呵。那一闪的刀光,虽如流星般短暂,但其中闪耀着的光芒,却足以照亮永恒。

然而,李寻欢在伟大的同时却离“人”本身有些遥远了。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更像是一个神,而不是人。在李寻欢的时代,古龙在人性的追问上显然没有走的足够遥远,深入的足够彻底。但是古龙毕竟是一个自觉的小说家,他当然不满足于仅仅从李寻欢身上发掘出来的人性中光明的部分,善的方面。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在人性的追问上还要往前走一步,走一大步。不仅仅凸显人性的善良和光辉,而且还要昭示人性中黑暗和丑陋。真正的人性乃是复杂且模糊的。面对着人性这把双刃剑,古龙迫切需要在他的武侠世界中创造一个迥异于李寻欢的人物。

而这个人,就是傅红雪了。

初次见到这个名字(符号),我下意识地就想起了已故诗人海子的一句诗:血以后是黑暗,比血更红的是黑暗。在我有限的理解中,海子的这句诗充满了剧烈的张力,在一片血红的黑暗中,世间万物已经濒临疯狂。而傅红雪的人生,岂非也一开始就具有了这种矛盾的张力?在这种张力中,纠缠着爱与死、希望与绝望、光明与黑暗。

相比于李寻欢的飞刀,傅红雪的刀所具有的象征意义从一开始就将人与事逼向绝境。“他眼中已有死亡,他手里握着的也是死亡,他的刀象征的就是死亡!”手苍白、刀漆黑,而这苍白与漆黑,岂非正是最接近死亡的颜色?而死亡,岂非正是空虚和寂寞的极限?

更可怕的是,傅红雪即刀本身。或者说,刀就是傅红雪的生命。换言之,死亡即是傅红雪的生命。这是怎样一种悖谬和荒诞?处在这样一种悖谬与荒诞中的傅红雪,究竟该走向何方?

从一出生始,伴随着傅红雪的,就只有孤独和黑暗。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为了复仇的人生。所以他的童年没有欢乐只有悲伤,所以他的回忆没有光明只有黑暗。当别的孩子们在池塘里打滚、在草地上翻跟斗、追逐草莓与蝴蝶的时候,他却永远只有一次又一次的拔刀。就在这样的循环往复的拔刀中,他的技艺日见精湛,而他的心,却也渐如荒漠般枯燥了。

在傅红雪人生的头十七个年头中,“复仇”始终是他的生命信念,支撑着他所有的梦与人生。他从未怀疑这一信念的“合理性”。血和汗一滴滴渗入傅红雪脚下的土地,他仿佛已经看见了人生的诗意和辉煌。

然而,人生是偶然的。如一列正在疾行的列车,随时都有出轨的可能。而傅红雪的生命列车就在他即将接近终点的时候出轨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根本不是那家人的后代,那所谓的“仇人”根本不是他的仇人。他只是一个孤儿,被人训练为复仇的工具。他与复仇根本无关,这一严峻的事实,直接摧毁了他复仇的基础,从而也摧毁了他的整个生存根基。

信念之光一旦熄灭,傅红雪的人生顿时遁入一片虚无。

傅红雪如何度过从十七岁到三十七岁之间漫漫的二十年,古龙在小说中没有交代。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活下来了,并且为此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他与虚无的战斗,一定进行的够激烈,够残酷。而在他隐姓埋名的二十年间,他在江湖中却声名远播。再度出场的时候,他早已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刀客。所谓“天上地下,独一无二。”

但傅红雪怎么可能真正作到独一无二呢?春天,十个傅红雪复活。如果天上有一个傅红雪,那么,相对应的,在地下也必定有一个。甚至人间亦有一个。而在天上与人间,人间与地下的广袤地带,更是无数傅红雪诞生的温床。面对如此玄而又玄的命题,我不想过多纠缠。我只想指出,有一个健康的傅红雪,还有一个病态的傅红雪。

傅红雪有病。我常常称他为“孤独的残废”。他不仅跛足,而且患有先天的羊癫疯。后者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了他心性上的残缺和人格上的变态。当羊癫疯发作的时候,他满地打滚,口吐白沫,身体因痛苦而痉挛扭曲,喉咙里发出如野兽临死般的低吼。在这种时候,他甚至不如路边的一只野狗。而又有谁知道他是天下无双的刀客?

身体上的双重残疾是傅红雪的一个致命缺陷。他无法选择他的自然性。这也就注定了他悲剧性的存在。他因发病而带来的痛苦,只有他自己知晓。因为,身体是仅仅属于他自己的。他无法选择,亦无法逃避。

傅红雪无时无刻不在反抗黑暗。无论是隐姓埋名还是重入江湖。要想摧毁那来自身体内部和外部环境的黑暗,他必须重新找到自己的信仰之光。

当傅红雪遇见燕南飞、明月心的时候,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对江湖中血和暴力的反抗也许可以帮助他走出虚无,实现灵魂的救赎。

他投入了。投入到江湖的血雨腥风中。他死死盯着那个以公子羽为象征的血和暴力,奋然前行。即使因此而制造出更多的血和暴力,他亦觉得合理。在傅红雪此时的逻辑里,目的的正义是可以保障手段的正义的。

然而(又是然而),命运再次和傅红雪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古龙是残酷的,也是幽默的。我的心抽紧,想着傅红雪不再发笑的日子。傅红雪又一次错了,他自始自终生活在一种真实的谎言中“——当你全心全意去对待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却出卖了你,这种痛苦有谁能想象。”在这样令人窒息的绝望中,傅红雪除了像条野狗般在黑暗中狂奔还能做什么?一切他不能去想,也不敢去想。就让他疯狂。

再发病的时候,那条看不见的鞭子在他的身上疯狂的抽打,在一阵阵疼痛与痛苦中,他仿佛看见了天上地下的群魔在冲他狞笑,而那群魔的嘴脸与他自己又是何其相似。

信念之光再度熄灭,傅红雪再度陷入虚无之境。这一次,他还能挺的过去吗?在灯火暗淡的地方迎接他的,难道竟已真的是死亡?

古龙给出的答案很简单。活着本身即是对死亡的战胜。而傅红雪之所以能想到这一点,却是有赖于一个女人的帮助。尽管那只是一个妓女,但却给了傅红雪生命中最灿烂的阳光。而傅红雪的内心,在这阳光的照耀下,也渐渐湿润了起来。他终于明白了生命的本质正在于不断的奋斗,他从别人无法忍受的苦难和折磨中找到了生命的真谛。自我和别人给他的打击越大,他反抗的力量也越大。这种反抗的力量
,竟使他终于挣脱了自己给自己设置的藩篱,走向光明。

只要心地光明,又何惧黑暗?

傅红雪与公子羽的决战孰胜孰败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们之间的一段对话很有意思:

“你什么都有,只少了一样。”

“哦?”

“你已没有了生趣。”

当傅红雪意识到生命的生趣的时候,那么他从不幸与苦难中走向爱与正义与希望也就显得那么自然而然了。当幸福像一朵鲜花般在傅红雪和他的女人的眼中开放时,他也终于明白了人活着只是为了心境的安静与快乐,人活着正如草木的生长一般宁静而自足。

当然,这篇小说的收尾是明显显得有些仓促的。傅红雪的转变也多少让人感到有些突兀。我不知道是不是古龙在写到后面心力衰竭的原因。但是我觉得,古龙为傅红雪选择的结局是符合人性的内在肌理的。而古龙在人性的追问上,终于突破了自身。

所以我觉得《天涯•明月•刀》这部小说,其实验意义远远大于文本本身。尽管它有这里那里的缺陷。但却丝毫不妨碍它成为武侠最经典的作品之一。